那是一个晴朗又温暖的日子,下午我去了村里的邮局寄信。我很累了,一想到还得沿着溪谷走三四个住宅区的距离才能回到我住的旅馆,这让我实在懒得动。这时有一辆客车经过,我一看到就举手招车了,接着我搭上了这辆车。

这辆车一看就是通往村庄的车。在黑暗的车篷中,乘客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盯着前方看,满满当当的货物被人们用麻绳绑在车体上,甚至都推到了挡泥板和台阶上——这种过于夸张的特征,让人一眼就知道,这辆车接下来要翻越上坡三里又下坡三里的山路,然后再行驶十一里长的路前往半岛南端的港口。而我就搭上了这辆车。这么说起来,我这位客人还真是不合时宜啊!我只不过是走到村里的邮局都感到很累的人罢了。

太阳西沉,我没有任何思绪,只感觉到车子舒适的摇晃逐渐消除了我的疲劳。此时村民背着背篼下山,在客车中的我,几次与面熟的人擦肩而过,每次都让我愈来愈有“信步而行”的兴趣。于是,就这样,我的疲劳转变成了某种其他的东西。不久后就不见村民们了,车子绕过树林,夕阳退场,溪涧的声音远去。陈年老旧的杉树林廊连绵不断,冰凉的山风沁人心脾。车子宛如女巫骑乘的扫帚,把我送上高空。到底要去哪里呢?出了山顶的隧道就到了半岛的南部。不管是返回我的村庄,还是前往附近的温泉,都要走三里的下坡路。到了此处,我终于请车子停下,然后在薄暮的山中走路下山。我何必这样?我的疲劳知道答案。我把没出息的自己遗弃在远离人烟的山中,我觉得很是有趣。

松鸦好几次从身边飞出,吓了我一跳。道路昏暗且曲折,无论怎么走都看不到方向。想到再这样走下去天就要黑了,我的内心就充满不安。松鸦好几次飞到我近旁,用巨大的身体恐吓我,然后又掠过树叶凋零的榉树和橡树的枝丫向远方飞去。

最后终于出现溪谷了。杉树在遥远的山上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多么雄伟的溪谷啊!远方的雾霭中,无声的小瀑布悬挂在空中。令人目眩的谷底,架着用圆木搭成的白色栈道,萧索地弯曲延伸。太阳已经没入对面的山脊之后。这片山谷如今被鸦雀无声的寂静所笼罩,一切都静止不动,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这种寂静令人恍惚身处梦境,溪谷的景致更是充满了梦幻色彩。

我心想:“坐在这里就这样等到天黑,那该是多么奢侈的孤寂啊。”“可是旅馆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准备好了晚餐等我回去,而我却连今夜将去哪里都不知道。”

我想起了被我弃置不管的充满忧郁的房间。在那里,每逢晚餐时间,我都必受发烧所苦。我穿着衣服钻进被窝,但仍然觉得冷。我因高烧而发冷颤抖着,脑中想象着浴池的样子。“要是能在那里泡澡该有多舒服啊。”然后我想象自己下楼梯,走向浴池。可是在那想象中,我绝不会脱掉自己的衣服,我会穿着衣服进入浴池。接着我的身体失去支撑,“咕嘟咕嘟”地沉入水中,像溺死的尸体一样躺在浴池底部。我总是幻想着这样的情形,在被窝里等待涨潮一般的严寒退去。

四周逐渐变暗。太阳落山后,星星出来了,发出清晰可见的如水一般的光芒。冻僵的手指间,香烟的火光在黑暗中呈现红色。那火光的色泽,在周围辽阔的黑暗里显得十分孤独。除了这点火光以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这座山谷要入夜了。寒冷逐渐爬进我的身体,抵达平时到不了的深处。我两手插袖也毫不起作用。终于,黑暗与寒冷终于给了我勇气。我在不知不觉间,决定接下来要走三里的路,前往下一个温泉。紧逼而来的绝望给我的内心招致来了残酷的欲望。一旦疲劳或倦怠转变为这样的东西,最后我只能沦为它的牺牲品。天完全黑了,我终于站起身来,一种不同于有光亮时的感觉笼罩着我。

我在山上冷冽的空气中摸黑往前走,身体一点儿也不暖。即使如此,有时我仍会感觉到暖空气轻轻拂过我的脸颊。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我发烧,或是在极端的寒冷中身体发生异常。可是走路的过程中,我才明白那是白天的太阳残留的余温。于是我开始感受到在冰冻的黑暗中,白天的日照有多么清晰明白。连一盏灯都看不见的黑暗,也引发我奇特的感觉——那就是黑暗足以让我相信,在开灯或处于光亮之下时,文明的我们才能理解黑夜是什么。尽管我身处漆黑的暗夜中,却觉得和白昼别无二致:星光闪耀的天空是蔚蓝色的,分辨道路的方法和白天所用的并无任何不同;道路上散落的白昼余温更加强了这种感受。

突然我的后方响起了好像风的声音。一道突如其来的光线,为路上的小石子照出宛如牙齿的影子。一辆汽车完全不顾躲避它的我,奔驰而过。我发呆了一阵子。不久汽车就驶向了那条崎岖的小路。那汽车看起来不像在行驶,更像一团戴着头灯的黑暗向前方涌去。当它如梦一般消失后,四周又被寒冷的黑暗包围,只剩腹中空空的我抱着一腔对黑暗的热情走在路上。

“这是多么痛苦绝望的风景啊!我走在宛如被命运围绕四周的框架之中。这就是我的内心风景,在这里的我感觉不到丝毫阳光的欺骗。我的神经朝着黑暗的去路鼓足干劲,带着毅然决然的意志。这种心情是多么舒畅啊!黑暗宛如惩罚,酷寒切肤彻骨。正是在这种环境中,我的疲劳才能感受到愉悦的紧张和新鲜的战栗。走吧,走吧!走到筋疲力尽为止。”

我以残忍的口吻鞭策自己。走吧!走吧!走到粉身碎骨!

那天很晚的时候,我站在半岛南端的港口码头前,身体筋疲力竭。我喝了酒,可是心绪消沉,一点儿也没醉。

混着潮水的腥味,沥青和汽油的气味浓烈地笼罩四周。系泊缆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宛如睡眠中船只的呼吸声。在黑暗的水面下,传来平静的波浪“哗啦哗啦”地拍打船舷侧边的声音,好像在引它入眠。

“××先生在吗?”

岸上一个娇媚的女声划破了安静的空气。一艘承载百余吨货物的汽船上亮着昏昏欲睡的灯光,船尾的方向传来一声模糊的应答。那里有一辆笨重的巴士。

“××先生不在。”

我想那大概是在这个港口献媚勾搭船员的女人。虽然不关我的事,但我竖起耳朵偷听那个回应的男低音,只听见了和刚才一样意味不明的沉闷的声音,不久后那女人就放弃离开了。

在宁静沉睡的港口前,我回想着经历丰富的这一夜。明明觉得十一公里的山路已经走完,结果却怎么走也抵达不了。在溪谷中看到发电所之后,再走一阵子,终于在谷底看见两三个提着灯笼的村民,静夜中与他们打声招呼,我以为他们也是提灯赶往温泉的人,看来温泉大概不远了。我打起精神继续走,可是我的期待却完全落空了。好不容易抵达温泉,当我泡进村民拥挤的公共浴池,让冻僵又疲惫的四肢暖和起来时,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安心感觉——这一晚的经历实在太丰富了,真的很符合“回想”这个词语。而且还未就此结束,在我总算吃饱后,我那还未满足的残忍欲望,又一次命令我走上夜晚的道路。我忐忑地向着下一家我从未听说过的且相距八公里的温泉走去。结果此时我迷路了,走投无路地在黑暗中蹲了下来,很晚才有辆汽车经过,好不容易我才叫住车子,改变计划来到这个港口的小镇。然后我去了哪里呢?我好像具有搜寻那种场所的嗅觉,沿着沟渠去了一条花街。宛如被海草缠绕的船夫们,他们成群结队,走路东倒西歪,调戏着脸上化着浓妆的女人。我在那条街上来回转了两遍,并在最后进入一家妓院。我把热酒灌进疲劳的身体,可是我没醉。来斟酒的女人对我说起秋刀鱼船的事,她有着可媲美船员的健壮的胳膊,看起来健康有活力。其中一人要我买春,我付了她钱,问清了港口的位置就离开了。

我望着附近海上旋转灯塔缓慢闪烁的火光,感觉黑夜像一幅漫长的画卷迎来了它的结束。船舷互相碰触的声音、系泊缆索拉紧绷直的声音、昏昏欲睡的船灯,这一切幽暗且静谧,触动了我内心柔软的感伤。该去哪里找旅馆呢?还是回到刚才的女人那里呢?无论哪一个,我那充满了憎恶的粗暴的内心在这个港口的码头平静了下来。我在此伫立良久,出神地注视着黑暗宁静的大海,直到那令人厌倦的睡意向我袭来。

我推迟了归期,在港口附近的温泉待了三天。南方大海明亮的色泽与气味,让我感到某种粗野、不修边幅,再加上低俗污秽的平原景致,马上就令我厌倦了。我明白,我所居住的村庄的景色总是跟随着我,那里的山和溪涧相争,不存在能够放松心灵、使我从容或安详的指望。三天后,为了再次封锁我的内心,我回到了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