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刚暖和几天,又下了几天连阴雨,气温骤降,老马想把厚衣服翻出来穿上,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年前常穿的羽绒服了,只好打电话问张仙女。
“就在大立柜里,我放进去的,记得清清楚楚。”
“找过了,没有。”
“那你在床底下的箱子看看。”
“你不是说记得清清楚楚在大立柜吗?怎么又在床底下了?”
“你不是说大立柜里没有吗?抬什么杠?”两人一言不合呛起火来,张仙女气得挂了电话。
老马把床底的箱子拖出来,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羽绒服,却翻出许多稀奇的零碎——有佳妮小时候的奖状,不知道是谁穿过的虎头鞋,上发条的青蛙玩具,还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是张仙女和三个孩子一起在院子的泡桐树下拍的,她怀里抱着马骋,马驰和佳妮像左右护卫一样站在两边,马驰和马骋笑的嘴都咧到天上去。泡桐的花落了一地,在照片里灰扑扑一片。老马对照片里没有自己很不满,拍了一张照发到群里,问:“这张照片里怎么没我?”
张仙女正生气呢!懒得理他。她看着那张照片,努力回想多年前一个春天的午后,在镇上照相馆工作的老赵家的小子回家来,带了相机,帮他们拍下了这张照片。老马在哪里呢?他不是在田里干活,就是在去田里的路上,他的脸常年被晒得黑红黑红,夏天麦忙时,他一大早就出门割麦,等她到了田里,一畦麦地已割到了头,他说,我多割一点,你就不用来了。老马那时候又年轻又帅气。
过去了几分钟,仍没有人回复。老马有点生气了,平时老伴儿发点图片或文章,底下一串大拇指,到了他,连一个回应的都没有,真让人心寒。
那么久远的照片,没人能记得清为什么没有老马入镜,但是自从上次听了晓苒的劝,马骋觉得应该回应一下,回复道:“你可能打麻将去了。”
“胡说。”老马想了想,那些年忙忙碌碌,哪有闲情打牌呢?
马驰看到群里的照片,调侃了一句:“嗬!那时还穿开裆裤呢!”
马驰又问:“爸,装监控的人今天去了吗?”
“来了,没弄成,又回去了,说少拿了什么线,明天再来。我看你干脆让他也别来了,浪费。”
“你别管了。爸,早点睡。”马驰说。
老马上了床,把那些小玩意儿又翻看了一遍,恍惚想起来,这个青蛙玩具还是他买给佳妮的,佳妮可喜欢了,这么多年了,儿女们的孩子都满地跑了,这个小玩具还崭新如初。他又给小青蛙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佳妮:“还记得这个吗?”
等了一会儿,佳妮没有回复。一看表,才发觉已经十一点了,佳妮大概已经睡了。老马有点失落,关了灯。
早春的冻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老马早上起来去后院茅房,抄近道,走窗户下的台阶,台阶上长满了青苔,又刚刚下过雨,又湿又滑,人趔趄一下,飞了出去。
后来张仙女时常悔恨,为什么那晚要和老马置气?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说说话?老马后来在群里发照片,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台阶下?她后来在佳妮的微信里看到那条没有回复的青蛙图片,才意识到,老马也孤独,他的胡搅蛮缠,他和她抬杠,也许只是想多说说话而已。
佳妮看到父亲发的青蛙玩具照片,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自从有了孩子,总是缺觉,孩子睡得早,她也跟着睡得早。她记得那个青蛙玩具,小时候挺喜欢玩,后来不知道扔哪里去了,没想到现在被父亲翻了出来。她莞尔一笑,回复:“下次回家我要拿给心心玩,这可是传家宝了。”父亲很久也没回复,她也没在意,转身就忙孩子去了。
老马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是中午。装监控的工人敲不开门,打电话给马驰,马驰打老马电话也打不通,只好打邻居电话,邻居翻院墙进去,看到已经僵硬的老马。
丧事办得仓促但隆重。越隆重越衬托出人心凄惶来。张仙女一边哭一边骂老马,细数他种种“罪状”,“你腿长步子大,走路上总比我走得快,叫你走慢点,等等我,你总不听,急着干啥啊?这事你也急,急啥啊?”听得人心酸。
马驰和马骋跪在灵前,悲痛而隐忍,马骋想起父亲在他家那阵子受的委屈,这一刻的悲伤放大了那些委屈,更令他自责,也哭得稀里哗啦,马驰更克制一些,时不时还要去招呼客人,应付各种物事。
佳妮半夜到家,一进门就伏倒在灵前哭得起不来。三个孩子,她又是老大,陪伴在父母身边的时间却最少,十八岁考上大学离开了家,这些年和父母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她经济条件较好,给父母钱物从不吝啬,她以为自己很孝顺,甚至可称得上是两个弟弟的典范,现在,面对这具冷冰冰的棺材,她才知道,钱和物都是虚的,古人说“父母呼,应勿缓”,才是最奢侈的孝顺,昨天那个冷雨敲窗的夜晚,老父孤身一人,电视节目看来看去都无趣,亲人儿女都不在身边,他大概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他没有等到女儿的回应,一定有些失落吧!
三日后,老马上了塬。
喧嚣散去,一家人默默地坐在屋里。冷不丁的,谁的手机又响了一下。张仙女扭头一看,老马的手机仍放在床头的桌子上,一条垃圾短信,让手机亮了一下。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泪又忍不住淌下来,佳妮闻之心酸,使劲用一只手臂抱了抱母亲。
马驰迟疑道:“妈以后……”
父亲的突然离去,给马骋心里带来很大震撼,他连忙表示:“妈跟我过,我给妈养老。”
话说出口,又怕大家觉得自己只是霸着母亲帮他带孩子,又忙补充:“当然,妈要去谁家,我也不拦着。”
佳妮吸吸鼻子,也表态:“我也没问题,妈只要愿意,我随时带她走。”
“我这儿不用说,儿子的家就是你的家。”
张仙女神情恍惚,恍然还觉得是三十年前的光景,三个孩子在这里追跑打闹,有一年用脱粒机打玉米棒,让孩子们把带玉米粒的棒子芯子残渣捡出来,三个人比赛,他们就像现在这样,各自提着自己的篮子,争先恐后到母亲面前表功,那时候,是一篮玉米芯子的责任,现在,是谁给母亲养老的责任。孩子们都很好,可是坦白讲,她谁家也不想去,她在这里生活了快四十年了,根在这里,盘根错节的亲故都在这里,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亲切,她就想留在这间老屋里,哪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