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一方面军经过七天七夜的苦战,只有三万多人成功渡过了湘江。湘江以西十几里,便是南北走向的二三百里长的越城岭。越城岭西边,还有八十里大山。红一方面军残部要翻越这些大山北入湘西,几乎比登天还难。红一方面军想去湘西和红二方面军会合,只有沿着越城岭向南,绕过猫儿山,再绕到八十里大山南边,才能进入湘桂黔三省交界处的湘西最南边的一个县——通道。
中央军主力追到湘江东岸,见红一方面军已完全进入广西,便退回湘南的道县。湘军主力见红一方面军南去广西,四个进入广西的主力师中三个遭到红一军团重创,也忙从广西全州撤回了湖南。广西桂军不足四万的主力,经灌阳新圩、兴安光华铺和红三军团的激战,损失近半,已无力向红一方面军过了湘江的三万多人发起攻击,只能沿广西桂林腹地北部兴安、资源和龙胜一线警戒,希望中央红军早一点从龙胜西北进入湖南通道县。
中央军、湘军和桂军各怀鬼胎的现实,让在湘江遭到重创的中央红军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过了湘江第二天,进入西延地区的红一方面军各军团开始收拢部队。红一军团、红三军团虽遭重大损失,但因各师团均以整建制形式过江,收拢部队工作进展顺利,很快就担负起了护卫中央纵队左右两翼的任务。红五军团的三十四师虽然被隔断在湘江东,但十三师几乎毫发无损地过了湘江,到西延地区后,仍担任整个方面军的后卫任务。红九军团过江前建制没乱,虽然在过江时遭到重创,只有一千二百人过了湘江,但建制完好,过江后也很快就完成了收拢部队的工作。红八军团过江前已经溃散,过江后收拢部队的工作就变得十分艰难。
陶百川和周三才跟着齐长贵他们四个在三天里询问了六个地方,竟没一个地方有红八军团的人。更要命的是,那些不管是哪个军团的红军官兵,一听齐长贵他们打听红八军团,眼神里那种不屑和冰冷就让他们不敢再说是红八军团的兵。
第四天,六个人尾随一支红军队伍走到了油榨坪,住进一间废弃的柴房里。
陶百川醒来,看见周三才在捂着嘴抽泣,训斥道:“又哭!又哭!让人瞧不起。”
周三才擦着眼泪说:“我又梦见姥姥和舅舅死了。我们是不是回不了家?哥,我好怕。”
陶百川抬手擦擦表弟的眼泪:“怕?没用!我也想回家,可有什么办法?奇怪了,过了湘江,长贵哥也不提带我们去找毛主席了,他只想找到红八军团。别哭了,实在见不到毛主席,咱们要饭也能回到香花岭。”
齐长贵捧着几块米糕进了破柴房:“吃吧。对我有意见了,是吧?”
周三才说:“我们想回家。你们连自己的部队都找不到,怎么能带我们见到毛主席?”
齐长贵说:“部队不像老百姓,是有严密的组织纪律的。打完一仗,下级必须向上级报告情况,消灭了多少敌人,自己伤亡多少。所以,我要先找到我的部队。”
陶百川道:“我明白。长贵哥,我和弟弟离家已经十几天了,我们想回去。十岁那年,我爹带我到过全州,从全州回我家,我认得路。再走,我们就回不去了。我……”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齐长贵严肃地说,“你家毛驴的事,红军必须给你们个说法。这是个大道理。红三军团五师查清了你们追随我们的原因,把你们交给了我们红八军团,我们红八军团就要为你们的事负责。这是个中道理。连长领受了解决你们问题的任务,他牺牲了,牺牲前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还没死,我肯定要想尽办法完成这个任务。这是个小道理。这三个道理,肯定有道理。川伢子,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周三才说:“我们早说不要毛驴了,你就让我们回去吧。”
齐长贵摇摇头:“我没有权力答应你们。赵连长是代表红八军团,从红三军团那里接到的你们,你们是走还是留,我这个连代理司务长真不能决定。譬如说,让你们走,给你们多少路费,至少要团首长决定,这是规矩。所以,我才急着找我们红八军团的部队。我有钱,可我不能给你们。你们只有一块大洋,又不是大人,用这一块大洋,你们回不了香花岭。你们一掏出银元,遇到坏人,小命都难保。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陶百川说:“说清楚了。”
周三才说:“我们一定要走,你总不能把我们捆了吧?就是要饭,一路要饭,我们也能回家。”
齐长贵皱皱眉头:“再给我两天时间吧,要是还找不到红八军团的人,找不到团以上首长,我就可以用五块大洋换成铜垒子,给你们做路费,让你们回家。七天都没找到直接首长,我就可以以组长的身份,经他们三个证明,用我们连的这些公款了。”
“听你的。”陶百川说,“长贵哥,这几天,我都在看在听,我不明白你为啥不带我们……不是的,不问问他们毛主席在哪里、中央纵队在哪里。”
周三才说:“对呀!你说说我们家毛驴,不就行了?”
齐长贵红着眼圈出了柴房:“我们军团没打好,让兄弟部队看不起。至少我们连还有我们四个活着吧?你们的事我们几个都办不了,红八军团更会让人笑话的。你们小,你们没参军,不懂这些。”
陶百川跟出来说:“人要脸,树要皮。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齐长贵转身扶住陶百川的双肩,“小兄弟,是这个理。还有,我们都是战士,找不到红八军团的上级组织,我们几个是不是红军都说不清楚了。过湘江,各个部队都死了很多人,现在大家防备之心自然就重了。小兄弟,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带你们去见毛主席也见不着!说你们是香花岭的孩子,说毛主席在你家住过,说小马用一块大洋牵走了你家的毛驴,说你们从香花岭一路跟过来找毛主席主持公道,谁会相信?这里是广西桂林的越城岭,你们家是湖南郴州的香花岭,相隔七八百里地。这个事,不经过组织,不找到证人,十张嘴都说不清楚!”
陶百川听得似懂非懂,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齐长贵松开手,叹了口气:“这事……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看到那边冒烟的房子了吗?昨晚着火了,门从外面锁着,一家四口都被烧死了。老百姓怀疑是红军干的……”
陶百川说:“不可能!”
齐长贵无奈地苦笑道:“抓不到放火的人,连我们都会被怀疑。这要是把我们当成奸细抓起来,该多冤啊!所以我还得找自己的部队。”
“快看!”周三才叫了一声,“出事了。”
小李和红八军团的两个战士被十几个红军战士追上,围在了中间。齐长贵和陶百川忙朝那边跑,周三才也跟了过去。
高个子红军说:“枪收起来,别走火伤了自己人。身手不错嘛,三个人打我们七个,能打平手,佩服。来,你们三个一起上。”
齐长贵在外面大喊:“李二铜,快把枪放下。对不起,有话好好说,我是他们组长,我们是红八军团……”
“好了!别说了!”一个长相白净的红军拿着手枪走过来,“组长?红军战斗序列里有组长吗?不要改口说你是党小组长。组长,把你腰里的这个东西缴了。你看我这个东西,有个套。”
齐长贵从腰里掏出枪,蹲下身子放在地上:“这是我们连长赵永胜的枪,他在湘江牺牲了,枪套在他身上……”
白净红军把自己的枪放到枪套里:“别编了。桂军特别行动小组,肯定有组长这个官职……”
齐长贵连忙解释:“我是湖南株洲人……”
白净红军严厉地打断他:“闭嘴!到军团保卫部你再说。我盯你们盯了三天,你们终于下手了。下手够狠,一把火四条命,还找了两个哑巴孩子打掩护。杀自己的百姓,栽赃给红军,这就是白崇禧给你们这种行动小组的任务。特种部队的兵,会说三五个省的话是基本功。这个我也会。绑了!”
齐长贵说:“别反抗。你们是红一军团的吧?军团保卫部长是个大高个儿,姓罗,我在瑞金……”
白净红军大笑起来:“记性真好,连我们罗部长个高个低都记住了,佩服!死我也要让你们死个明白。红八军团的兵,大的十七八,小的十五六,枪都不会打。他们三个,二十上下了,个个精通擒拿格斗。装也要装我们红一军团、红三军团的侦察兵嘛。前几天,我们在觉山铺阻击湘军三天三夜,等的就是红八军团、红九军团过湘江。我们两个主力团,快打光了,两个团的政委都负了重伤,我们团的政委直接在我眼前开枪自杀了……”他擦一下眼睛,看看天,平复了一下心情,“这个红八军团呀,太不争气了,我们撤出觉山铺阵地的时候,他们在湘江东面全军覆没了。好多天没说这么多话了,别嫌我啰唆。带走!”
“不行!”陶百川抢前一步,“你们弄错了。我们不是哑巴,是齐大哥不让我们说话的。”
周三才忙说:“我们说湖南郴州话,香花岭话。”
白净红军有些转不过弯来:“不是哑巴?谁给我说他们是小哑巴?”
高个子红军战士不好意思地说道:“指导员,我们真没听到这两个小东西开口说话……”
“行了行了!”白净指导员摆摆手,“做事太粗,要改正。你们两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说话。”
陶百川想起刚才齐长贵说的话,咧嘴又咧嘴:“我说了你会信吗?我说你们毛主席前些天在我家住过,你们信吗?我说给毛主席养马的小马借走了我家毛驴小白去送贵重的药,你信吗?我说我和弟弟在九嶷山认识了齐大哥,他和赵大哥骑马送我们到蒋家岭,你信吗?我说蒋家岭陈师长陈大哥派人送我们去见毛主席,没送到,把我们送到李天佑大哥的师部,你信吗?你肯定不信。可这些都是真的。”
周三才跟着说:“毛主席喜欢吃我舅舅做的豆花,还有我婆婆做的红烧肉。毛主席留着长头发,毛主席没有胡子,毛主席下巴这里长个痦子。我说的也是真的。”
陶百川又说:“我们还知道毛主席家在湘潭韶山冲,门前有两个池塘。我们还知道毛主席小名叫石三伢子,他爹像我爹一样,很凶的。他们真的不是坏人。他们连长赵大哥,为救我表弟和我,先挨了飞机炸,后来用你拿着的这把枪打死了自己。”
齐长贵说:“我们几个原来在军区特务连,连长早先是罗荣桓主任的兵,罗主任去了红八军团,长征前就把我们连要去了。”
“松绑,快松绑!”白净指导员把枪还给齐长贵,“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军团部在哪里。前天领任务时,我听说我们这些损失大的主力部队都往后边放了,要我们休养生息。听说红三军团五师比我们损失还大,一定也在后面。红三军团仍担任左翼护卫任务,应该在那边一个河谷里。我带人送你们过去。”
齐长贵说:“不用麻烦你们了……”
“听我的!”白净指导员说,“大个子,把买来的牛肉什么的,给他们带些。小齐同志,先把他们送到红三军团吧。那房子肯定是桂军烧的,你们几个单独行动太危险了!收拾收拾,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