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走的一条路通到了河边。快到桥的时候,路上有一长排被人家丢弃的卡车和大车,一个人影也没有。河水涨得很高,桥梁中间被炸毁了,石头拱门掉进了河里,被褐色的水淹没。我们走上河堤,去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过河。我知道前方有一座铁路桥,也许能从那里过去。小路又湿又泥泞。我们没有看到任何部队,只有被人丢弃的卡车和空****的商店。河堤上空无一人,只有湿漉漉的灌木丛和泥泞。我们沿着河堤走一段路,终于看到了铁路桥。
“多么漂亮的桥啊!”艾莫说。那是一架很普通的铁桥,很长,下面的河床通常是干涸的。
“我们得抓紧,别等他们把桥炸掉。”我说。
“没人炸桥,”皮亚尼说,“都走了。”
“可能装了地雷,”博内洛说,“您先过去,中尉。”
“无政府主义者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艾莫说,“让他先走。”
“我先走,”我说,“就一个人,地雷不会爆炸。”
“你看,”皮亚尼说,“这就叫有脑子的人。你为什么就没脑子,无政府主义者?”
“如果我有脑子,我就不会在这里了。”博内洛说。
“这样挺好,中尉。”艾莫说。
“挺好。”我说。我们已经离铁桥不远了。天上乌云密布,下着小雨。这座桥看上去很长,很坚固。我们走上桥头。
“我们一个一个过去。”我说。我开始过桥,我仔细观察枕木和铁轨,看看有没有绊线或者炸药的痕迹,但我什么也没看见。从枕木的缝隙往下面看,河水夹着泥浆,流得很急。越过湿漉漉的乡野,我能看到笼罩在雨水中的乌迪内。过了桥,我回头看了看。在河的上游还有一座桥。就在这时,我看到一辆车正要从那座桥过去,那辆车是黄色的,好像裹着泥浆。桥的两侧栏板很高,车一开上桥就看不见了。但是,我看到了司机和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的头,后座上也坐着两个人。他们都戴着德军的头盔。不一会儿,车就过了桥,然后又被路两边的树林和废弃的车辆遮住。我朝艾莫挥挥手,他正要过桥,我也向其他人招手。我走到铁路路堤下面,在那里蹲着。艾莫下来和我蹲在一起。
“你看到那辆车了吗?”我问。
“没有,我们都看着您。”
“有一辆德国军官车刚从上面那座桥过去。”
“军官车?”
“是的。”
“圣母马利亚啊!”
其余的人都过来了,我们都蹲在路堤下面,隔着铁轨看着那座桥,看着那排树和那条路。
“您觉得我们被切断了吗,中尉?”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那条路上有一辆德国军官车。”
“你是在开玩笑吗,中尉?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别胡说八道,博内洛。”
“要不要喝一口?”皮亚尼问,“如果我们已经被切断了,干脆大家都喝一口吧。”他解下水壶,打开盖子。
“看!看!”艾莫指着那条路说。在那座石桥上,我们可以看到德国人的头盔在晃动,显然是有部队在行军。钢盔向前倾,前进的节奏感让人惊叹。他们从桥上下来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他们。那是一支自行车部队。我看到前面两个人的脸,他们面色红润,看起来很健康。他们的头盔盖着额头,也遮了脸的侧面。他们的卡宾枪扣在自行车的车架上;他们的腰带挂着手榴弹,柄朝下;他们的头盔和灰色的制服都湿了;他们骑得很轻松,眼睛盯着前方,不时朝两边张望。前面是两个一排,后面是四个一排,再接着是两个一排,后面跟着十个人左右,后面又跟着十来个人,最后是一个人。他们都不说话,但即使他们说了话,我们也听不到,因为河水哗啦啦地流淌着。他们继续往前骑,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圣母马利亚啊!”艾莫说。
“是德国人,”皮亚尼说,“不是奥地利人。”
“为什么没人阻止他们?”我说,“他们为什么不把桥炸掉?为什么不在堤岸上架机关枪?”
“你来解答一下,中尉。”博内洛说。
我很生气。
“真他妈的不可理喻。他们炸了下面的一座小桥,却留下这座连接大路的桥。人都跑去哪儿了?怎么不设法阻止他们?”
“你来解答一下,中尉。”博内洛说。我干脆闭嘴了,这都不关我屁事,我的职责是带领三辆救护车去波代诺内,这个任务我都完不成了。按目前的情形看,我能把这几个人带到波代诺内就不错了,可能连乌迪内都到不了。我没那么大本事。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别被人家打死或俘虏。
“你水壶打开了吗?”我问皮亚尼。他把水壶递给我。我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我们是不是该上路了?”我问,“不过也不用着急。大家要不要先吃点什么?”
“也没地方待啊。”博内洛说。
“好吧,我们上路。”
“我们就从这里走吧,隐蔽一些。”
“我们最好从上面走,他们也可能从这座桥过来,别让他们居高临下先看到我们。”
我们沿着铁路走,两边是湿漉漉的平原,过了平原可以看到乌迪内的山。山上有城堡,城堡下面可以看到普通人家的屋顶。我们可以看到钟楼。田里有许多桑树。我看到前方铁路被拆了一段,有些枕木被挖了起来,被扔到路堤下面。
“趴下!趴下!”艾莫说。我们赶紧跑到路堤下面趴下,有另一支自行车队从这条路过来。我可以看到路沿,他们往前面骑过去了。
“他们看到我们了,但他们没有停下。”艾莫说。
“我们在上面会被他们打死的,中尉。”博内洛说。
“他们不会要我们的命,”我说,“他们的目标更远大。如果是突然冲我们来的,倒是更危险。”
“我宁愿从这里走,这里更隐蔽。”博内洛说。
“好吧,你从下面走,我们还是沿铁路走。”
“您认为我们过得去吗?”艾莫问。
“没问题,他们人还不是很多,我们趁天黑过去。”
“那辆军官车是干什么的?”
“天晓得。”我说。我们沿着铁路继续向前走。博内洛在路堤坡下走了一会儿,受不了泥泞,就上来跟我们一起走。过了一阵子,铁路朝南走,和公路岔开了,我们看不到那条路有没有人经过。前方有一条运河,河上的桥被炸毁了,但这座桥很短,也还留着一点架子,我们从架子上爬了过去。我们听到前方有枪声。
我们爬到运河对面的铁路上。铁路穿过田野,直达那个小镇。我们可以看到前方还有另一条铁路。北边是我们刚才看到自行车部队骑过的大路,南边有一条小路穿过田野,小路两边的树很茂密。我觉得我们还是走南边的小路更好,绕过那个小镇,穿过乡野抵达坎波福尔米奥,然后走大路到塔里亚蒙托。我们走小路就可以避开撤退的大部队,应该就可以安全抵达乌迪内,然后继续向前走。我知道平原上有很多小路,我走下路堤斜坡。
“下来吧。”我说。我们要从那条小路朝小镇的南边前进,大伙儿都走下路堤。这时,有人从小路那边向我们打了一枪,子弹打进了路堤斜坡的泥里。
“回去。”我大喊。我赶紧往上爬,路堤斜坡很泥泞,我滑了一跤。几个司机都在我前面,我奋力爬了上去。从浓密的灌木丛里又响了两声枪声,正要穿过铁轨的艾莫踉跄一下,趴倒在地上。我们把他拖到铁路的另一边,把他翻过来。“他的头要朝上。”我说。皮亚尼把他转了过来,让他脚朝下躺在斜坡上。血一阵一阵地冒出来,我们三个人在雨中围着他蹲着。他是颈部后面中弹,子弹从右眼下方穿出来。我正要堵住那两个洞,他就已经没气了。皮亚尼把他的头放下,抹了一下他的脸,然后就不管他了。
“那些……”他说。
“不是德国人,”我说,“那边不可能有德国人。”
“是意大利人。”皮亚尼说。博内洛没说话,他坐在艾莫身边,但没看着他。艾莫的帽子滚到了斜坡下面,皮亚尼去把它捡回来,盖在艾莫的脸上。他拿出水壶。
“要喝一口吗?”皮亚尼把水壶递给博内洛。
“不要。”博内洛说,然后他对我说:“我们在铁路上走,这种事情随时可能发生。”
“不会,”我说,“刚才是因为我们要穿过田野。”
博内洛摇了摇头。“艾莫死了,”他说,“下一个是谁呢,中尉?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开枪的是意大利人,”我说,“不是德国人。”
“我想,如果是德国人,我们大家就都完蛋了。”博内洛说。
“意大利人比德国人更危险,”我说,“断后的人像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德国人目标很明确。”
“你说得对,中尉。”博内洛说。
“我们现在去哪里?”皮亚尼问道。
“我们最好去找个地方躲到天黑。到了南边,就没事了。”
“他们肯定会再向我们开枪,这样才能证明刚才不是误会,”博内洛说,“我可不想去当那个冤大头。”
“我们应该找到一个地方藏起来,尽量靠近乌迪内,等天黑的时候再过去。”
“那就走吧。”博内洛说。我们从路堤的北坡下面走。我回头,看到艾莫躺在坡上。他看起来个头很小,手臂摊在两侧,绑着绑腿的双腿并拢,穿着泥泞的靴子,帽子盖在他的脸上。他一动不动,确实是死了。天下着雨。我非常喜欢他,我拿了他的证件,放在我的口袋里,我会给他的家人写信。前方过了田野有一间农舍,四周有不少树木,旁边挨着一些农场设施。二楼有一个阳台,支着几根柱子。
“我们最好分开一些,”我说,“我先走。”我朝农舍走去。有一条小路穿过田野。
穿过田野的时候,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从农舍周围或者农舍里面向我们开枪。我走近了一些,可以看得很清楚。阳台连着一个仓库,柱子之间能看见干草。院子是用石块铺的,所有的树都在滴着雨水。院子里有一辆很大的两轮手推车,车上面是空的,车杠翘着,淋着雨。我穿过院子,走在阳台下面。房门是开着的,我走进去。博内洛和皮亚尼跟着我走进来,里面很黑。我走进厨房,里面有一个开放式的大壁炉,里面还有灰烬,灰烬上面悬挂几个壶,但壶里是空的。我到处找吃的,但找不到。
“我们就藏在仓库里吧。”我说,“你能去找点东西吃吗,皮亚尼?找到就带上来。”
“我去找找。”皮亚尼说。
“我也去找。”博内洛说。
“好吧。”我说,“我上去看看。”我发现牛栏旁边有一道石梯可以上去。外面下着雨,牛栏闻起来却很干,很舒服。牛都走光了,可能是被赶走的。仓库有不少干草,上方有两个小老虎窗,一个被木板挡住了,另一个老虎窗朝北,比较窄。仓库里有一道斜槽,干草可以从那里滑下去给牛吃。地板上开了一个大口子,连通底楼,口子里面穿着一根横梁,干草用推车推进底楼,然后就用叉子送上来。我听到屋顶上的雨声,同时也闻到了干草的气息,我下楼的时候,还可以闻到牛栏里面干牛粪的气息,感觉很清爽。撬开朝南的老虎窗上的木板,我们就可以俯瞰院子。从另一个老虎窗,我们可以看到北面的田野。到时,要是楼梯不能用,我们可以从这两个老虎窗爬到屋顶,然后跳下去,也可以从干草滑道下去。这个仓库很大,要是听到有人来,我们可以躲在干草堆里面。看样子这是个好地方。我相信,要是他们不再向我们开枪,我们肯定能安全抵达南边。那里不可能有德国人,他们是从北边来的,从奇维达莱南下,他们不可能从南边包抄回来。意大利人更危险,他们都是惊弓之鸟,看到什么都会开枪。昨天晚上,在撤退部队里面,我们听说北边有不少德国人穿着意大利人的制服,混在撤退的队伍里面。我不相信。打仗的时候,这种谣言总是满天飞。好像自己的部队里面总是潜伏着敌人。但我周围就没有人在德国部队里潜伏过。也可能有吧,但这种事情总是很难的。我不相信德国人会干这种事情。
我觉得他们没这种必要,他们没必要派人来跟我们的撤退大军捣蛋。我们的撤退之所以混乱,是因为人太多,道路太少。没有人传达过什么指示,更不用说有德国人捣蛋了。可是,他们还是会把我们当成德国人,并向我们开枪。他们就打死了艾莫。干草闻起来很香,躺在仓库里的干草堆里,记忆一下子就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我们会躺在干草堆上面,一边聊天,一边用气枪打仓库山墙上的麻雀。那个仓库已经不在了,有一年,他们砍掉了铁杉树林,只剩下一根根树桩,原来的地方杂草丛生。回不去了。不一直往前走的话,会怎么样呢?米兰再也回不去了。要是回去米兰,会怎么样呢?我听着乌迪内北边的枪声。我能听到机关枪扫射的声音,但没有炮轰的巨响。这样还行,大路上应该是有留断后部队的。我借着干草棚里昏暗的光线往下看,看到皮亚尼站在底楼,在往上面叉草的地方。他手里拿着一根挺长的香肠和一罐东西,胳膊下夹着两瓶葡萄酒。
“上来吧,”我说,“有梯子。”然后,我觉得我应该去帮他拿东西,就下去了。刚才在干草里躺了一小会儿,头就晕乎乎的。我差不多睡着了。
“博内洛呢?”我问。
“我等会儿告诉您。”皮亚尼说。我们爬上了梯子,我们把东西放在干草上。皮亚尼拿出带开塞钻的小刀,打开软木塞瓶盖。
“有密封蜡,”他说,“肯定不错。”他笑着说。
“博内洛呢?”我问。
皮亚尼看着我。
“他走了,中尉,”他说,“他要去当俘虏。”
我没说话。
“他害怕我们也会被打死。”
我拿着酒瓶,没有作声。
“您知道的,中尉,我们本来就不想打仗。”
“你为什么没走?”我问。
“我不想抛下你。”
“他去哪里?”
“我不知道,中尉。他没说就走了。”
“好吧。”我说,“你切香肠吧。”
皮亚尼在昏暗中看着我。
“我们刚才说话的时候我就切好了。”他说。我们坐在干草堆里,吃了香肠,喝了酒。一定是为举办婚礼备的酒,年头肯定很长,都有些褪色了。
“你在这个窗口盯着,皮亚尼,”我说,“我去盯另一个窗口。”
我们一人拿着一只瓶子喝酒,我拿着我的瓶子走到另一边去,躺在干草上,看着窗外湿漉漉的乡野。我不知道我希望看到什么,但我只看到田野上光秃秃的桑树和不断降落的雨水。我喝着酒,但并没有因此感觉舒坦一些。酒放太久了,不仅已经褪了色,味道也变淡了。我看着外面越来越暗,黑暗来得很快。今天晚上肯定是一个漆黑的雨夜。天黑了,再看也没用了,所以我回到皮亚尼身边。他正躺着睡觉,我没有叫醒他,但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他是个大块头,睡得很沉。过了一会儿,我叫醒了他,然后我们就上路了。
那是一个非常诡异的夜晚。我不知道我预期什么,也许是死于非命,也许是在黑暗中听到枪声,然后夺路狂奔,但到头来什么事也没有。有一支德国部队开过来,我们趴在大路旁边一条水沟的另一边,等他们走过去了,我们才穿过那条路,向北走去。我们有两次在雨中和德国人近在咫尺,但他们没看到我们。我们从北边绕过小镇,没有看到一个意大利人,再过了一会儿,我们赶上了正在撤退的大部队,他们已经走了一整夜,他们要去塔里亚蒙托。我感觉撤退的部队非常庞大,俨然整个国家都在撤退,不仅是军队在退却。我们走了一整夜,走得比车辆更快。我的一条腿开始疼,我累了,但我们走得很顺利。这样看来,博内洛去当俘虏的决定是愚蠢的,根本没有危险。我们先后遇到敌对双方的军队,但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如果不是艾莫被枪打死,大家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危险。我们沿着铁路走,暴露无遗,但没有人来骚扰我们。他死得太突然,不合常理。不知道博内洛在哪里?
“您感觉怎么样,中尉?”皮亚尼问。路上挤满了车辆和士兵,我们一直从路边走。
“还行。”
“我走得好累,真不想走了。”
“加油!我们就这样走,其他的都不用担心。”
“博内洛是个傻瓜。”
“他的确是傻瓜。”
“您会怎么办,中尉?”
“不知道。”
“您会不会报告说他被俘虏了?”
“不知道。”
“您知道的,如果战争继续,他们不会放过他的家属的。”
“战争不会继续,”有一个士兵说,“我们要回家了,战争结束了。”
“都要回家。”
“我们都要回家。”
“走吧,中尉。”皮亚尼说。他想超过去,摆脱这些人。
“中尉?谁是中尉?打倒军官!”
皮亚尼抓住我的手臂。“我还是叫您的名字吧,”他说,“这些人可能会闹事。他们枪杀了几个军官。”我们走得很快,终于甩掉了那几个人。
“我不会写害他家属的报告。”我又接着刚才的话题。
“如果战争结束了,怎么写都没关系,”皮亚尼说,“但我不相信就要这样结束了。没那么好。”
“很快就能知道了。”我说。
“我不相信这样就结束了,他们都认为已经结束了,但我不相信。”
“和平万岁!”有一名士兵大喊,“我们要回家了!”
“要是都能回家就好了,”皮亚尼说,“您不想回家吗?”
“想。”
“我们可能回不了家,我觉得还没有结束。”
“我们要回家!”一名士兵喊道。
“他们把枪扔掉了,”皮亚尼说,“他们一边走一边把枪摘下来,扔在了路上,然后不断喊口号。”
“他们应该留着枪。”
“他们认为,如果扔掉了枪,当官的就不会逼他们去打仗。”
天很黑,在下着雨,我们沿着路边走着,我发现许多士兵还带着枪。枪把他们的斗篷顶了起来。
“你们是哪个旅的?”有一个军官大喊。
“和平旅!”有人大声喊着回答。“和平旅!”那个军官默不作声。
“他说什么?那个军官说什么?”
“打倒军官!和平万岁!”
“我们赶紧走。”皮亚尼说。我们路过两辆英国救护车,它们跟很多车一样被丢弃了。
“是从戈里齐亚来的,”皮亚尼说,“我认得这些车。”
“他们走得比我们远多了。”
“他们走得比我们早。”
“司机呢?”
“可能在前面吧。”
“德国人到乌迪内城外就停了,”我说,“这些人都要过河。”
“是的,”皮亚尼说,“所以我觉得战争会继续下去。”
“德国人完全可能追上来,”我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追。”
“我不知道。这种战争,我看不懂。”
“他们肯定在等运输车,我想。”
“我不知道。”皮亚尼说。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文静得多。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却很健谈,但他说的话都不大中听。
“你结婚了吗,皮亚尼?”
“您知道我已经结婚了。”
“所以你不想去当俘虏?”
“这是原因之一。您结婚了吗,中尉?”
“没有。”
“博内洛也没有。”
“有没有结婚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我觉得,结了婚的男人可能更希望回到妻子身边。”我说。关于老婆的话题,我是喜欢的。
“对。”
“你的脚怎么样?”
“很痛。”
在天亮之前,我们到达塔里亚蒙托河边,沿着这条水位很高的河,走向大家过河必经的那座桥。
“他们应该能守住这条河。”皮亚尼说。在黑暗中,河水很满,河面很宽,水面上有很多漩涡。这座木桥将近三英里长,下面的河水通常分成几股水流,距离桥面很远,但今天几乎贴着木桥底部的木板。我们沿着河岸走,然后奋力挤进了过桥的人群。大家在雨中慢慢过桥,下面的河水距离只有几英尺。我们挤在人群中,前方有一箱大炮的弹药。我从侧面看着河水。此时,我们不能按自己的节奏走路,我觉得很累。过桥时丝毫不觉得兴奋。我在想,要是在白天,突然有飞机来轰炸,眼前会是什么样子?
“皮亚尼。”我喊。
“我在这里,中尉。”他也在拥挤的人群里面,走在前面一些。大家都没说话,都只想着尽快过去。我们快过河了。在桥的尽头,在闪烁的灯光下,有一些军官和宪兵分别站在两边,我看到他们映衬着天际线的身材轮廓。我们走近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军官指向人群里的一个人,然后一个宪兵冲那个人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路边。我们快要和他们面对面了。军官们仔细打量着人群中的每一个人,有时会交头接耳一番,然后用灯照着某个人的脸。我们将要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又揪出来一个人。我看见那个人,他是中校。灯照到他身上的时候,我看见他袖子上的星标。他头发花白,又矮又胖。宪兵把他拉到那排军官的后面。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两个军官看着我,然后有人指着我,然后跟一个宪兵说了一句话。我看见那个宪兵朝我走来,他从人群边缘插进来,然后我感觉他抓住了我的衣领。
“你想干什么?”我说,在他脸上打了一拳。我看到他的脸,他的脸被帽子罩着,胡子翘起,血从脸颊流下来。接着,另一个宪兵朝我们扑来。
“你想干什么?”我问。他没有回答,他在等机会抓我。我伸手到身后解手枪。
“你不知道你不能碰军官吗?”
另一个宪兵从后面抓住我,抓住我的手臂提起来,我感觉快脱臼了。我跟着他转过身,另一个掐住我的脖子。我踢了一下他的小腿,用左膝顶他的腹股沟。
“他反抗就开枪。”我听到有人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喊,但声音不是很响亮。他们把我推到了路边。
“他反抗就开枪,”一个军官说,“把他押到后面去。”
“你们是什么人?”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你们是什么人?”
“宪兵。”另一个军官说。
“你为什么让这些飞机抓着我,我自己走不行吗?”
他们没有回答,他们不用回答,他们是宪兵。
“带他到后面去,让他跟那些人在一起,”最先说话的那个军官说,“你们看,他说话有外国口音。”
“你也有啊,你……”我说。
“把他押到后面去。”那个军官说。他们推着我绕过那排军官,然后下了路,河岸边的田里有一群人,他们把我往那里推。就当我们朝那些人走去的时候,我听到了几声枪响。我看到了步枪的火光,然后就听到了枪声。我们走到了那群人旁边。有四个军官站在一起,他们面前站着一个人,他的两侧各有一个宪兵。那群人被宪兵看守着。那几个审问军官的旁边还站着四个宪兵,他们的手都放在卡宾枪上,这几个宪兵都戴着宽边帽。那两个抓住我的宪兵把我推进等待接受审问的人群中。我看着军官正在审问的那个人,他就是刚才他们从人群里揪出来的那个又胖又矮、头发花白的中校。负责审问的军官动作麻利,语气冷酷,威风凛凛,掌握生杀大权的意大利人都是这个德行。
“哪个旅?”
他说了。
“哪个团?”
他说了。
“你为什么脱离部队?”
他说了原因。
“你不知道军官不能脱离部队吗?”
他知道。
“够了。”另一个军官说,“就是像你这样的人,让野蛮人入侵了祖国的神圣土地。”
“你说什么?”那个中校说。
“正是因为你们的背叛,我们才丢掉了胜利的果实。”
“你经历过撤退吗?”
“意大利不会退却。”
我们站在雨中听着。我们面对着军官,犯人站在前面,在我们一边。
“你想要杀我,”中校说,“就立即枪毙我,不必多费口舌。这样的审问很愚蠢。”他做了十字架的手势。军官们又交头接耳了一番。有一个军官在一叠纸上写字。
“抛弃部队,执行枪决!”他说。
两个宪兵把中校带到河边。他在雨中走着,他是脱了帽子的老头,一边一个宪兵押着他。我没看到他们开枪,但我听到了枪声。他们又在审问另一个人,这个军官也脱离了部队,他们不让他辩解。他们拿着纸读对他的判决时,他哭了。他被枪决的时候,他们又在盘问别人。他们似乎杀一个同时审另一个,审完就杀。看这个样子,大家都得眼睁睁等死。我不知道我是应该等着受审,还是应该挣脱掉。在他们眼里,我显然是穿着意大利制服的德国奸细。我明白了他们的想法,如果说他们有想法,这就是他们的想法。他们都是年轻人,他们要拯救他们的国家。又有一支军队在塔里亚蒙托河南边集结,他们处决的都是少校以上军衔脱离部队的军官,他们要清除穿着意大利制服的德国奸细。他们戴着钢盔,我们只有两个人戴钢盔,有些宪兵戴钢盔,另一个宪兵戴宽边帽。我们叫他们“飞机”。我们站在雨中,一个个轮着被揪出去审问然后枪杀。到目前为止,他们审问过的人全都被枪决,没留下一个活口。审问的官员面无表情,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因为他们自己不会死。此时,他们正在审问一个上校,三个军官刚把他带过来。
“哪个团?”
我瞧了一眼宪兵,他们正盯着新押过来的,有些看着那个上校。我低下身子,扒开两个人,钻过去,低着头跑到河边。我纵身跳进水里。水很冷,我尽可能待在水下面。我能感觉到水下有漩涡。我一直待在水下,后来我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上不来了,于是我浮上来一下,喘了口气,又沉下去。身上有这么多衣服,还穿着沉重的靴子,要沉到水里很容易。我再次浮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前面有一块木头,我抓住这块木头,用一只手抱着它。我的头躲在木头后面,一直不敢抬起来。我不想看到河岸。我刚才夺路而逃的时候,以及后来第一次从水里浮起来的时候,都听到了好几响枪声。我快浮到水面的时候,都能听到枪声。这时没有枪声。这块木头在水流中摇摇晃晃,我用一只手紧紧抱住它。我看着河岸,河岸似乎在飞速后退。水里有许多木头,水很冷,我们漂过了一个沙洲。我双手紧紧抱住木头,让它带着我一直漂流。这时我看不到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