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牙切齿地吐出:“你好残忍!”

“呵呵,残忍?你可知道这世间有多少残忍还隐藏在这黑暗之中,永难曝光于阳光之下?”

她挥一挥衣袖,室内瞬间又变得黯淡无光,“我在人间开铺子这些年,见过太多变态之恶,人心本就不可度量,更何况我还是个穿行于鬼道、人世的鬼魅。我这几百年见遇上的残忍何其之多,你不曾经过我的苦、我的伤,又凭什么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我?”

“你曾为收取他人的记忆而心怀不安与内疚,我曾以为你的本心是良善的。”

“我怎么可能还有本心啊?”她苦涩一笑,“你以为我是你,幸而得灵物与苏言尘的双重庇护。我没有你那样的好运,无人偏爱、无人垂怜,唯有欲念与邪恶野蛮滋生。”

我想起头一次见她的一瞬,那种极其异样与不适的感觉。她虽然甜甜地笑着,我却能读出她眼神里的欲望与邪恶。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激愤又破碎:“我须永生永世听命于鬼主,我须不断地为他采集灵光,我被永生永世地困于黑暗与绝望!你教我如何保护自己的本心?如今我已是无心!我只有不停地索取,不停地毁坏,才能寻得片刻的平衡。”

缠在我身上的束缚解除,我瘫软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妖妇,我定要为那些无辜之人讨回公道!”

她好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瞬时爆笑起来,“我是妖妇,那你又是什么?”

我被这刺耳夸张的笑惊得一阵恶寒。

她渐渐止住了笑,神色肃然地望着我,“我确确是妖邪,而你也并非人类。”

如遭当头棒喝,我呐呐问道:“你是何意?”

“你以为你自己如何能重活这一世?还不是托那灵物的福?它于几百年之前与你结缘,保留下你前两世的记忆,你这才有机会借宿主之身活了下来。如今你是一个不老不死、不伤不灭的怪物,怪物!你知道吗?”

好似有一阵阴风迎面袭来,我的面前闪现出一系列画面:

我被马匹拖行在地血流成河……

我被刀深深割向脖颈,血流如注……

我身中数箭,几乎箭箭致命……

我却屡屡活了过来,多么可笑,我每一次于死亡线上折返,我竟只简单地认为是运气而已!

原来,我竟是一个怪物?

一个怪物和一个妖妇的对决?真可笑,我尚未出手,已输得一塌糊涂!

我无奈又无力地说:“可惜我眼睁睁地看着苏言尘被你蛊惑,却无力挽救……事实上,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什么也做不了!”

“若他本性纯良又如何会被轻易蛊惑?”她甜腻空灵的嗓音里夹杂着阴冷可怖的笑,“你一点都不懂他,我却不同,我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

“求你,不要伤害他!”

她的神色柔和了下来,“你爱他欲生欲死,我又如何舍得伤害他?他是你的执念,又何尝不是我的执念?我帮你找到莲衣之身,成全你活过来,为的是成全曾经的我,我一心一意地爱他、助他一统天下,却是为了圆我这几百年的遗憾。”

“此话怎讲?”

“他是蒙泓的转世啊!我处心积虑地接近他,便是因为他是蒙泓啊!”

我倏地抬眸,嘴唇抖动不已:“蒙泓,苏言尘?他们竟是……同一人?”

我醒来见到苏言尘的第一面便将他认成了蒙泓,无奈他与蒙泓无论是样貌还是性情皆有着天壤地别的差异。此后我无数次困惑,又无数次推翻“他是蒙泓”的猜测。

当事实呈现于我面前时,我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我喃喃自语:“怎么会?”

“确切地说,他们已非同一人。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沧桑变换、世事轮回,谁又能保持有最初的模样、最初的情怀?譬如,你是曾经的我,我却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你!我吞噬掉大量的灵魂,便是为了将自己的灵魂稀释得干干净净,直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消散,那是我即将奔赴的宿命,亦是我求之不得的解脱。而苏言尘……”

我追问道:“苏言尘又如何?”

“他终将成为主宰世界的邪恶之魔!”

我痛苦地摇头:“不要!我不要他变成恶魔!”

“他原本便是啊!”她笑得愈发狰狞、可怖,“他屡屡拿你当盾牌之事你应是记忆深刻吧?他为达目的向来是不择手段的!对旁人如是,对你亦如是!唯有对我,不一样!”

我被当作人肉盾牌的经历至今想起,依然令我很心痛,很心痛!然,我依然对他心怀期待,无他,因为他是蒙泓!过去是,现在亦如是,无论如何变化,他在我心中始终如一!

只是,我忍不住问她:“他对你,为何不一样?他记得前世?他认得你?”

“我可以助他忆起前世啊!我甚至可以助他逆天改命啊!虽然,他与那鬼主做了交易:‘自第三世起,他抛却所有记忆进入无限期轮回,只是每一世轮回他皆要饱尝苦难,饱尝不得亲近女色之痛,且他的生命必定终结于二十五岁!’瞧,他现在不但活过了二十五岁,且每日与我同榻共眠,享尽人间极乐!”

我的心一阵荒凉,“他与你享尽……可,你是鬼魅之身,怎可亲近凡人之躯?”

“我不一样,我可人可妖,可仙可鬼!现如今我还是他心中唯一的绡儿!在他眼里,你是怪物,我只是绡儿,你说惊不惊喜?”

“真是,太惊喜了!”我无力地闭上眼睛,任泪水流淌了满脸。

我问:“你曾为莲衣做过一些事?”

红绣楼那场大火,荆富贵被折磨得不人不鬼,可是她主动为莲衣讨回的公道?

她颔首,以示默认,“为了弥补我心中的亏欠,我曾帮所有失去了灵魂之人讨回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公道。”

“我醒来时保留的那段唯一关于莲衣的记忆是……”

我醒来时曾记起一段关于荔非绡如何被选为灵物之主的画面,她在其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性格特质均与莲衣有极大的差异。

她再次颔首,“那段记忆是属于我的!莲衣将灵魂交付于我之后,我曾附于这个躯体,为你赢得了灵物之主的身份。”

“……”

“你想问,我为何偏偏选了莲衣做灵物的宿主,对吗?”她幽幽望了我一眼,“便是因为她的出身啊!她不仅出身于烟花之地,更是有着邺蜀人的身份,我既不想让苏言尘忘记你,却又不甘他爱你过深。”

我恍然,原来在南国时是她将绡姑曾出身于烟花之地散播开来,又是她安排那些邺蜀人不断地接近我……

我苦笑,“阁主计谋颇深,我都替你感到累。”

“累?怎么会?我若不计谋深远,又怎会一步步将苏言尘纳入我的石榴裙下?”

不知那林予绡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宜信呼唤我了多久。

我木然地站起身,走向院子。

已是午时,阳光灼目,我的身体却是通体冰凉。

“绡姑,您要不要回客栈休息一下?”

我看了宜信一眼,“你先回,我一刻钟后便追上来。另,将那老伯也带回去,我还有事要询问他。”

宜信愣怔了一瞬,将还在昏睡的老伯架在身上,向外走去。

点起火折子,我逐屋将火燃起。看那火光将整个院子一点点吞噬,我的心也一点点变得坚硬起来。

莲衣,终有一日,我亦会还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