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言尘将我的衣衫重新整理好,再次抚了抚我的发髻,“早在一年前,孤拿下骊国城池的那日,米沁沁便与荔费接触上了。”

米沁沁是何许人也?我恍惚了半天,才终于将她与沁美人对上了号。

我终于明白为何沁美人每回见我必提上一句“故国情”,并时不时地与我聊一些邺蜀的秀丽河山、淳朴民风,原来是为了对我潜移默化地渗透。

我突然不敢再听下去……

“还记得你在街头遇刺的一幕吗?那个要卖给你发簪的小贩便是邺蜀的。他们自那时便悄然布局了。”

我快速地梳理了一下时间线:我在街头遇刺的那一天,荔费便一眼认出了我。

一年前苏言尘御驾亲征,荔费自请奔赴战场,原来,他要保卫得竟是邺蜀!

“荔费为邺蜀输送过许多情报,虽然皆是孤提前设计好的假情报,他的罪也当死一千次!”

我望着他,喃喃问道:“你一早知道了他的底细,却愿意留他在身边,可是一早将他纳入了你的布局?”

“在邺蜀,孤有太多眼线、细作可用,他的道行太浅,孤一点也看不上!孤之所以留他那么久是为了让你有亲情可依。然,他走得实在太远……孤对他已是仁至义尽!”

“陛下对我也有仁至义尽的一天吗?”

他慢慢踱近我,将手抚上我的眼梢,“绡儿与他人,不一样!”

他走出去好久,我的脸上依然残存着他指腹的温度。

身体轻飘飘的,心却是极重极重的。

我翻出荔费的书信,一封封展开来读。

原来,在他的书信中那埋藏于字里行间的儿时记忆与情怀,最后皆组成了成串的暗语:

邺蜀危矣,国之兴亡匹夫有责!

故国难回,只待来日山河重建!

光复大业,我辈须奋力一搏!

……

而我给他的回信里,若被有心之人刻意去寻,定能在字里行间里找到涉嫌叛国的“痕迹”:

譬如这一段:沁美人时常同我谈起邺蜀的风土人情,我常想,若是能生活在那样的国度,应是一件令人愉悦之事……

再譬如这一段:路漫漫,愿弟弟前程似锦,不忘来时之路、不忘故国之土。待他日你我重聚,必精心庆祝一番!

“对故国的向往”,“对复国的期盼”皆是有据可循!若是国君不够信我,只这一项“”莫须有”便够我一死!

我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又一一重读了荔费的书信,对于他的选择我有了更深的理解。

荔费一家在岐国生活得并不如意。

因是外乡人,他们的父母纵使勤劳能干,也过得颇为落魄。他们姐弟俩自小目睹父母因收不回久欠的工钱而抱头痛哭,因与流氓据理力争而被打得头破血流……

他们父母相继离世后,姐姐荔省为养活年幼的弟弟荔费不得已堕入烟花之地。

他们姐弟潦倒半生,数不清的痛苦过往使他们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深深的厌恶。

是以邺蜀人一番游说便轻易收买了荔费的心。

荔费看我在宫中生活尚好,原本已放弃了劝我回归故国的想法。然而,自他在人群中亲眼目睹我被处以仗刑,他又重新做出带我回邺蜀的决定。

我想起那夜梦中莲衣眼神里的幽怨,忍不住深深叹息。

罗良、兰心、荔费的面孔交相映入我的脑海。

那日,我在墙上笨拙地攀爬,终于爬到了墙顶,垂眸一看,罗良正仰着一张脸,饶有兴致地望着我笑,“原来我等日夜不得眠,便是因这墙体不够高啊!”

那日,兰心为我递上厚厚的几本书籍,“绡姑,这是奴婢托人从宫外买来的话本,您若憋闷,便用它们来打发时间。”

那日,荔费看着军棍一下下砸在我的身上,他在人群中哭得撕心裂肺。

……

我想起兰心临死时所说的那句“奴婢对不住你”,想起荔费在信中说的那句“愿阿姐往后余生不被情感牵绊”,内心如翻江倒海般酸楚。

他们都曾是鲜活的生命,都曾对这个世界交付过真心。纵使曾经被他们有心或无意地利用过,我依然感激这一场相识。

我又想起沁美人,忍不住为她再一次感慨一番。

沁美人对我的情感许是比他们更要复杂一些。她既要努力获得我的信任,又情不自禁把我当情敌排斥与防备。她用最后的惨死成功为我和苏言尘之间制造了难以弥合的嫌隙。

只可惜,待我明白过来时,我与苏言尘已背道而行了太远,太远……

自从生辰宴的那场彻夜不眠,我便沉迷于饮酒。我没日没夜地饮酒,没日没夜地烂醉如泥。

世人总说酒能解愁,为何我的愁却在醉酒时愈发的恣意蔓延?

宫人们告诉我林阁主已长久地在宫内住下了。苏言尘为她设了一个宫殿取名为“一世长安”。

又一个一世长安!

我取下发簪摩挲于手中,恍惚记起我已许久没有想起我的蒙泓了。

自那次刚踏入院中便匆匆离去的转身,林阁主再未曾出现于我的面前。

我早已解了禁足,却始终不敢走出院门,无他,我怕与她有偶然的遇见。

倘若果真遇上,我着实不知该以怎样的情绪去面对她。

然,在一个醉酒的日子里,我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那个名为“一世长安”的宫殿。

当那富丽堂皇的宫门呈现于我的面前时,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一波又一波。

宫内时有传出欢笑声,我便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等着、听着……

那一夜,我竟等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将我的红衣覆了一层又一层,我的心也随之结冰一层又一层。

我在苏言尘怀中醒来时,他的双眸也似淬了寒冰,“绡儿,你若再这般任性,孤会再次禁了你的足!”

我凄然一笑,“无需陛下禁足,我会自请禁足,这宫门我是再也不愿踏出一步了。”

我踉踉跄跄地走出去好久,回眸时,他依然伫立在原处。雪花在他的肩头落了一层又一层,他安静的好似一座雕塑。

难以言说的心酸与不忍!

隔着那段路、那场雪,我遥遥地福身施礼,“妾恭祝陛下与林阁主,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