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我的上一世已过去了三百年有余,我时常疑惑那沉寂的三百年期间我在哪里?是否遇见过蒙泓?是否经历过什么特别之事?
亦或者,那三百年只是一片空白?
夏至,我趁着暮时溜出宫玩耍。我在宫中并没有特别的身份,出入也十分自由。
正是雨后初晴,空气异常清新,徐徐的风吹拂在身上别样恣意。
街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令我格外眼热,可惜我出门匆匆没来得及带上半点银子。
一名小贩手中的花簪引起了我的注意。开在簪子上的花有着五彩之色,闪烁着荧荧之光。乍一看并没有几分特别之处,再多看上一眼,便再难移开视线。
恍惚间,我忆起第二世离去前蒙泓带我看过的那片花。
“这是上古之花,冬盛而夏衰……”
我默默走向前去,更近一步去欣赏那花簪。
“姑娘真是好眼力!这宝贝可是三百年前的珍品。传闻这是荆国国君蒙泓为缅怀他最挚爱的女子亲手制作出来的。国君一生功绩卓越,却只钟爱一名女子。是以此宝物有一动听的名字,叫一世长安!”
三百年前,荆国,国君蒙泓!
我失神落魄地站在原处,任泪水如暴雨般肆虐。
“这枚簪子我替姑娘买下了。”
一道綰色衣影乍现于我眼睛余光处,我正欲偏过身去,闪着凛凛寒光的短刀直直向我胸口处刺来。
“绡姑当心!”
几个着黑色夜行衣的侍卫好似自天而降,霎时,尖叫声、呼喝声、兵器相撞的声音嘈杂于一起,整个世界好似陷入了混沌之中。
我望着直冲天际的血光,脑袋里嗡嗡作响。
一副宽大有力的臂膀将我紧紧地束缚,我无力瘫软于其中。
苏言尘的声音呢喃在耳畔,“绡儿莫怕,孤在这里,一直都在。”
我抬眸,撞进一双黝黑幽深的眸子,那里闪烁着点点光亮,好似揉进了整片星空。
我揪住他的衣领,声音嘶哑、迫切,“我要那枚花簪!求王为我买下那枚花簪!”
“是孤疏忽了,”苏言尘抚上我的额间秀发,柔声道,“孤会将全天下最好的首饰送于绡儿面前,绡儿若是喜欢什么特别的花式,孤亦会请最好的工匠为你打造。”
“我只要那枚,它是我的,是我的!”
“那枚簪子是赝品!”苏言尘默了良久,方缓缓开口,“它被人淬上了剧毒,只是轻轻触碰便足以致命。绡儿,你的身份特殊,遭太多人惦记,孤虽已为你部署了最强护卫,却依然是防不胜防。往后出宫须得到孤的允许,切莫再任性妄为!”
他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完全听不到了……
黑雾缭绕中,一张脸若隐若现。
我鬼使神差地往前探去,然,那张脸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一团红色的轻雾乍现于面前,那张脸在红色的映照下渐渐清晰。
剑眉星目,面若冠玉,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却,不是蒙泓!
震耳的狂笑充斥于耳畔,那团红色轻雾幻化成千奇百怪的形状,“莫要再寻了,再次重逢又如何?早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莫要再寻了!”
“莫要再寻了!”
“莫要再寻了!”
……
梦魇,好似怎么也醒不过来。
我昏睡了两日两夜,醒来瞬间,接踵而至的消息将我的双耳塞得满满当当:
一个小贩被悬挂于闹市之中公然处以极刑;
苏言尘颁布指令:严查所有制作首饰的工坊,及一切与之关联的铺子。短短两日间已有数以万计的人被连累其中,岐国上下人心惶惶;
临晋城最热闹的花楼红绣楼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据当地百姓说:他在火光之中看到了一个身穿素衣的女鬼莲衣。那莲衣曾是红绣楼头牌雅妓,生前遭尽非人折磨含冤而死,是以回来寻仇;
临晋城短短两日暴毙了许多男子,据说他们生前酷爱出入烟花之地;
有一位自称是我弟弟之人在宫门口跪了两日两夜,只求见我一面。
在这所有的消息之中,我唯对最后一条略有兴趣。
荔非绡的亲人我自然是有兴趣一见的。
我对荔非绡的记忆只保留有她被遴选为灵物之主的那一段。她有着怎样的身世,有着怎样的过往,我一概不知。
亦或者我今世生而拥有的便是这副身躯,只不过在某一次意外之中摔坏了脑袋,以至于丢失了前半段的记忆?
正沉思间,苏言尘走了进来。
他俯身探向我的额头,展颜一笑,“太好了,终于不烫了。”
我看向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见弟弟。”
他略一愣怔,便爽快答应了,“孤也正有此意,绡儿的家人自然是要见的。”
三个时辰后,“弟弟”来了!
“弟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许是头一次进宫他表现得分外局促。
待我将丫鬟婆子们一一遣散出去,他才得以放松下来。
他将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甚至还特意让我走上两步给他瞧瞧,确认了我的步伐十分轻盈,他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阿姐终是有福之人。”
我依稀记起刚苏醒时这副腿是瘸的……上天待我……甚好!
“阿姐,”他红着眼眶,一声哽咽,“他们说你死了,若不是两日前那晚我在街头遇见你,我便就信了。你被岐王抱上马车的一瞬,我恰恰推开酒肆的窗户。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啊,若是我再晚一步推开那窗,咱们姐弟还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机会重逢!”
我正欲开口询问,他却兀自说开了,“阿姐被掳走后,我便沿着官兵行走的方向一路找寻。后来打听到有一群女子被押到了都城的方向,我便寻到这都城。”
我为他递上一杯热茶,轻拍他肩膀以示安抚,“弟弟有心了!”
他紧紧捉住我的双手,“阿姐,你好不容易求来的自由,终究是被我毁掉了。我有愧啊!”
面对他突如而至的伤感,我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弟弟安好,我便放心了。”我用客气的套话搪塞了过去。
“阿姐。”他掩面呜咽了起来。
我张了张口,再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字句去安抚他。
沉默了许久,他缓缓抬起头来,“阿姐这一生太苦了,你被迫堕入烟花之地是为了我,尔今被困宥于王宫之中,亦是为了我,我欠你的该如何还得清啊!”
他又一次掩面痛哭,整个身体因哭泣而剧烈抖动。
待他情绪略有平静,我终于忍不住套起他的话来,“弟弟,不知何故我最近忘掉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咱们爹娘……”
我有意留白,等待他主动续上后面的内容。
“唉!”他长叹一口气,“他们死得早,真是苦了阿姐了!”
又,绕回来了!
我快速在脑海中盘算,整出一套新的话术,“你说我堕入了烟花之地,我是被谁卖进去的?我恨了那人这么多年,竟一时连那人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姐姐都是为了我,”他擦拭眼眶,“唉,阿姐命苦。”
又一次,绕回来了!
我抓耳挠腮,终于福至心灵。
“荔非……”我故作懊恼,“瞧我这脑子,一时着急,竟连我弟弟的名字都忘了。”
“什么荔非?”他憨憨一笑,“是费,不是非。幼时,阿姐还曾取笑我说:我吃得多、浪费粮食,真对得起这个‘费’字!”
我颔首,“嗯,荔非费,今日你我姐弟重聚,我特想同你聊一聊儿时之事,你印象中的阿姐是怎样的?阿姐会不会说一些莫名奇怪的话,比如说一些前世、今生之类的傻话、疯话?”
我在上一世的幼年,确曾将前世、今生之类的词挂在嘴边,彼时人们只当是幼儿的傻话。若是有人认真起来想与我探讨一番,我便干脆来个装傻充愣。
若我这一世的源头便是荔非绡,从她过往的生活轨迹中应是有迹可循的。
“阿姐又逗我,是荔费,不是荔非费。你叫荔省,我叫荔费,瞧爹娘为咱俩取这名字。”他一扫先前的阴霾,呵呵乐了起来,“阿姐小时候不怎么爱说话,我亦从未听阿姐讲过什么前世今生之类的话本故事。”
我脑袋一懵:荔非绡这个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阿姐,忘掉红秀楼的一切,忘掉你作为莲衣的日子,重新开始吧。我看陛下待你甚好,你如今失去的自由仅仅是身体上的自由,若你始终走不出过往的阴影,便是灵魂也难得自由了。”
“等等,”我嗫嚅着,“你说什么?莲衣?”
“不,从今日起你是荔省,不是什么莲衣!忘了那个名字、那个身份,给自己重新来过的机会好吗?”
如遭当头棒喝,我整个身体一滞,继而大脑一片空白。
莲衣!我这身躯体竟然是莲衣的!
若我占用了她的躯体,她的灵魂又将如何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