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痛苦很快接踵而来,简翎竟然有个孩子,她没说孩子是谁的,他猜,一定是林觉的。

简翎对他很好,无微不至照顾他,甚至宁愿养着他,但她不爱他,或者不像爱萧青暮一样爱他。他没有工作,才二十几岁的人就好像失去了生存的能力,三年牢狱生活让他自卑,抬不起头,他变得很沉闷,不善与人交际。他尝试着工作,但没有一份工作可以维持一个月。

最痛苦的是,简翎经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喊着“青暮救我”,有时候她紧紧抱着张楠楠的身体,嘴里却喊着“不要离开我”。张楠楠知道当时自己心里有多痛,那场浩劫过去了这么多年,简翎还爱着萧青暮。

他恨萧青暮,因为萧青暮就像在简翎心里生了根,简翎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可萧青暮像是从世界消失了,再也没有了音讯。他恨,他害怕,他痛苦不堪,中间有几年,他染上了毒品,只有吸一口的时候,才能忘记所有的痛苦,才能产生那种特别虚幻的快感。毒品几乎花光了简翎所有的钱,简翎不得不深夜出去卖唱,不眠不休。可他像一个废物一样,和寄生虫没差别。他试着戒毒,又忍不住复吸。他自卑苟且地活着,一辈子都是失败者。

张楠楠很痛苦,五年前,他通过很多渠道找到了改名后的萧青暮的信息,原来他真的去了北方,过着很好的生活。他很恨,但他又产生了另外一种念头,他千方百计弄到了北角的邮箱,想给他写一封信。他在草稿箱里写了当年的故事,想用这些细节来激起萧青暮的回忆,他想告诉萧青暮,自己和简翎过得并不幸福,如果可以……如果可以,他希望萧青暮能回去找简翎,自己选择退出。

可是,这封邮件还没写完,愤怒之情又占据了上风,凭什么萧青暮可以过着人上人的生活,自己和简翎却悄无声息地活成了小人物,受尽冷嘲热讽?于是,那封邮件他没发出去,而只写了一句话:“万水千山不可见,你的爱人呢?”他模仿着简翎的口吻,可一点回响都没有,他气坏了,把怒气撒在了女儿张无然身上。

还没来得及发第二封邮件,他在一场血战中成了植物人,昏睡了四年。

想不到的是,消失了十九年的萧青暮也在这一天回来了,他竟然还会再回来!张楠楠心里的恐惧慢慢大过了震惊。

萧青暮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如果不是在这里见到,他一定认不出眼前的人就是萧青暮。以前的萧青暮文文弱弱白白净净,一身书生气,不沾一点烟火。可现在的萧青暮沧桑邋遢黝黑垂老,干枯的头发遮住眼睛,脸也被遮住了大半张,整个人是如此苍老阴郁,跟十九年前判若两人。

林觉已经死了,一动不动,倒在混浊不堪的血泊之中,血很快就冻住了,结了冰。

比起林觉,张楠楠更恨萧青暮,林觉死了,萧青暮也必须要死。要不他没法回去,再也别想和简翎一起生活,必须杀了萧青暮,除掉最大的隐患。所有人都只会以为失心崖的战局是萧青暮和林觉同归于尽。

他慢慢地走到萧青暮面前,把匕首对准了萧青暮。“林觉死了,你也该死,萧青暮。”他冷冷地说。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如果不是萧青暮当年抛弃简翎独自远走他乡,简翎就不会夜夜噩梦,十九年不得安宁。

萧青暮今日出现在青木镇,也就意味着这个男人心里也还爱着简翎。尽管隔着万水千山,隔着十九年的时光,他们还彼此爱着,一想到这里,张楠楠就又多了几分杀意,就更加坚定,萧青暮必须死。

“对不起,张楠楠。”北角的话语里再没任何情绪起伏,他接受张楠楠的判决,甚至在他自己心里也是同样的判决,自己该死,当年他敢爱却不敢承担,抛下简翎一人远走他乡,太自私了。一个人的自私,三个人来背负后果,他接受今日的判决。当他知道李琴操就是简翎的时候,当他知道张楠楠是植物人的时候,他已经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

他在张楠楠面前,是个负罪之人。

“你对不起的是简翎,她那么爱你,你却只顾自己,不顾她的死活,你知道当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萧青暮不值得她爱,很不值得,你不配拥有她的爱,你不配!”张楠楠对着北角怒吼,十九年的恨和十九年的阴影,叫他如何肯放手。

“可是,她还爱着你。”张楠楠开始哭泣,声音越来越弱,原来自戳伤口是如此之痛。“只有你死了,我和简翎才能真正地在一起,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横着一个你了,你该死,你死有余辜。”

张楠楠手中的匕首上面沾满了林觉的血,此刻,他要让这把匕首,沾上萧青暮的血。

北角觉得自己快要解脱了,在来青木镇的路上他就有了预感,如果能死在失心崖,能死在这样好的月色之下,不用再去面对接下来的十九年,是多么美好的结局啊。

“我今天回来,就没有想过要再回去。可是,你不一样,张楠楠,你要回去,简翎还在等着你,你昏睡的这四年,她对你不离不弃,一直等着你醒来。你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至于这里,我会给警察一个交代。”

他已经不是萧青暮了,他的泪水早已被寒冷的悬崖之风风干,连同他的心也风干了,再也不会复活。

张楠楠不为所动,萧青暮只要还活着,就是一种威胁,是他走不出的囚笼。

萧青暮看了张楠楠一眼,他知道张楠楠不会放过他,他说道:“这十九年我隐姓埋名,借了另外一个名字,一个人漂泊在外面,我以为时间久了,能忘记简翎,有段时间,我以为真的能做到。张楠楠,你会明白吗,不管过了多少年,我依然爱着简翎,我亏欠她,我一生都亏欠她,如果我不回来,我一生都将活在沉重的枷锁里。”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没有风的湖面:“可当我看到躺在病**的你,我就知道,我没有资格去爱她了。张楠楠,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你想爱而得不到,而是你想爱却发现你没有资格爱了。我出局了,我的人生被林觉毁了,我又毁了你和简翎的人生。我们谁都逃不出内心里的恶魔,我在内心里已经把自己杀过一千遍、一万遍,却还是得不到救赎。”

萧青暮就在匕首之下,张楠楠手中的匕首只要动一下,就能轻而易举地取了他的命。

血还流着,刚才张楠楠那一刀非常致命,萧青暮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消失。可奇怪的是,他又感觉自己正在满血复活,有用不完的力气。

他伸手直接抓住张楠楠的匕首,刀锋瞬间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直流:“张楠楠,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马上离开这里,回去和简翎好好过日子,这才对得起你这么多年的付出。二是现在就杀了我,马上离开这里,我和林觉都死了,你是不是就可以放下了?”

张楠楠不禁后退了两步,眼里的寒冷,一点都没减弱,虽然他已生无可恋,像一个将死之人。

慢慢地,张楠楠眼里的寒光逐渐消失了,刚才那一刀,他原本是给林觉的,没想到萧青暮会那么傻,去扛下这一刀。

可是,他以为这样自己就下不了手了吗?萧青暮比林觉更该死,林觉摧毁了简翎的肉身,萧青暮却折磨了简翎心灵十九年。要是此刻心软,这个人将是自己此生无穷无尽的后患,不如照他说的,杀了他,再离开这里。

他可以按照原计划回去做一个沉睡的人,等某一天在简翎面前醒来,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那我就成全你!”张楠楠冷冷地回了一句,他举起了匕首,再没有一丝犹豫,往北角的腹部刺了一刀。

44

刀子刺进了萧青暮的身体里,一口堆积在他心口许久的血从他的嘴里瞬间喷出来,猝不及防,但吐了这口血之后,胸口就很舒坦了,再无疼痛,再无牵挂。身体不断地下坠,那种下坠感无边无际,像无底洞一样,他看到了无边的黑洞,慢慢地,他看到了星辰月光,身体不再觉得痛了,漫天星辰包围着他,还有许多孔雀翎在他身边飞舞,如此美好。

他闭上了眼睛。

“张楠楠,住手,不要!”简翎站在了失心崖上,她还是来晚了。

她看到萧青暮倒在血地上,那是一条血泊之河,失心崖应该从来没有过如此血色之时。

简翎瞪大了眼睛,她难以置信地走到萧青暮的身边,试着去触摸萧青暮,可是手刚伸出去,就摸到了血,这样阴冷的天气,血到手上很快就干了。

她现在很想大哭,可是却哭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萧青暮就在眼前死去。

张楠楠手中的匕首掉在了地上,为什么简翎也会出现在失心崖?

世界静止了,悬崖上的风,是从失心崖的最下面吹来的,阴冷得让人发颤。

萧青暮努力睁着双眼,没有气力了,沉沉的下坠感还在,一直没落地,很不踏实,直到看到了简翎,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三十七岁的萧青暮和三十七岁的简翎,十几年来各自一人分饰两角,终于在此刻,他们都活回了原本的自己。

三个少年,这才是他们本真的模样。

简翎看着萧青暮,现在她能哭出声音来了,原来过了十九年,这个人还活着,多好啊。十九年太漫长,漫长得像是两个世界的陌生人,从少年变成了中年,他们再也回不去少年时光,谁能想到命运如此弄人,他们还会再见面。

以这样残酷的方式见面,以这样血腥的方式告别。

萧青暮刚才看到的星辰、月光、孔雀翎,正在慢慢地消失,消失在冬日里的夜里。剧烈的痛感涌上来,难以承受的疼痛感,是十九年前简翎咬的伤口的一百倍。

十九年来,三人分饰五角。

萧青暮变成了阴郁的北角,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以为心灵的罪行,迟早可以被时间洗刷,但他最终还是要回头来寻找十九年前的简翎,为自己赎罪。

简翎变成了浓妆艳抹的李琴操,她想过一死了之,可是她不能死,她要为张楠楠活着,张楠楠的每一天都离不开她;她要为孩子活着,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给她带来了新的期盼。她努力赚钱,哪怕去陪老男人喝酒,也要赚钱养植物人张楠楠,她亏欠了他太多,这一生,亏欠谁,都不能亏欠张楠楠。

张楠楠还是张楠楠,他没有改变容颜,也没有隐姓埋名,可他的命运最悲惨。植物人有一天醒了,却不敢和简翎相认,他害怕一旦醒来了,生活又会回到柴米油盐,自己又变成残暴的自己。他可以为一个女人去死,也可以为一个女人,活成一个真的植物人。

三人分饰五角,张楠楠又何尝不是扮演了极其悲壮的角色。

简翎看着萧青暮,这个她一生最爱的男人,他就要死去了。她又看了看张楠楠,这个她不爱的男人,却一生都在爱着她。

现在,她不爱的男人,杀了她最爱的男人。

命运之神永远都在操控着别人的命运,殊不知,命运本身的色彩就是悲惨的,快乐幸福的人生不能称之为命运。命运飘来飘去,飘来飘去,终究走向一个结局。

萧青暮倒在地上,血从他的伤口不断流出,简翎抱着他的头放在怀里,他的手变得冰冷,她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延续他正在消逝的生命力。

她喊着:“为什么你要回来?十九年前你就不是萧青暮了,何苦又再回来?你就是北角,明明知道今日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

萧青暮的嘴唇苍白无色,瞳孔涣散,他努力想要聚焦,想看清楚简翎,但气力实在不多,后来他放弃了,反倒轻松。这样朦胧着更好,只能看清楚她的轮廓,看不清她被岁月风吹雨打的憔悴。她还是十八岁时的轮廓,简单勾勒,就很美好。

“因为我爱你,简翎,不管我躲你多少年,我都爱你。”萧青暮感觉体内已经没有血可以再流了,简翎抱着他,他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温暖,来自他的爱人,他知足了,这一辈子,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幸福。

他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告别。一生中,他没跟任何人告别过。小时候父母死了,连一声再见都没跟他说,也没人允许他去告别,他被围观的人群挡在外面,他看到父母面目全非,他害怕去告别,他躲了起来。

那是他这一生悲剧的开始,他懦弱,连告别的勇气都没有。

当年简翎第一次即将离开青木镇,他没去告别,眼睁睁看着她离去。

不,他有过一次告别,当年他决定离开青木镇,去跟简翎告别,简翎在他身上刻下第二个印记,让他铭记一生。原来告别是如此痛苦。

除此之外,他再没跟任何人告别过,跟旅店老板没有,跟十八岁的盛凌没有,跟十八岁的张无然没有,跟安没有,跟之前所有的女人都没有。他这一生,都在懦弱地躲避着“告别”二字。

如今,他即将回到属于他自己的乐园去了,或许,他将不再害怕告别。

他把手伸向空中,月光在他的指缝里来来回回兜兜转转,不留一点温度。这是他的命,他逃不过的宿命。既然逃不过,就笑着迎接它。

简翎就在他的眼前,他又想起了少年往事,忧郁的萧青暮数着青石板路,一步一印;他和简翎走上失心崖的倒三角岩石,第一次亲吻;第一次面对离别,哭得死去活来;第一次和简翎身体坦诚相对,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刻。

最是美好留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谢谢你,北角。”萧青暮在心里跟北角告别了,是北角这个名字,让他重生了十九年,让他短暂地忘记了痛苦。现在,他要把这个名字归还,归还给谁不重要,因为每个人都只是自己的过客,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萧青暮永远是萧青暮,他只是北角的过客,他已经不再是北角了,他是青木镇的萧青暮。

“再见,简翎。”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是残留的泪水。他很开心,他这一辈子终于可以在此刻坦然地面对告别。萧青暮死在简翎怀里,在她怀里跟这个世界告别,在她怀里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他知足了。

“简翎……你和张楠楠走吧,这里……就是我的宿命……不要再搭上你们,我……几个月前来过青木镇……我恨林觉……你们走啊,是我杀了林觉,一切合情合理……没有人会来找你们,也没有谁会再来打扰……你们……的生活。”

他实在没有力气了,尽管还有好多话,却说不出来。要不是简翎灼热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脸颊,他真的想闭上眼睛,太累了,世事如此沉重至不可说,原来是不必都说。

小镇上响起了警车的声音,整个小镇都在寻找今晚新婚的公子哥林觉,他莫名其妙消失了。很快,警察调出了酒店的监控记录,看到了林觉被张楠楠劫持的画面,大队人马朝着失心崖奔了上来。

萧青暮的嘴已经张不开了,血开始凝固,发出黑紫色的光。简翎紧紧地抱着他,双手沾满了血,她确定,自己还爱着这个正在跟她告别的男人,不管他现在是谁,不管他是否曾经抛弃过自己,不管她为了活下去受过多少痛苦,此时此刻的她,心里还爱着青暮。

沧海桑田,他们一如少年。

“简翎……我……”萧青暮还想说什么。

她也很知足了,他们一生都在受苦:但庆幸的是,可以在弥留的时候,相互原谅,相互救赎,此生无憾。她知道自己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流的每一滴泪,都可能会给即将要沉睡的萧青暮最后的温暖和力量。

她轻声地说,语速像极了十八岁的简翎,不,此刻她就是十八岁的简翎,安静,像是在述说一段快乐的陈年往事:“青暮,我多希望你就是北角先生,跟我们的故事没有任何关系。我记得你画了很多画,有一幅你画的是我的阳台,简单几笔,但画得很好,我只见过一次,却从未相忘。”

怀里的人已经没有知觉了,但简翎还是抱着他,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万物缥缈无欲:“青暮,我知道你去过猫耳朵咖啡馆,我知道你找到过我写的那些话,我还知道,有三张你没有找到。”

还是哽咽了,痛苦再次向她袭来,泪水从眼角滴落,像是倾盆大雨过后的屋檐水,从未间断过。

“青暮,你不要死啊,我还没说完呢。”简翎捧着他的脸,那张脸完全冰冷了。

“2002年。从来不知道做一个选择会如此艰难,到底要不要坚持?青暮,你在哪儿?2003年。青暮,你过得好吗?我很不好。2004年。青暮,我以为我不会想你了,可你知道吗,我发现我还爱着你,爱你,让我痛苦。2005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青暮?”简翎抹去脸上的泪水,太咸,太苦。那时他们分开数年,她对他的想念与日俱增,她想带着孩子去找他,可是,她知道,他当年离开青木镇,肯定不会再是当年那个纯粹的萧青暮了,找到他,两个人也不可能了。

寒冷的月光仿佛变成了灼灼烈日,三个人的心都被这灼灼月光烧灼着。

在这失心崖,他们已经失了心,没有人可以再回到过去。简翎从衣服里拿出三张发黄的青色的便签,那是她今晚从女儿手里拿过来的,那三张便签,便是最好的证明,证明她一直爱着萧青暮。

简翎又轻轻地说着:“青暮,前面那几年,我都没有走出来,很多事你不知道,我也不想再说。我告诉自己要走出来,才可以面对新生活,可是我又告诉自己,为什么要走出来啊,我们曾经有过那样美好的时光……请不要让我走出来,走出来,太残忍了。”

她笑了笑,擦干了脸上最后的眼泪。

现在她的记忆真的很好,这些年写过的话,仿佛就在眼前啊。

“2006年。再多的苦楚,也不过是一瞬间。2007年。等你长大了,我们就说再见。2008年。我愿意代你去受你人生所有的痛。2009年。如果生活让人一次次麻木,我们还要一次次地选择相信吗?2010年。还会有未来吗?我看不见。2011年。我们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见了,这黑夜,就如白夜之夜,照着那条永远回不去的路。2012年,也许相爱,是我们人生最后的退路。”

听到最后一句,张楠楠浑身发抖,瘫坐在地上,2012年,不就是他出事的前一年吗?她说:“也许相爱,是我们人生最后的退路。”她选择要和自己好好生活,是自己又打乱了!如果他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告诉她,是不是今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仇恨让自己失了这颗原本渴望爱的心。

岁月这般无情,到头来,让每个人都失了心。

萧青暮的手动了一下,他没有力气说话了,但他仍然张着嘴,简翎将耳朵放在他的嘴唇边,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放下了……你呢?”气若游丝,看见简翎点了点头,他笑了。他希望简翎从此以后能真正从那场浩劫里走出来,笑着去生活,未来还有很长。

“简翎……十九年,我……可能忘记了我是谁,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忘记过爱你。”萧青暮露出了十八岁时的少年之气,说出这句话,终于对得起少年时的那份爱了,终于对得起简翎对他的一往情深。

警笛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山脚下有人咆哮的声音。

“快跑……沿着北侧的小路走,路的尽头有我的车,很隐蔽……只有这辆车……可以让你们安全离开。”青暮大口地喘着粗气,他铆足了劲,这是他生命最后几口气,他要救简翎,“这里是我……我……和林觉……的战场……你们……都……没有出现过……记住……你是李琴操……是西街的歌手……从来……没有……来过……青木……镇……张楠楠……从来……没有……醒来过。”

说完最后一句话,萧青暮的手垂在了地上。

简翎把他紧紧地往自己的怀里抱,她知道萧青暮要走了,他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在他耳朵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就轻轻的一句,萧青暮的眼睛里又闪过了一丝光亮,这是他生命最后的光亮,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简翎,简翎点点头,他的嘴角一直微张着,好像要笑。

慢慢地,他闭上了眼睛,模样安详。

他尽了最大的力气去爱一个女人,张楠楠可以为她而死,他萧青暮,也可以。

月色之下,时光在他脑海里倒退,他变成了北角,变成了十八岁的萧青暮,变成了十六岁的萧青暮,变成了躲在黑夜里哭泣的童年萧青暮。童年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记忆原始地,童年是他开始记得简翎能带给他快乐的出发地。

慢慢地,这些记忆都消失了。他倒在一朵巨大的血莲花之中,身上的两个伤口,妖艳而璀璨。

从此,世间再无北角,再无萧青暮。

45

车子半路抛锚了,熄了火,救援车要半小时才能赶到。

简翎把头趴在方向盘上,头发散乱着,过了一会儿她才起身,在车前镜里看到自己萎靡憔悴的模样,伸手去镜子上摸了摸。车里实在太闷,她摇下了车窗,冷风立刻吹了进来,头发更加凌乱,覆盖了她半张脸。她从包里拿出了梳子咬在嘴里,又掏出一根简单的橡皮筋,对着镜子把头发扎了起来,有很多年没再扎这样的小马尾,脸还是那张脸,人却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

这时她才发现头发和脸上都是脏的,手掌里全是黑色的粉末。

她往车外望了望,马路边不远处有一个野生的小池湖,开了车门走过去,湖面上有星星点点薄薄的冰块。清亮的湖面倒映着她的脸庞,韶华就如这冬日里枯萎的无根浮萍一样残败。

手上的黑色粉末,是萧青暮的骨灰,他的尸体今天早上火化。火化的时候,她已经哭不出一滴眼泪了,平静得如同一个未经世事的女人。没有葬礼,没有追悼会,到场的也只有她和萧青暮的姑姑,还有那个旅店的老板,他的叔叔婶婶只在警车来的时候围观过,之后再没露面。姑姑哭得肝肠寸断,旅店的老板跟着落了眼泪,他说,要是知道这个过路人就是十九年前的萧青暮,他肯定不会收那么多钱。

下午她带着骨灰去了一趟失心崖,把萧青暮的骨灰都撒在了失心崖。有老人提醒她死者要入土才为安,只有她懂这个男人,他不希望自己长眠在青木镇,但可以在失心崖。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就让他飘**在失心崖的上空,他一定会知道失心崖到底有多深,也一定会知道这永远到底有多远。

每个人都会回到他最初来时的游乐场。

撒完了骨灰,她直接开了车,离开青木镇。前一天她已经跟奶奶告过别了,她给奶奶看了张无然的照片,告诉她自己已经结婚生子,女儿十八岁,成绩很好,在阳朔过着安稳平凡的生活。奶奶搂着她,失心崖发生的事情奶奶都知道,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这个世界上,只有奶奶的怀抱永远对她温暖如一,不管她长到多少岁,这个怀抱的温度始终都没变过。

奶奶说,萧青暮和张楠楠都不是坏心眼的孩子,能被两个这样的男人爱过,不算白活。简翎就安静地躺在奶奶的怀里,紧紧地闭着眼,什么话也没说,长长地睡了一觉。

池湖里的水很冰,寒冷蚀骨,她把手伸了进去,黑色的粉末四处游散开来,慢慢地消失在湖面。

捧了一把清水,把脸洗净,萧青暮留给她最后的记忆,也随着这些粉末的消失而消亡。她坐在湖边,终于又哭出声来,空****的湖面,空****的旷野,只有她坐在枯草堆上放声大哭的声音。从前她也见不到萧青暮,但她认为他还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里,她觉得人生还有希望,她还有秘密要告诉他,两个人还有重逢的可能。可如今,他们再也不在同一片蓝天下,再也不能呼吸着同一片流动的空气了。

世事难料,唯有这光阴漫长,无色无痕,风色无停。

青暮临死前给她和张楠楠指了一条逃生的路,如果他们按照那条路下山,正好能和上山的警察错开。他们要是逃走了,不会有人想到他们回来过,案发现场的定案毫无疑问就会变成萧青暮和林觉同归于尽,一桩十九年的冤案终于有了结果。

可她和张楠楠谁也没动,等着警察上山将他们逮捕。

心若死水,万物难生,萧青暮死了,这个跨越了十九年的故事终于终结。

简翎主动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对警察说,所有罪行都是自己内心里的仇恨没有熄灭引起的。

“当年我和萧青暮相爱,后来我被林觉强奸了,这些都是真实的,你们可以在十九年前的案底里查到。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恨林觉,是他毁了我,要不是他,我不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于是我和萧青暮就筹谋要回来复仇,要在他新婚之夜回来,让他用命来偿还我们这十九年的青春。”简翎说这话时,眼神空洞,可她说得那样真诚,她宁愿事实就是如此。

“张楠楠在现场又是怎么回事?”警察问。

“那个傻子,十九年前的事原本就跟他没关系,是我和萧青暮要复仇,他非要跟着来,我都不知道他来了,整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声音轻轻的,一点杂念都没有,她不知道张楠楠就在隔壁的审讯室里,警察正通过大屏幕观察着她说话的表情变化。张楠楠被捕之后一句话都没说,萧青暮的惨死画面还在他的脑海里,要是萧青暮不回来,该有多好,他悄无声息地杀了林觉,还可以回去继续他的生活。尤其当他得知简翎和自己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就更后悔了。他还没想好措辞怎么和警察周旋,他试图找到漏洞,尽量让案情和自己无关。可是,简翎竟然傻到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身上,她的供词明显就是为他开脱。

所以,当听到简翎说整个案件和他无关的时候,他突然抬起了头,这个傻女人,怎么可以傻成这样,将自己往监狱里送。事实不是这样的啊。

“不!不是她,不是她杀的!”张楠楠发出了咆哮声,可简翎根本听不到,她心如死水般坐在隔壁,眼里已无一物。

“是我,警察,是我,两个人都是我杀的,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杀人,你们一定要查清楚。”此时的张楠楠防线已经崩溃,他不能眼看着自己这一生最爱的女人,为了自己而失去自由甚至丧命,那样他所做的这一切,就失去了意义。

此时,警察把简翎从隔壁审讯室带了出来,经过这间房,两个人隔着门窗望了一眼。就在那一瞬间,简翎用眼神告诉他千万不要冲动,可是他无法不冲动,如果他不说出事实,简翎的后半生就毁了。

五天后,简翎被无罪释放。

张楠楠承认了所有罪行,被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案件很快一锤定音,前后也就十天时间。宣布判刑的那天,简翎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法院出来,年迈的林觉父亲就站在庭外,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扇了她一巴掌,老来丧子让他一夜之间如被霜打一样垮了,一场喜事变成了丧事。林觉父亲扬起手还想给她一巴掌,这一次简翎没有躲闪,而是在空中抓住了林觉父亲的手,把他甩在了地上,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镇上最有钱的人,如今被丧子之痛击垮了。

“如果不是你教子无方,如果不是十九年前你纵容你的儿子,让张楠楠去坐牢,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简翎露出了嫌恶之情,她一点都没有解脱的感觉,相反,她现在很可怜这个人。

张楠楠当天就被送去市里的监狱服刑,被押上警车之前,他们又见了一面。

“这一生,是我对不起你。”简翎低着头,她对张楠楠此生都是愧疚的,她能放得下任何事,却放不下这个男人。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凶狠残暴的十几年,她也没有把他当仇人,他成了植物人的四年里,她一直在等他醒来。可谁都想不到,当他沉睡时,还会发生这么多事,如果可以选择,她会选择他永远沉睡,自己愿意一辈子照顾他。

张楠楠微微张了张嘴,本来也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虽然他因为这个女人而活得凄惨,可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有恩,也会有怨,从此恩怨两消。可他还有一件未解的事情,他必须要问。当日在失心崖上林觉曾说张楠楠替别人养了一辈子的孩子,当时他为了不让萧青暮知道这件羞辱的事情,就一刀杀了林觉,但后来他认真想,林觉主动提到了孩子,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一直无子嗣,不可能对这个孩子不闻不问,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他又一次张了张嘴,警察已经在催了,最终还是问了出来:“简翎,孩子……”他不敢看简翎,怕又伤害到她。

“孩子是我的,你是孩子的爸爸,一直没变过。”简翎轻声地回答,她知道他想问什么,这个男人给了她的孩子名和姓,张无然叫了这么多年的爸爸,孩子就是他的。至少在这一刻,她还这么想。

张楠楠笑着上了警车,此去经年,再无归期,在离别的时候他最爱的女人还给了一个他最满意的答案,他也知足了。此刻的他无怨无悔,心里再无怨恨,萧青暮曾问过简翎有没有放下,现在,他彻底放下了。

简翎下午去了殡仪馆,把萧青暮的骨灰取走,撒向了失心崖。

从此,失心崖再无失心的人,那群少年,都找到了他们的归宿,他们都将走向来时的路。人生就是一个大的游乐场,所有人都会经历喜怒哀乐,大悲大喜,生命最终都会回归大江大河,大山大海,丛林与乐园,春夏与秋冬,万物无恙。

46

张无然现在每天放学都回家,她已经跟老师请了假,要走读半个月,爸爸的事老师也略微知情,老师体谅她的心情,也就同意了。

自从那晚母亲走了之后,她每日都在那条路上站一会儿,内心很着急,但只能干等,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她每天都会不自觉地朝着远方说:“你答应过我会平安地回来。”只有这样,才能安心一点。

她每天都刷着网络新闻,不放过任何一条新的青木镇当地的信息,终于在第五天刷出了新闻报道。结局在她意料之中,又有点出乎意料,是林觉和北角死了,张楠楠和母亲成了嫌疑人,要等审判结果。她不知道的是,林觉父亲出面压了新闻,因为不想让自己儿子的死讯和当年的旧案再被放大,直到压不住了,新闻才终于曝光。

少女在家里百感交集,现场厮杀一定很惨烈,三个男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可母亲还是卷入了这桩案件,这是母亲的命,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计划会让母亲身陷囹圄,她的本意并不在此,她要知道母亲会主动承担罪责,也许一开始就不会布下这张大网。她仅仅只是不想再回到以前那样恐怖的生活,要阻止现实回到以前,只有动用这样的计划。可千算万算,还是把母亲牵扯了进去。

给母亲打电话,电话已关机,微信也没回,既然母亲是嫌疑人,肯定是不能与外界联系的。她每日都很焦虑,心急如焚,不停地刷着新闻,这几日她度日如年,万一审判结果母亲有罪,自己要如何是好?

去自首有用吗?谁会理会一个小姑娘?再说,她没有动手,甚至跟这个案件一点关联的实际信息都没有,自己的出现,只会让局面更混乱,于母亲一点帮助也没有,只好等。

等到救援队来修好车,简翎的车开到小区门口时,已经是深夜。停好车,她在车里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发现女儿房里的灯是亮着的,灯光微微模糊,窗门紧闭,但窗帘没拉,看不到女儿的身影,应该趴在桌上睡着了吧。想必女儿已经知道自己无罪释放了,要不然不可能一点动静没有。

下了车,一路风与尘土,她看上去有点狼狈不堪。

打开门,客厅没有人,又推开女儿房间的门,还是没有人,女儿不在房间。简翎轻轻地喊了一句“无然”,一边喊一边推开了自己的卧室,女儿果然在这儿,她正在翻着一本老相册。

张无然看得太入神了,好多一两岁时的照片,她和妈妈在一起,笑得那么开心。忽然听到母亲在叫自己,还以为是幻觉,还以为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头一看,母亲果然就站在身后,手中的相册落在了地上。

“妈,你回来了。”

母亲点点头,已是眼含热泪。

母女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生活给了她们很多无情,却也给了她们许多温情的时刻,她们只要对望一眼,就能望到对方心底,她们不需要和解,不需要更多言语,因为她们是母女。

这么多年,她们给彼此温暖,是彼此的希望,没有了彼此,谁都活不下去。

人生,本来就是一步错,步步皆错,这些错,从来都不是孩子的错,更不应该由孩子来承担。

母女俩翻着从前的相册,坐在灯光下,张无然依偎着母亲,可能她自己都不相信,在她这十八年的时光里,像这样没有恐惧只有温情的时光,少之又少。她早早地读寄宿,早早地独立了,从来不羡慕别的孩子有父母接送,也不羡慕他们吃好的穿好的。因为她早早地知道了,物质上的东西,始终只是肤浅的,只要努力以后就可以实现,所以她追求成绩,只有成绩好,她想要的尊重和敬仰才能得到。

她担心母亲,担心母亲在外受欺负,更担心父亲不定时的家暴,每到黑夜就提心吊胆,过着惶惶不安的生活,拯救母亲出水深火热是她最想做的事情。她一直不敢承认的是,张楠楠在西街被打的那次,她很害怕,也很担心,因为那是她的父亲,可后来医生宣布张楠楠成了植物人之后,她的内心反而有了一种解脱、窃喜,替母亲松了一口气,至少母女俩以后不用再提着心过日子了。只是,母亲又陷入了另一个困境,为了支付高昂的医疗费用,不得不深夜去那种场所卖唱。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所以,少女才策划了弥天的大局,她恨别人失心,却不知道自己也慢慢失了心。

张无然和盛凌还是好闺密,但一直没告诉她,自己曾经利用过她,也没告诉她其实一开始自己没有想过要和谁成为好闺密。可现在她们是真的好闺密,张无然无比珍惜这个难得的朋友。

期末考试,张无然的成绩每科全优,拿到了下学期的全额奖学金。她在语言上很有天赋,课外已经开始自修法语。学校对她很满意,这个以第一名成绩入学的学生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时间从来不会倒退,只会往前走,只有往前走,所有人才可能有机会,忘记所有的过往。

47

简翎回了一趟西街,她答应女儿不再去唱歌了。

走的还是那些路,从前日子再苦,也从未像今天这样沉重。租的房子她住了五六年,当初她选这套房的时候张楠楠不同意,他不喜欢选靠近西街的房子,觉得没有安全感,又怕吵,但最后还是租了下来。

房子里有一间是衣帽间,堆满了她的演出服和一些日常衣服,演出服穿来穿去就那几件,日常衣服却很多。每次去医院看望张楠楠,都尽量穿得有颜色,她希望给自己一些活力,也希望沉睡的张楠楠能感受到世界上还有人在等着他。

如今衣服都落满了尘土,如同她那些等待的时光一样。

拉开窗帘,让房里更加明亮,走到阳台上去,抬头就是北角先生曾经住过的阁楼。如今西窗紧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夜间偷窥她的身影,很忧郁,分明就是萧青暮的影子,可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是啊,十九年的时间太长了,足够让一个人死心,足够让人两两相忘。

北角拿着啤酒坐在西窗上,对着她傻笑,那样真实的存在,简翎瞬间泪如泉涌。

一阵敲门声传来。

人总是很容易被赐予梦境,又很快被赐予清醒,那个陌生的北角先生,永远都不会在西窗出现了,还带走了一个十八岁的萧青暮。

抹干泪水去开门,原以为是房东来交接,但不是,是隔壁旅店的老板,老板把一个已经封好了的盒子递给她,说是楼上北角先生交代,如果新年过了十天他还没回来,就代为转交给她。简翎的手颤抖着把箱子接了过去,箱子上写着李琴操的名字,她猜不到箱子里会是什么,老板好像没有走的意思,也想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这个北角先生,自从圣诞节之前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简翎拿了一把剪刀把箱子的胶带划开,打开了箱子,里面是一幅画,这幅画她在他的阁楼见过。画上远处是青黛漓江,近处是她的阳台,不同的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幅画的时候,只是一个空阳台,现在打开的这幅画,已经画了她在阳台上的侧影,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画的,虽然只是寥寥几笔,神态却是对了。

“不知道还会不会遇见你”,北角画完这幅画的时候,在旁边写了一句话。这幅画早就画好了,那个时候,他所追寻的谜底呼之欲出,他很害怕,谜底揭开了也许自己的生活又变了,可他也害怕预感出错,于是他把这幅画委托旅店老板代为转交。

写这句话时他很矛盾,他希望她就是李琴操而不是谁谁谁,李琴操的生活环境虽然很糟糕,但她可以活得自我,她会保护自己,会深藏身与灵魂。而简翎,一万个简翎都抵不过李琴操,她的人生易碎,太容易被击毁。

这是北角留给李琴操的。

简翎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部手机,是萧青暮的遗物,当日他丧命失心崖的时候,全身上下就只有一部手机,她取回来之后充了电还没敢打开看。现在她打开了手机,输入了萧青暮的生日,很容易就解了锁,手机的相册里,果然有自己在阳台上的照片,往后翻,能看出是拍在不同的夜,不同的星辰,再往后翻,还有许多视频,视频里她朝着阁楼瞪了一眼,狠狠地回身拉上窗帘,抽烟、喝酒,仰望、回眸,每一个细节都真实无比。现在来看,忍不住笑了。

她进门,她关灯,她对着阁楼甩出不屑的眼神,这些都存活在北角先生的记忆里。

简翎拿起那幅画比对着手机里的照片,发现作画人是对着其中一张手机照片画的,功底不深,只画得五六分神似,但已足够。

谁都不知道会在什么时间遇上谁,又失去谁。他们在1998年相爱,又在1998年相忘,如果能预见遇见,该有多好。

眼泪再也收不住了,现在多希望阁楼上的男人是个陌生男人,他坐在冰冷的西窗前画画,而不是躺在冰冷的失心崖。

旅店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箱子中只是一幅画,让他兴致全无,他多年未见卸妆后的李琴操,是那么的陌生。他更看不懂楼上的男子和她有什么关系,完成了委托的事情也算了了一桩心愿。这个房客曾说过如果他不回来,不用到处找,他可能已经奔赴下一个地方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不回来也好,女儿再也不会挂念这个男人了。

还在盯着这幅画出神的时候,手机响了,简翎接了电话。

“请问您是简翎女士吗?”对方问。

“对,我是。”

“我是招商银行的经理,有个叫萧青暮的男士在我行寄存了一些物品,委托我们通知您来取走,您下午方便来一趟吗?”

北角给她留了东西,萧青暮也给她留了,还刻意区分得如此清楚。

“我能知道他寄存了什么吗?”

“物品是封存的,我们也不知道,您下午能过来一趟吗?”

“好的。”

“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再和您核对一下信息,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分别是哪两个字吗?”

“简单的简,孔雀翎的翎,一个令加一个羽字。”

“请问您身份证上是叫李琴操吗?”

银行是怎么同时知道这两个名字的?简翎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回复了对方:“对,我后来改名,跟了母亲姓。”这是当年她改名时对外的说法。

“信息无误,那请您下午来一趟银行吧。”

画是留给李琴操的,而银行的东西,是萧青暮留给简翎的。委托银行的时候,其实他心里已经确定李琴操就是简翎,自从收到第一封邮件开始,他就知道,摆在他面前的路已经不由自己控制,为了追寻初恋情人的下落,他必须面对所有突如其来的变数。一路将他引向不归路的人,肯定不是为了简单地告诉他简翎在西街生活,也不是要告诉他简翎生活得不好,一定还有更大的谋划,只是他猜不透,只能跟着藏在暗处的影子走。

所以,他要提前做很多事,把时间提前设置好,他虽然没有李琴操的微信,但是要打听到她的电话还是很容易的,随便去哪个酒吧的老板那儿,都能拿到。寄存这些物品的时候,他特意去问了她的电话号码。

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命运有些神秘的预感,不需要理由,也解释不清楚,更何况他清楚自己所做的事不会错。如果李琴操不是简翎,这些东西她肯定不会接受,但他压根就没想过如果她不是简翎,这些寄存的物品要怎么处理。

他叮嘱了银行,一定要跟接电话的人,先确定简翎这个名字,再核实李琴操这个名字,两者为同一人时,此次委托才生效。

简翎把一些衣服送给了平时还有点交往的姐妹,房里的东西她都不想带走,房子她退了,房东下午就把房子收了回去。她离开那栋楼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想起曾经跟北角先生说的话,自己最可悲的是,不喜欢西街却永远都不会离开西街。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离开了西街。谁说不知道永远有多远,只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什么人来终结这永远罢了。

离开西街这件事自从她来西街就从未想过,跟张楠楠过得再不好,也未动过这个念头,张楠楠成了植物人之后就更没想过。不可能的,自己是要在西街终老的人。可她对陌生的北角先生说了这句话,你看啊,冥冥中都有定数,谁都想不到,这个陌生男人就是离开了她十九年的萧青暮。

下午她去了银行,银行给她看了委托书,把东西拿出来,是一个大信封。

撕开信封,首先看到的是一根孔雀羽毛,正是旅店门口的那根,北角那天出门来银行的时候,在旅店门口把孔雀羽毛取了下来,这根羽毛确实很好看,经得起风吹雨打,没有褪色。刚到西街的时候他猜孔雀羽毛可能是暗号,是引他住到那家旅馆的信物,既然西街的故事从它开始,也就以它结束吧。他把孔雀羽毛装进了信封,这是一封名副其实的“孔雀令”了,它将有它的主人,不用再孤苦伶仃。

信封里还有一张银行卡,卡后面贴了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密码是你的生日”,折了一行,还写了一句。

“简翎,我又爱了你十九年。”

简翎拿着这张银行卡看了许久,强忍着泪水,萧青暮的人生如此短暂,一共才三十七年,他却熬不下去了,现实太残忍。

“可以帮我查一下卡里有多少钱吗?”她把卡递给工作人员。

她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女士,卡里一共是一千〇三十一万元。”

她紧咬着嘴唇,只要一开口,她就会哭出来。

“萧青暮,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多钱,够你过上很好的生活了,不用再回头来找我。都过了十九年,这是何苦啊,还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值得吗?值得吗?”

她又看了看纸条上的字,对着银行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算是表示了感谢,拿了卡就走出了银行。

这恋恋风尘是如此无情,刚平息了,又风起云涌,人都走了,却能在每个角落里看到他,这个人明明存在于每个角落里,却再也无法拥抱,心里空****的,像没有了心脏没有了灵魂。这种丢失的感觉,像是从未拥有过,就像从不可能去拥抱天空,也从不可能去拥抱那遥远的星辰,也从没有走进过那静海一样。

脚步越来越快,也越来越乱,第一次在西街这样惊慌失措,第一次在西街迷失自己。终于,她走到了漓江边,终于可以大声喊出来了:“青暮,你到底在哪儿,你出来啊。”

鸬鹚从江面掠过,**起一身水花,可这无尽的江面,没给她一点回响。

48

一年半后。

张无然顺利地接到了美国斯坦福大学交换生的录取通知书,全美排行第五的大学,人人艳羡,下半年的九月她就要开启人生新的旅程了。

学校都在流传她的传说,一个小女孩从初二那年突然逆袭到现在成功去斯坦福大学留学的故事,张无然是学校励志的典范。

张无然原本五月就满二十岁了,但一直在备战斯坦福大学交换生的一些事宜,她和母亲约定,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再庆生。对于争取到这个交换生的名额,她从一开始就志在必得,从未想过会失手。她是那样的青春自信,昂首挺胸,人生和前途,都被她紧紧地握在手里。

当张无然拿着通知书兴冲冲地回家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这一年她没再去西街唱歌,全心陪女儿。张无然站在母亲的身后,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又蓄起了长发,有好几根白发特别扎眼,她也不修饰一下,至少应该去染一下嘛。

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开门的声响那么大也没听见。她走进厨房,从后面轻轻地抱住母亲,把脸贴在母亲的背上,是那样舒服。

“妈,我回来了。”

简翎连忙把眼中的泪水擦干,她一早就知道女儿去取通知书了,这一天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总是控制不住。但她回头的时候换上了一个笑容,温柔地看着女儿,这一年半的生活,女儿整个人看上去瘦小了一大圈,女儿踌躇满志,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这才是一个二十岁少女该有的模样。

张无然把手中的通知书扬了扬。“妈,这是斯坦福大学的通知书,刚取回来的哦,还热着呢。”这才发现母亲刚才在流泪,她有点慌张,连忙伸手去擦母亲脸上的泪痕,“妈,你怎么了?”

简翎接过通知书,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泪水又流了出来,人快四十岁了还这样脆弱,比少女还敏感。眼泪是替女儿高兴的,她的努力没有白费,所有熬过的苦楚在这一刻都不值一提。母女俩开心地拥抱在一起,空**的房子里许久没有人这样大哭大叫过了。

冰箱里早已准备好了张无然最爱吃的草莓蛋糕,这个季节还没有草莓,简翎跑了大半个城市去一家进口水果超市才买到一盒。蛋糕是她亲手做的,很鲜亮,不大,也不会浪费。北角留给她的钱,她一分没动,日子依然过得简朴。

这大概是张无然记忆中最幸福的一个生日,虽然只有母亲一个人为她庆生。此时的她被幸福包围着,考上名校,学校发给她一笔奖学金,她可以和同学去一趟短途毕业旅游。生日简单得很,二十岁的少女露出了微笑,她习惯性地把垂在额头前的头发往耳朵后面拨,露出耳朵上的痣。没有考试,没有担忧,也再没有恐惧带来的痛苦,如此平静的生活,是少女渴求了二十年的,别人一开始就拥有的平凡生活,她到现在才拥有。

为了追求这样的时刻,她曾经变成了一只失心的魔鬼。青木镇连环杀戮的那晚,少女在家里大笑,笑得不能自持,犹如恶魔,她追求的新生,从那一刻开始,慢慢清晰起来。

她对面坐着的母亲,非常平和,十九年的恩怨已了结,再无心事。这一年半,她没见过母亲大悲大喜,每天都在厨房忙活,日复一日。她从未想过母亲的夜晚是怎么过的,是否安心,是否不再失眠,是否不再难过,是否心里还会有新的希望,母亲平和到连这些信息都不释放出来。

但她确定,母亲看到通知书的一刻是开心的。

“要是你爸知道了,他一定会很开心,他此生……”简翎喃喃自语,眼泪无声无息,张无然知道,母亲爱哭,是因为她有一颗滴泪痣,很细微,不近身根本看不到。

“妈,等我假期旅行回来,我和你去探望爸,好吗?”张无然说,不知道能否安慰到母亲。

“无然,你还恨你爸吗?”

“……他不是我亲爸,我不爱他,但我已经不恨他了。”这个话题自从母亲从青木镇回来,两个人就再没谈起过,刻意地回避着。张无然也不想问,她恨的父亲张楠楠再也回不来了,而她不想认的亲生父亲林觉也死了,这两个男人,不应该再在她的生命里出现。对于张楠楠,她选择遗忘,虽然她知道母亲做不到。

吃完饭,母亲说想出去散散步,母女俩挽着手就下了楼。张无然回头看着身后的房子,它已经非常破旧,应该早就进入拆迁规划了,但因为它是学区房,总有业主前赴后继地买进来,没有人同意拆迁,一提拆迁,附近的小区就会组织大规模的游行。

她很感谢母亲当年长远的眼光,让她有机会在花岩一中读完小学和初中,虽然考高中都是靠自己,但从花岩一中的初中本部升到高中部,已经便捷了不少。

“妈,等我去了美国,你把这套房子卖了吧。我算过,这套学位房可以去换一套江边的复式房,那里风景好,人多,也热闹。”

“妈已经不喜欢热闹了,傻孩子。”简翎温柔地看着女儿,女儿什么都懂,反而让她难过,女儿过早地独立,太早地懂了其他同龄孩子还不知道的事。

“妈,要不你卖了房,跟我去美国吧,反正这里也没有什么牵挂的人。我可以赚钱养活你的,相信我。”

是啊,这里已经没有可以牵挂的人了,所有人都离她远去。可是,萧青暮当年在这里重生过,现在她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在这里。

“妈会不习惯国外的,英语早就丢到九霄云外了。听说美国的冬天下雪很冷,你要提前备好冬天的衣服。”

“妈,人家那边比我们这里气温可舒服多了。不过找个时间你陪我去买衣服吧,妈,我们很久没有一起逛街了。”

“好啊,还得多买个行李箱,怕装不下,千万不要冻着。”

不知道萧青暮从南方到北方去的那一年,是怎么生活的,衣服够穿吗?吃得习惯吗?手有没有被冻僵过?他的手一到冬天就容易红肿。

张无然紧紧地挽着母亲的手,她和母亲其实才相差十九岁,母亲十九岁就生下了她,那么年轻,完全可以选择不带她来这个世界,可是母亲没有放弃她。人世间这么多的悲喜交加,谁都不知道会怎么书写,虽然经历了苦难,她还是很庆幸母亲坚持把她生下来。

你来人间一趟,总会看见太阳。

“妈,女人生孩子很痛很痛吗?”

“嗯,很痛很痛的。”

“妈,你生我的时候是顺产还是剖腹产?”

“这些词你都知道?”

“学校老师会教的啊。妈,你还记得我读初中时候的小姜老师吗?她才比我大五六岁,听说她今年死了,她想给她老公生个孩子,但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妈,你生我的时候,有医生这样问过你吗?”

“傻孩子,妈生你的时候开心得不得了,都忘记痛了。”

张无然发出了一长串的笑声:“真的啊,妈?那我为什么叫无然呢?”

“你今天问题真多。”

“闲聊嘛,等我去了美国,都没人陪你这么聊了。”

“你如果是个男孩差点就叫张无忌了,或者张无谓,还好你是个女孩。当时妈妈想啊,人生哪有那么多的然后,然后,就叫你无然了,希望你永远活在当下。”

“妈。”张无然酸了鼻子,这些事她都不知道,过去的生活里竟然没有这样的氛围来问这些。

“无然,记住妈妈的话,不管在哪里,女孩子,一定要懂得怜惜自己,爱自己。”

“我知道啦,妈。”

花岩一中门口的校牌早已换成了近海中学,几个字苍劲有力,校园里还有学生在嬉戏追闹,校园里的时光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母女俩安静地走在学校门口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走边聊,岁月静好,只盼你我,永远能这样,安然无虞。

“无然,以后的路你要学会自己走。”

“妈,有你陪着,我什么时候都不会是一个人走。”

“就算是一个人走路,也不要怕,哪有人是妈妈一直陪着的啊,知道吗?”

“知道啦,你真啰唆啊,你就陪我这样慢慢地走嘛。”

母女俩的身影越走越远,消失在这条路上。这条路葱葱郁郁,生机盎然,人来车往,昼夜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