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有人冲进房门,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只手握上锋利的刀锋,匕首扎进骨肉,顿时鲜血四溅。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嘶吼,有人在跪地求饶。

而她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的身上有着熟悉又陌生的枯草味道,混着麦芽的芬芳,江淮的右手诡异地垂挂着,左手沾满鲜血,却一下下温柔地抚摸拍打她的后背。

“没事了,六六,没事了……不要怕,我在这里。”

江淮还说了很多很多,一直说一直说,直到身上的疼痛褪去,陆舜华清醒过来。

陆舜华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宽厚的胸膛,头顶传来江淮沙哑的声音。

“六六,你没事吧?”

江淮伸出左手,手掌已经被纱布包扎好,隐隐还有几丝鲜血渗出。

江淮用手掌握住了她想要自裁的匕首。

“你……”陆舜华脑子里一阵迷糊,说:“你怎么在这里?”

江淮苦笑:“我担心你,过来看看。”

没想到一来,就看到了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陆舜华拿着匕首,狠狠地往自己小腹上戳去,江淮几乎没有犹豫,冲过来就握住了刀锋。

……

陆舜华想死。

那些隐藏在心底的惴惴不安,终于有了答案。

她身上的死气和淡漠,她的无动于衷,她的空洞茫然,原来她早就不想活着。

江淮用左手扶起陆舜华,低声问:“能不能和我说说,这八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舜华沉默下来。

“不说也没事。”江淮喃喃着道:“以后再说。”

可是。

“阿淮,”陆舜华抬起眼,“没有以后了。”

江淮恍若未闻,把匕首收到自己怀中,单手扶起碰倒的椅子。他的神情专注,像是极为认真地在做这些事。

陆舜华继续说:“你放下吧,不要再记着这些事,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江淮慢慢地转过头,他没有回答,神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眼中压抑着重重的悲伤,还有不知所措的茫然。

“放下?”他摇摇头,说:“放不下的。”

陆舜华说:“你只要放过自己就好了。”

“是吗?”江淮坐下来,左手摩挲着衣摆,问:“那以后呢?”

“以后就像你说的,以前如何,以后就如何。”

“我说过这种话?”

陆舜华点点头。

江淮说:“我说错了,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陆舜华的声音十分冷静:“你曾经要我这样做,如今你自己也可以。”

江淮的脸色越发苍白:“我做不到。”

陆舜华低下头,轻轻地笑了,笑容意味不明。

江淮就是被这个笑容彻底击垮,他其实比谁都清楚,陆舜华骨子里最初的一些东西,热忱、天真、浪漫、憧憬都已经死在了青霭关下,被踏成了血泥祭了春色,碎得不成样子,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形状。

他很难过,甚至绝望,他们第一次将八年来的事情摊开说,她却要他忘了,要他放下。

怎么放得下呢?只要还爱着,就放不下。

他爱她,从过去到如今,至死方休。

江淮:“六六。”

江淮从来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此刻竟然格外委屈,如同稚子,声音里有着散不开的痛:“你不要这样对我。”

江淮的声音低下去,轻如蚊呐:“求你了。”

陆舜华愣住,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摇摇头。

总会结束的,就算不是现在,也是不久以后。

江淮沉默了很久很久,想要伸手去拉陆舜华的手,被陆舜华躲避过去。

江淮不管,又伸手过来,陆舜华就再躲开。

最后不管不顾,左手直接越过桌子,去碰她的衣袖。

陆舜华忍无可忍,推开江淮的手掌,拢着袖子往起身后退:“别碰我。”

江淮恍若未闻,执着地想拉住陆舜华的手。

陆舜华皱眉道:“你疯了。”

江淮倒情愿自己疯了:“六六,你看我,看看我。”

江淮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陆舜华,胸膛起伏不定,他的眼神大片大片全是混浊,唯一的一丝清明全放在她身上。

陆舜华转身就走。

江淮唰地起身,想要跟上来。

陆舜华生出恼意,还有鱼死网破的心思,拎起身后桌案上的瓷器往江淮脚下丢去。

“走开!”

白瓷狠狠地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江淮像是看不见,一脚踩过去,左手手掌握成拳头,鲜血湿透纱布,顿时每走一步都留下血印子。

江淮走了几步,弯腰捡起一块瓷片,走到陆舜华面前盯着她,声音里是种空****的失落和极致的痛楚。

“你看着我,六六,你看着我。”

陆舜华扭过头去,被江淮钳着下巴掰回来,强迫与他对视。

江淮把手中的瓷片扣到陆舜华的掌心,强拉过她的手,她抵抗不得,被他握在掌心。

他笑得很难看,红着眼,似是再也无法忍受,握着她和那块瓷片,在脖颈处划过去。

“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白瓷染血。

……

原来世道如此,报应这种东西,根本从来都没打算放过谁。

陆舜华吓得手一抖,使力往回抽,但江淮用的力气太大,脖颈仍旧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瓷片掉在地上,陆舜华自下而上地看着江淮,抖着唇伸出腿,将瓷片远远地踢开。

江淮要靠近过来,被陆舜华推了一把。陆舜华的手刚好撑在江淮的胸膛上,他咝声吸气,手臂重重一抖,有个什么东西从他怀里掉出来。

江淮单手抬起,从一地碎瓷里捡起那件东西。

“我答应了皇上。”江淮开口艰难,手掌朝上摊开,露出手里那根旧了的桃花簪。

江淮的眉眼凹陷进去,眼底挂着青黑,但嘴角却勾着一抹笑,笑容在这张憔悴的脸上说不出的畸形,眼中仍有淡淡光彩,似在期待。

“我去奉天城,此生永远也不会再回上京。他也答应让我带走你,不会派人阻拦。”

江淮收紧手指,牢牢握住桃花簪,声音涩然。

“我们一起去那里,忘掉所有痛苦的事情,以后我们的日子……”他微微转过神,低声说:“都是甜的。”

陆舜华扶着墙壁,痛苦地摇头。

江淮依旧固执地看着陆舜华,但眼里通红的血丝显出不平静。

“你还在恨我吗?”

江淮的指缝里淌出血,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我当时没有办法了,真的没办法。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你。我以前答应过你,等我回来一切都会好,我没做到,对不起……”

陆舜华听见江淮颤抖的声音,对上江淮通红的眼睛。陆舜华看到江淮眼角的纹路,发间的白丝,心头一阵难过。

她陆舜华不住摇头,缓缓地垂下眼帘,有种无力的虚弱感。

“我不跟你走。”

江淮心里酸痛,无奈且凄楚地道:“为什么?”

陆舜华不说话。

“如果你恨我,我们可以扯平。”江淮语无伦次,左手垂落下来,嗓音干哑:“一刀不够,可以有两刀,两刀不够,还可以有第三刀、第四刀……我的手臂,我的双腿,我的眼睛,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去,想要我的命,也可以拿去。”

如果这样就可以扯平,可以消除她的恨、她的怨,那他心甘情愿。

情是情非,难以言说,但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总得有个了结。

陆舜华:“我不恨你。”

江淮的嘴唇紧抿:“那你……”

“我也不跟你走。”

江淮低下头,沉默不语。

江淮突然有些不敢看她,面前的女人很近,却又好像远到触不可及,他费尽全力想去抓,只能抓到虚空中的碎影。

“你做的其实很好,换作是我当时也会做出跟你一样的决定,阿淮,我不希望你对此觉得愧疚。你觉得愧疚,哪怕只是一丝,也等于你心里承认了那是一个错误。可那不是的,我们都知道。你做得很对,如果当时开了门,你才会是千古罪人。”

江淮低声说:“做得很对吗?”

陆舜华依旧是那句:“换作是我,也会那么选择。”

江淮听着,轻轻地摇了摇头,缓缓地说:“那你呢?”

陆舜华哑然。

江淮喃喃地道:“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错……越族已经被灭族,南越已经归降,前锋大将军也死了,不是我的错,那你呢?你算什么呢?这样算什么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脸色发青,紧紧地盯住陆舜华。

因为多处受伤,伤口渗血,脖子上、手掌上、胸膛上皆有,江淮说话慢慢地开始费劲,额上的汗水渐渐成了汗珠滴下,淌过血红的眼角,流进衣襟。

“你算是什么?现在这样算什么?”江淮伸手拉住陆舜华:“是我下的命令,我违抗了皇令屠城!我用了三天三夜烧尽南越皇城,灭了他们的皇族!我把他们从史书上抹杀,我让他们永生永世都低进泥土里,对大和俯首称臣!我让当时那场战役里所有人都得到了报应,我让他们血债血偿!”

陆舜华退后一些:“你冷静一下。”

江淮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经常做梦,我梦到你还在上京,还在将军府,就在那里。”

江淮伸手,指了指窗外,那儿一棵桃花正盛开。

“我梦到你就在这棵树底下一直等着我回来。你绣着嫁衣,等我打了胜仗,回来娶你做将军夫人。”

江淮说着说着,目光涌出悲怆。

“在那之后好多次九死一生,我从鬼门关前转了几遭回来,醒来时都在想你怎么不见了呢?后来才想起,是我亲口下令将你关在门外的。我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睡不着,我们本来应该很好的,是我没保护好你,我答应过你的我没有做到。你说这不是一个错,你说我做得很对,可是……”

江淮陡然激动了起来,他的左手还牢牢地抓着陆舜华,右手一动不动,满头是汗,身体抖个不停,脸色由红转白,再转红。

“可是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知道吗!”江淮颤颤巍巍的继续说道:“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我说‘传我令,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门’,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话把你关在门外!我还记得,是我自己选择了放弃你!”

他的声音轻下去:“我一直在想,你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是在恨我,还是在怨我?或者你在想祖奶奶,叶魏紫……我一直想一直想,想你那时候痛不痛,想你那时候后悔不后悔,这么多年了,我想着想着,把自己想成了这样。”

陆舜华嘴唇紧抿,江淮每说一句,她就忍不住打晃儿,他们自从见面以后都有意识地回避着这件事情,谁都不愿意提起,仿佛当它不存在。

可他的一番话,将记忆拉到了八年前,拉到了那场连残阳都是血红的战役里。突然的回忆让她有些恍惚,心口猛地疼痛起来,所有的淡然和冷漠消失不见,理智还没反应过来,沉淀了很久的情绪先从寂灭的身体里翻涌起来。

陆舜华跟着颤抖起来,跟着难受,眼前的场景渐渐从别院的房间变成了无边旷野。陆舜华躺在尸堆里,右手臂被撕咬了一大块皮肉,泛着可怖的黑色,血水不断地流出体内,她眨眨眼,看到天空中的圆月,那月亮竟然也是血红血红的,或许是她的眼睛里都是鲜血。

她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绝望崖冷风犀利,她在想自己还没享受为人母的喜悦,她不想死,她哭泣、哀求,心如死灰。

陆舜华在想凯旋的士兵,在想昏迷的皇帝,在想偶尔午后闲谈听见的邻国新皇的传奇人生,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后想起江淮。

权倾朝野的将军用无量功德换她一个圆满,可她却像是故事之外的旁观者,冷眼看着生离死别和爱恨嗔痴,波澜不惊。

她不恨,可她不甘心。

“你后悔吗?”

轻飘飘的四个字,让屋里突然久久安静下来。

陆舜华抬起头,就着江淮抓着自己的动作,身体往前探过去。

“你后悔了吗?”

江淮紧紧抿着嘴唇,神色晦暗不明,不知是身体太虚还是因为她的动作突然,他惊得退后两步,身体虚晃两下,手缓缓地垂落下去。

陆舜华的袖子上,还留着几个鲜红的血手印。陆舜华紧追不放,似乎每一句话都是逼问,非要他吐出个回答,声音渐响,响在整个别院屋里——

“我问你,你后悔了吗!”

陆舜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两个人隔了两步远,她不复冷漠的表情,脸上全是疯狂,江淮嘴唇嗫嚅着,什么话也没说,双目通红死死看着她。

陆舜华仿佛受够了的模样,一把扯住江淮的双臂,手指用力得几乎嵌进肉里。陆舜华狠狠地攥紧江淮,字字诘问,字字诛心——

“你不是说你很难过?你不是说你很痛苦?你问我我有没有后悔?你问我怨不怨你?那你呢?江淮,我问你,你当初做了那样的选择,你有没有后悔?你有没有后悔过?”

陆舜华的声音几近嘶吼,手下用力,指节绞紧,力道奇大。

江淮痛极,却没有伸手推开陆舜华,江淮近乎悲怆地望着陆舜华,眼里翻腾着绝望。

陆舜华步步紧逼,江淮步步后退,良久,陆舜华的手松开,无力地往后靠在墙角。

后悔不后悔,这个问题其实谁都无法给出答案。

“你不要后悔。”陆舜华扶着墙壁,垂下眸子,“我说过了,那不是一个错误,所以你不要后悔。不后悔才是对的,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们都知道。”

江淮想起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喉头发涩。手臂被她抓得泛起钻心的剧痛,但他想着那时的场景,只觉得心神俱裂,说话都颤抖着:“我们去奉天城,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

他又在重复,仿佛笃定离开上京一切都会好起来。

“你放不下,没关系,我们慢慢来。以后还有很久,还有很长时间……”

江淮零零碎碎地说着,一直说着,他其实并不是一个不敢面对的人,但连陆舜华都能看出来他在逃避,刻意回避了很多,比如她的八年,比如她的抽搐,比如她的自裁。

陆舜华靠着墙缓缓蹲下去,她摸着自己的右手臂,那里腐烂,长满尸斑,是一个死人的标识。

陆舜华没有呼吸,没有心跳,长着尸斑,长着血痕,她是一个孤魂野鬼。

可江淮不比她好过多少,他是一个可怜人,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亲人,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孤单地活着,对人冷漠,将所有正常的感情都摒弃,但那些年少时的记忆却仍旧深深刻在骨子里,他们之间发过的天真的誓言,许过的庄重的承诺,都被他永远铭记。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他们以前是什么样子?

后来怎么又成了这个样子?

江淮也跟着蹲下来,江淮几乎成了个血人,身上没有一处完好,但仍旧伸出血淋淋的手去拉住陆舜华。

江淮颤抖着声音道:“六六,你看看这里,看看这个地方。”

江淮说:“我负你良多,但这个世界没有,它明亮、干净,一如往昔。不去奉天城也没关系,我们去别的地方,去哪里都行。”

江淮说:“无论为了什么,为山涧清风,为雪落黄河,为青霭落日……为了什么都好,六六,留在这里。”

留在这个人间。

陆舜华低低轻笑,说:“阿淮,我说了我不跟你去的。”

江淮脸色沉下去。

陆舜华淡淡地说:“是活死人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