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有点慢。

陆舜华数着日子的时候,总这样想。

在江淮说完那些话的半年后,她试着和祖奶奶提了此事,当时祖奶奶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具体怎么变的,其实说不太清楚,反正以她对祖奶奶的了解,那个表情无论如何都看不出高兴。

祖奶奶叹气,问她:“真的想好了吗?”

陆舜华点了点头。

“江家的小子啊……”祖奶奶捻着佛珠,似有千言万语,看她的眼神透着丝丝打量,仿佛在窥探她的内心,是否只是一时戏言。

在发现她确实坚定无比以后,祖奶奶尝试着问:“六六,不要他行不行?我们六六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应当配天底下最好的郎君,祖奶奶重新给你找,找个好几百倍的。”

陆舜华:“可是祖奶奶,阿淮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啊。”

祖奶奶不说话了。

半晌,摇了摇头,进去佛堂开始念阿弥陀佛。

这一下就是默许了。

陆舜华不知道祖奶奶为什么开始并不大乐意这门亲事,她好像没有说出一个明确阻挠的理由,只是劝她放弃,可她不想。

小女儿家情窦初开,眼里心里都是如意郎君,陆舜华只觉得一切像是一场梦,只恨时间过得太慢,不能一夜醒来就到两年后。

其实她也不一定想做将军夫人的。她知道江淮的心里头装有许多事,他的心是个铁桶防护的,里面**着极为复杂的东西,或许爱情在他的心里只占了一点点位置,但她不介意。

他对她露出了铁桶上的一丝缝隙,她便守着自己的一席之地,在他心里安营扎寨。

又过了段时间,叶魏紫同陆舜华说起,叶副将接了任命,戍守青霭关,这一去带上了叶姚黄一起,没有三年五载回不来。

青霭关为西疆、南越、上京的咽喉要冲,形势险要,易守难攻。南临绝望崖,崖边便是隐州十二城,北边青川河绕关而起,河浪汹涌。

青霭关是进入上京的必经之地,被誉为“上京的最后一道防线”。

戍边生活艰辛,叶夫人操碎了心,连着几月为戍关生活奔波打点,恨不得让父子俩把全部家当都带上,叶魏紫落得轻松,在家慢悠悠地学女红,绣起了嫁衣。

七月初,叶家父子准备出发,叶姚黄给陆舜华递了信,约她在如意铺二楼见面。

陆舜华如约而至,去的时候叶姚黄点了一桌子点心,正在倒茶。

陆舜华欣欣然入座,喝了口茶看了眼周围,没有发现叶魏紫的身影。

叶姚黄解释道:“阿紫被赵二公子带走了,今日没有一起来。”

陆舜华:“赵二公子带她去了哪里?”

叶姚黄低头看陆舜华:“大概是带她出去玩了吧,阿紫玩心重,赵二总是顺着她,带她去了很多新奇地方,看了很多新奇玩意儿。”

陆舜华闻言,琢磨了一下,说道:“赵二公子原来是个嘴硬心软的好夫君。”

说完又拿了块如意糕,塞进嘴里。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陆舜华总觉得叶姚黄今天几番欲言又止,耳根子有点发红,不过他长得黑,也可能是她多心,恍了眼神。

过了会儿,叶姚黄从不知哪儿拿了把东西出来。

陆舜华看去,发现那是一把红木刺绣团扇,还是双面扇,万字锦沿边,绣着盛放的桃花。

万字锦又称作“万字不到头”,寓意吉祥不断。

叶姚黄在如意铺,送她万字锦,递过团扇时无言地看着她。

陆舜华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了两眼,称赞道:“真好看。”

叶姚黄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欣喜的笑。

陆舜华又说:“和阿淮府里的桃花几乎一个样子,就和真的一样。”

叶姚黄的笑僵在嘴边。

叶姚黄看着陆舜华,低声问:“阿淮?”

陆舜华笑道:“江淮。”

叶姚黄发怔,被这两个字惊到,犹疑着不敢确定,涩声问:“六六,你和他很熟?”

陆舜华的手停了一下,将团扇递还给叶姚黄。

叶姚黄不接。陆舜华又说:“姚黄,你在青霭关要照顾好自己,虽说现在无战事,但我和阿紫都希望你能一切平安。”

叶姚黄抬头看着陆舜华,抿着唇没有说话。

叶姚黄在心里想,江淮和陆舜华才认识了多久……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静林馆的?大约是去年三月,那就是一年半以前……

短短一年半的时间,他怎么就将她抢了去的?

陆舜华:“我还记得小时候你会替我和阿紫去树上摘花,祖奶奶罚我跪祠堂,也都是你偷偷跑过来给我送吃的,我和阿紫不想听学,每一回也都是你带我们出去玩,然后被罚的也是你……从小我就知道,姚黄,你是天底下顶好的好人,对我和对阿紫一样好。”

叶姚黄看着她手里拿着的团扇,又看到她发间插着的一支桃花簪,本想说出口的话此时此刻都没了说的必要——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叶姚黄轻声说:“是吗?”

陆舜华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叶姚黄接过扇子,勾着嘴角笑,扇子轻轻拍上她的脑袋,他温柔地道:“江淮那人的脾气可不算好,六六要是哪天受了委屈,记得告诉哥哥,哥哥替你出头,阿紫和你都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陆舜华懒洋洋地伸腰:“你们都把阿淮想的太坏了,他才不会欺负我。”

“那样最好。”叶姚黄转过头,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陆舜华,想说什么但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只说:“六六,过几天我随阿爹一同出发,你能不能来送我?”

陆舜华点头,道:“好。”

出了如意铺,叶姚黄执意要送她回恭谦王府,陆舜华说不用,反而跟着他一块去了叶家,在叶魏紫的闺房里等了片刻,就等到抱着包袱一蹦三跳推开门回来的叶魏紫。

叶魏紫看到在房里坐着的陆舜华,微微一愣,没多想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我哥呢?”

陆舜华把玩着桌上茶盏,说:“去找叶叔叔了。”

叶魏紫走过来,把怀里的包袱放到一边,挨着她坐下,左看右看,问她:“那个……扇子呢?”

陆舜华放下茶盏:“什么扇子?”

“我哥要送你的扇子。”

“没有啊。”陆舜华故作疑惑,歪头思考片刻:“姚黄给我看了两眼,又拿回去了。这么说他是打算送我的?真是小气,送人的东西怎么还拿回去了?”

叶魏紫凉飕飕地斜眼看她:“你少装蒜。”

陆舜华抱住她的手臂,摇了摇撒娇道:“不做姑嫂,难道阿紫就和我不是朋友了?”

“哼。”

“好阿紫,你不能这样。”陆舜华粘上去:“说好做一辈子朋友的,做人做鬼都是一辈子的朋友。”

叶魏紫又“哼”了一声,倒是没把手臂抽出来,十分不解地问她:“你拒绝我哥了?”

陆舜华眨眨眼:“姚黄可什么都没说。”

叶魏紫沉默片刻,问:“我哥到底哪里不好?”

“他很好。”

叶魏紫没想到她这么坦**,想到自家哥哥的心事,垂死挣扎:“六六,你看,其实我哥……”

“不行。”陆舜华拒绝得干脆利落:“我只要阿淮。”

叶魏紫不死心:“他还在孝期,少不得等两年,两年可是什么都能发生。”

陆舜华摇摇头,摸了摸头发间的桃花簪,挺起腰板不无自豪道:“郎心似铁,不可移也。”

叶魏紫看她这样,被她气笑了。伸手拧了拧她腰上的软肉,又戳了下她的脸颊,凉凉地道:“就你这样的,丢锅里煎了煮了,还不够人家吃两口。”

陆舜华把她的手拉下来,不服气地道:“谁说的!”

至少能吃三口好嘛!

叶魏紫在叶姚黄的事情上本就无所谓,陆舜华实在无意她也不想勉强,听得她这么说,那股劲儿上来了。

她转身到**,在枕头底下摸出本图册丢给她,说道:“这本册子送你,闲来无事好好研读,算我阿紫今日行善积德。”

陆舜华掂着册子,不用打开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窃窃一笑,卷了卷书册,继而好奇地道:“你跟赵二近来感情不错?”

“也就那样。”叶魏紫撇撇嘴:“他都跟我爹年纪差不多,没事就爱说教,无趣得很。”

陆舜华:“听起来他好像不怎么样。”

“还凑合。”她含蓄地说道。

陆舜华眼神意有所指。

叶魏紫一巴掌拍在她肩头,把她往门口推:“别这样看我。江淮什么时候提亲,我等着和你一起做新嫁娘。”

陆舜华回头道:“总得再过一年半载,阿淮还没出孝期。”

而且这阵子皇帝似乎有意提拔,将江淮调至骁骑将军麾下,不再掌送从一职,正式去往骁骑营,受命三军。

江淮陡然变得忙碌起来,很多时候不见人影,就算见了也总是这里那里受伤,刀剑无眼,她每每都是提心吊胆。

叶魏紫说:“大不了我先嫁,等我生了儿子,再来娶你女儿。”

陆舜华:“你就这么想和我做亲家?”

“哼,别人我还不给这个面子。”

陆舜华揣着书册,被叶魏紫找人送回了恭谦王府。

陆老夫人例行礼佛去了,偌大的王府里头没什么人,院子里几棵老树叶子婆娑作响,风拂过,夏意躁动。

陆舜华抱紧书,跑到闺房前,走了两步发现不对劲。

地上悠长的树影,一个人影晃动其中。

她看了一会儿,扭头望着屋顶,笑道:“哪个小贼半夜不睡,不学好做梁上君子!”

上头那人配合着应道:“看陆家姑娘貌美,举世无双,故来拜访。”

陆舜华红了脸:“不要脸。”

人影一闪,少年郎已长成的落拓身形寸寸逼近,直到近得不能再近,声音才落在头顶:

“倒成我的不是了。”

陆舜华瞥了他一眼,把怀里的东西往里藏了藏。

江淮仿佛并未注意到,平静地看着陆舜华:“你去见叶姚黄了?”

陆舜华没料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略略有些不自在,说道:“他过几日要去戍守青霭关,让我去送他。”

“我知道。”江淮冷声说:“真是个痴情种子。”

陆舜华笑了下,轻声说:“那我去不去送?”

江淮“哼”了一声,几步近身,一把拉起她手臂,跃上树间,推开她闺房的窗户,带着她一块进去。

陆舜华无言:“……你为什么每次非得做这种溜门撬锁似的勾当?”

江淮沉声道:“门口有守夜丫鬟。”

“那你可以从正门进来,我让她给你开门。”

江淮淡淡地看陆舜华一眼:“这样的话,明日陆老夫人就会带人来抄了将军府。”

“……”

江淮面无表情,捏起陆舜华的下巴,看她半天,而后轻轻放开。

江淮漠然地道:“想送便送吧。”

这么好说话,不像他。

江淮脾气来的古怪,不爱把话说在明面上,明明心里头想的不是这回事,偏偏嘴上别扭,陆舜华和他处久了,把他的性子摸透八成,一时不敢妄下定论,他到底是说真话还是假话。

陆舜华打量的眼神极为明显,江淮自然感受得到。他蜷起手指,低垂眼眸,道:“便是送了,他能当如何。”

陆舜华笑着摇摇头:“轻狂。”

江淮没接话,陆舜华看了他好一会儿,他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她都犯了困,他还是一句话不说。

良久,江淮才道:“可惜。”

这句话莫名其妙,没头没尾,陆舜华一头雾水,反问道:“可惜什么?”

江淮:“戍守青霭关,是大和好男儿。”

江淮伸手,拇指在陆舜华唇边擦过,脸上淡淡的,又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他还算对我眼,可惜了。”

可惜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

他的人。

他的。

陆舜华还在发呆,思忖他这话到底何意,忽听见地上响起“啪嗒”一声,有一物落地,落到他们脚边。

一只长着硬茧的手捡起了一本书册子。

“哗啦”翻页声响起,入目的画面活灵活现,江淮看一眼,脸色登时变化万千。

江淮捏着书册,冷然道:“你看的这是什么东西?”

陆舜华一惊,这可是阿紫的书!

陆舜华连忙上前把书抢回来,死死地抱在自己怀中,嘴里嘀咕:“我这不也是为了你嘛。”

江淮险些气笑:“全天下就你歪理最多。”

陆舜华收了书,正经地不能再正经:“阿淮,**者见**。”

江淮:“……”

江淮倏地抽出那本书册,动作快得陆舜华都看不见他何时出手,那册子就又回到了他手中。

“这本东西,我带走了。”江淮说道:“你不许看。”

陆舜华走到江淮身边,急道:“这不是我的,阿淮,你就饶了我这次吧,我发誓我……”

江淮说:“我走了。”

“你别……”

江淮揉了下她的头,把她挡在窗边。

“早些歇息。”

陆舜华欲哭无泪地看着江淮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没过两天,到了叶姚黄出发的日子。

陆舜华遵守承诺,一早便和叶魏紫碰在一块。两人手拉手挤在人群里,只见一队精锐中叶副将打头,叶姚黄紧随其后,一路出了上京城门。

叶魏紫舍不得,拉着陆舜华一块上了城楼,挨着城堞探出脑袋,遥遥望着写着大和的旗帜在烈烈长风里飞扬。

叶魏紫当下红了眼睛。此去一别,从此聚少离多,再次见面恐怕就得是年关,她对父兄有一千一万个不舍。

长风下,叶姚黄骑着高头大马,转身往城楼上看来。

陆舜华抬起眼睛,刹那间与他的眼神隔着人群蓦地撞上。

“六六——”

叶姚黄拉着缰绳,烈阳下他一身戎装,剑眉星目,隐隐有了将士风采,眼里缱绻万千,温柔似水。

叶姚黄说:“我走了,你们保重。若要成婚,千万吱会一声,哥哥派人回来给你添礼。”

陆舜华定住眼。

“六六……”

叶姚黄回身,面容似犹豫不定,又似不甘不愿。叶姚黄看了陆舜华好一会儿,深吸口气,道:“哪天觉得桃花不好看了,记得告诉我,我带你去青霭关!带你看青霭关的青川河,看隐州十二城,还有谷深崖绝,惊涛拍岸,夕阳晚照!看遍所有上京没有的好景色!”

说完,叶姚黄一夹马肚子,马儿发出长长嘶鸣,铁蹄踏出飞扬尘沙,他纵身疾驰,在旭日之下头也不回地离开。

陆舜华目送叶姚黄远去,内心五味杂陈。

叶魏紫沉默许久,才道:“走吧。”

陆舜华低声答应。

刚转身,陆舜华又愣在原地。

一人立在城楼之下,同样坐着高头大马,仍然是一身粗布麻衣,通身没有任何多余的纹绣装饰和冠配发簪,长发只用发带束于脑后,微微抬头望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陆舜华向江淮挥手笑了笑。

“阿淮!”

叶魏紫嗤笑了声,松开握着陆舜华的手,迈步从城楼另一端下去。

陆舜华提起裙摆,噔噔几步从楼上跑下来,跑到江淮的面前,惊喜地道:“你怎么来了?”

江淮利落地下马。

江淮牵着缰绳,立在陆舜华面前,眼神里阴影沉郁,似有无尽阴霾。

“我再不来,怕有人就要去青霭关看山看河看城了。”

陆舜华被江淮逗得笑出声,两手背到身后倒退着走。

“原来有人吃醋了,” 陆舜华露出少女一面,短促地笑了笑:“怕我跟人跑了?”

江淮冷笑:“也要他有能耐能把人勾得走。”

江淮伸出手,揽着陆舜华的腰,将她提抱到马上,自己牵着绳子走在前面。

陆舜华的视野开阔了不少,她不会骑马,难得被人领着坐在马上慢悠悠地走,就算此刻姿势侧坐,腰臀下马鞍硌得她很不舒服,也都被兴奋冲淡了许多。

陆舜华悠哉地踢腿,在马上也不安生,这里弄弄那里弄弄。眼见着她的手就要伸到马尾上去拔毛了,江淮不得不出声制止:“别闹,安分点。”

陆舜华“哦”了一声,怏怏不乐地放开手。

但陆舜华着实是个闲不住的,江淮牵着马走着,起码还算有点事在做,她坐在马上是真的无聊,只好出声闹他:“我说阿淮,你就没想过吗?”

江淮头也不回:“想过什么?”

“我真跟人跑了,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说:“从前如何,以后便如何。”

陆舜华没有说话。

她的心头上泛起一丝浮躁和酸涩,仿佛被根针给刺中了心肝,不疼,却顺不上气来,胸闷得紧。

陆舜华的手指扣着马头上的缰绳,粗糙的绳子摩挲着细腻的手指,她泄愤一样,一下下用力擦过,很快把指头弄得通红。

江淮看到她孩子气的举动,眉头微微皱起,道:“放手,小心别给磨破了。”

陆舜华应得飞快:“我看磨破了你也不心疼!反正在你心里,全天下什么东西都比陆舜华来得重要!”

陆舜华说这句本来就是气话,也没想江淮会应她。

江淮叹口气,手覆盖在她的手指上,把她的手从缰绳里解出来。

此刻旭日正盛,日光灼灼,江淮逆着光的脸看不太清表情。

“要是生气,也别朝自己发火。”江淮轻声说。

陆舜华捂着手指,气愤地道:“你是想让我朝你发火,打你吗?”

江淮摇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如何的,你也如何就好了。”

陆舜华一怔,无名火起,但这股火还没烧出几个火星子,又莫名被另一股奇怪的感觉给湮灭了。

陆舜华强压下心里的委屈和生气,察觉江淮话里有话。

陆舜华小心着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马儿此刻已行至将军府前,江淮伸手把陆舜华接下来,没有松手,将陆舜华往自己怀里压了过去,让她的脑袋抵着自己的肩膀。

江淮贴着陆舜华的耳畔,声音清晰:“倘若我不在了,你以前如何,以后也便如何,懂吗?”

陆舜华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被江淮抱在怀里,两人之间沉默蔓延开来。

“你……”陆舜华推了推江淮的臂膀:“你什么意思呀?”

江淮声音微沉:“三日之后,我随赵将军出发去大臧。大臧乃我朝友国,如今四王叛乱,挟天子以令诸侯,太子发来密报请求大和支援,这一仗属实避无可避。”

陆舜华直到用完晚膳,坐在了藏书阁里,还没反应过来。

江淮说的话一句一句,变成沉甸甸的铁石,都压在她的心头。

大臧内乱、东宫失守、大和支援……打仗、出征……

这次出兵,挂帅的是骁骑将军赵英,主将是赵京澜的哥哥赵大公子,江淮随军出征,担的是参将的名头,协同防卫戍守。

江淮今年年近十七,年纪轻轻就担了这名头,皇帝有心历练他。

只是……

陆舜华悄悄从书册后抬起一双眼睛瞄着江淮。

这时已经临近盛夏,距离陆舜华碰见江淮半夜吹笛的那天已过去了很久。江淮不再是静林馆里背着人学吹《渡魂》的红眼少年,入了骁骑营,由骁骑将军带着,日渐长成男人的样子。

江淮就要出征去了。

刀剑无眼,陆舜华觉得自己要愁死了。

哀叹一声,陆舜华总感觉自己面前活生生的人马上就要变成一具尸体,再不济少不得断手断脚,这么想她简直悲从中来,她捂着自己心口就开始哽咽,结果一睁眼,直直地对上面前江淮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郡主,这是拿我当豆腐做的了?”

江淮的身影被披上了无尽寂寥的月色,在月影横斜里有些迷蒙,坐在书几后,低垂着眉眼。

陆舜华看着江淮的脸,只觉得越发堵心。

江淮低声说:“说是参将,也只是一个虚名。表哥下了命令不许我上阵作战,只在后方观摩。你放心,此去无碍。”

又是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舜华没什么情绪地说道:“那你为什么和我说那种话?”

江淮一顿,扭过头,声音发涩:“总要给你留个盼头。”

陆舜华皱眉:“这也能叫盼头?”

这种听起来和交代遗言一样的话,也可以叫作盼头?

江淮有些无奈:“六六,我娘是殉情死的。”

陆舜华抬眼,看到他的眼色比夜还沉。

陆舜华不回话,江淮自己说了下去:“我爹的尸体摆在那儿,她一头撞上去,临死前还在叫‘将军’。我就在她身后,可她都等不及和我说一句话,也根本没有看我一眼。我那时在想,我对她来讲算是什么呢?她不愿意为我活着,阿爹死了,这个世间便再也没了她的念想。而我,连挽留的话都没资格同她说上一说。”

陆舜华看向江淮,江淮本是执着笔在写佛经,此刻放下笔,声音冷冷的,看她的模样格外认真,语气却有点像调笑:“六六,哪天我要是死了,你可得好好活下去啊。”

陆舜华看着江淮近在咫尺的脸庞,紧紧抿唇。

江淮每说一句,陆舜华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最后,江淮似乎释然,喃喃着道:“活下去就有盼头。”

陆舜华:“什么盼头?”

江淮垂下眼:“忘记我。”

江淮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陆舜华说:“其实我们之间也不过两年,你还那么小,不一定就能记得,或许还是我自作多情。”

江淮重新拿起笔,在纸上提笔写着,没有丝毫停顿。江淮帮陆舜华抄佛经抄了大半年,不下五十遍,已经将佛经倒背如流,根本不用对着书册誊写,提笔就能一气呵成。

陆舜华歪着头:“我怎么觉得,我还没嫁给你,就已经可以准备替你守寡了?”

江淮摇头,他想说点什么,被陆舜华打断。

“我说你这个人,哪天要是肯好好跟我说一句话,我能乐得绕平安河跑上三天三夜。”

陆舜华幽幽地叹气:“别人都会说好听的话来哄姑娘,怎么就你的嘴巴跟上锁了似的,一句都讲不出来?”

江淮身影一顿,但只是转瞬,很快他便不为所动:“那些话不过儿戏。”

陆舜华不依不饶的,故意激怒他:“怎么儿戏?你想想,哪怕说出来不能做到,可听起来却十分有心,听着就很高兴。你要随军出征,讲一句‘我一定平安回来’,或者‘我不会让自己有事’,说什么都比‘我如果死了,你就忘记我’要好上几十倍不止!”

江淮放下笔,把书几上的书页盖上,难得神色正经:“我说出来的话,都能做到。”

所以这种戏言,他从不说。

任他叶姚黄有通天本领,青霭关的夕阳与惊涛,他还真能拿来端到她面前不成?

笑话。

但同样的,任他江淮自己有多少分军事上的天赋,真到了弹尽粮绝那一日,他也无力回天。

行军打仗,本来就应该做好一切准备,包括身后事。

陆舜华泄气了,怏怏不乐地道:“没劲。”

江淮重新翻开书页,拿起笔继续抄写。

“坐好。”

陆舜华趴着动也不动:“我躺在席子上,又没躺你们江家的地上,你管我?”

江淮叹口气,伸手把她扯起来:“地上凉,小心着凉。”

陆舜华打了个滚儿,蹭啊蹭的挪到他身边。书几很矮,他盘腿坐在软垫上,她靠过去把自己的头枕在他的腿上。

感受到脑袋底下的肌肉瞬时僵硬,陆舜华心里得意,调笑道:“我靠你近点,就不冷了。”

江淮低头:“不知羞。”

陆舜华笑嘻嘻地没个正形,被江淮伸手一掌按住肩头,呵斥道:“老实点。”

陆舜华撒泼打滚:“我不管,你不和我说点好听的,我不起来。”

陆舜华本来没有感觉的。

打仗罢了,他都说了他不用上阵,只在后方,她也无需担心。

可江淮偏偏要诛心,非和她讲这些凉透人心的话。她知道江淮的性子,也知道他的别扭,如果说别人觉得江淮脾气古怪不近人情,真是天大的误解,她陆舜华肯定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所以她可以明白他藏在看似凉薄下的说不出口的温柔。

但是他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她看了受不了。好像没什么东西值得将他留在人间,他内心愿意为自己的理想大义牺牲,半分没有顾及她。

江淮微微垂下眸子,对上她红透的眼睛。

陆舜华被江淮气哭了。

江淮彻底丢开笔,踌躇一会儿,无奈地说一句:“我刚才,是随口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陆舜华还是没说话。

江淮眼神微黯,眸光沉了下去:“此去无甚凶险,大和兵力强盛,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陆舜华终于给了他点反应,小声“哼”了下,但还是透出些微不满。

江淮又沉默了会儿,良久,轻轻抬起手。

带着清凉的手掌覆盖在她眼睛上,手指满是硬茧,距离近了,能闻到一股他的味道。

陆舜华说不出这是什么味道,有点儿像是秋天萧索的枯草,又似乎混杂了些清冷的檀香,但细闻之下,似乎还有点儿麦苗的芬芳。

江淮的声音和着夜风,慢慢传来,传进陆舜华的耳朵,然后进入她的身体,进入她的内心。

“清风在上,明月为证,江淮此生情之所钟,唯宸音郡主一人。若能娶之,必珍重有加,决不相负。”

“上穷碧落下黄泉,此言必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