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上身(下)

门外春日几许,繁花满地,杨柳成荫。而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是飞檐碧瓦,雕花长廊,假山小池,亭台楼榭,处处彰显着裴府的气派与精致来。叶结蔓步履并不快,当踏出遮阴的长廊时,眼睛下意识在明媚的日光里眯了起来,似乎有些不适应地偏过了头。身后舒儿担忧地望着叶结蔓,见对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想要说什么,却还是踟蹰地硬生生将劝慰的话语咽了回去。不知为何,她觉得此刻的少夫人是不会听她劝回去休息的。何况方才对方投足之间并不难看出意愿的坚决果断。见叶结蔓缓步在裴府走着,她心底疑惑不减,却识趣地沉默地跟在身后。在裴府当丫鬟的时间那么长,舒儿早已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即便少夫人看起来如何温和,情况又比较特殊,但身份摆在那里,自己这个做下人的有时候只管伺候便是了。

另一边的安儿却没舒儿这么耐得住心思了。她跟在叶结蔓身后,见她头都没有转一下往前走着,忍不住问道:“少夫人可有想去的地方?”

身前的叶结蔓脚步却没有停,也没有应话,看起来只是悠闲地逛着。

安儿想了想,又道:“说起来少夫人还没逛过裴府呢,既然出了来,听说这几日花园那里的花都开了,不如去那里逛逛?”

叶结蔓沉默片刻,并未回答安儿的问题,而是走到一处亭边,探手轻柔抚过身旁盛放得姿态万千的牡丹,随意开了口:“舒儿,安儿,你们在裴府呆了多久了?”

“我一年前才进来的。”安儿接话道,往舒儿的方向看了一眼,“舒姐姐已经很久了。”

“很久了么?”叶结蔓轻声道。

舒儿略一踟蹰,随即点了点头:“嗯,我十一岁便到了裴府,如今算来已有七个年头了。”

“七年啊……那是挺久了。”叶结蔓垂着眼,目光看不分明,“舒儿伺候我之前,是在谁那里当差的?”

舒儿抿了抿唇:“回少夫人,一开始在夫人那里,后来少爷身体不好,就被夫人派去伺候少爷了。”

舒儿话音方落,便见身前的少夫人抬起了头,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竟有些深沉。她心里微微一惊,随即已经见少夫人移开了视线,轻声道:“原来如此,七年可不短了。舒儿和裴府的感情应该很深罢……”

听到叶结蔓的话,虽是平常语气,但舒儿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压迫。她极快地蹙了蹙眉毛,点点头平静地应了:“嗯,身为裴府的丫鬟,舒儿自愧受到裴府恩惠无数,有感情是应该的。”

闻言,叶结蔓轻声笑了笑,话语落在舒儿的耳里,带着说不出的意味深长:“按理说,你也是裴府资深的丫鬟了,竟然派来伺候我这么个有名无实的少夫人,真是委屈你了。”

“少夫人……客气了。”

一旁的安儿瞥见舒姐姐脸上紧凝的神色,一时有些摸不到头脑。不过没等她多想,少夫人已经转过头来,温柔地朝她笑了笑:“安儿,这几日苏州城可有什么热闹的事么?”

安儿疑惑地从舒姐姐脸上收回了视线,歪着头想了想,道:“最近啊……苏州城闹得最大的应该就是纪家千金去世的事了罢。听说纪家家主为此大怒,如今官府忙得一头乱呢。”

舒儿的眉头皱了起来,随即便见叶结蔓的视线滑过自己,眼底竟似有一丝警告。只是这神情一闪而逝,不等她看清,对方视线落在安儿身上时已经恢复了如常:“是刚好前日我过门的时候溺死在绿河的,对吗?”

“是啊,说来也是巧。不过这件事有些古怪,大家都纷纷在猜测呢。毕竟这纪家千金身份特殊,连官府都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安儿点头应了,又似想起了什么,单纯道,“说起来,这纪家大少爷昨日也宿在了府里,离这好像不远。”

“是么?”叶结蔓扬了扬唇角,视线投向远处,重新抬脚朝前走去,话语轻声宛如呢喃,“说不定等会逛着碰到了也不一定。”

三人又随意走了会,到了一处廊前。远方转弯处忽然走出几人,依稀是男子身形模样。不过片刻便近了。叶结蔓的眼底闪过一丝光芒,耳边已经响起安儿惊讶的声音:“呀,是大少爷和三少爷。”

果然,安儿话语一落,几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叶结蔓,微微顿住脚步,随即朝此处走来。待近到身前,裴尧允和裴尧远认出了叶结蔓,脸上都有惊讶神色。

“是你?”

叶结蔓面色如常地行了礼:“大哥,三哥。”

两位裴家少爷中间站着一个身形颇高的男子,着了白袍银色云纹,闻言望向裴尧允,出声问道:“允兄,这位是……?”

“这位是我四弟刚过门没多久的夫人,”开口的是裴尧允,他的面色有些尴尬,也叫不出叶结蔓的名字,只好直接按礼介绍道,“这位是纪家大少爷。”

叶结蔓温和地点点头:“纪少爷好。”

这边纪川颔首应了,望着对方的眼底神色却有些古怪,显然也听说过裴家这桩离奇的阴婚事件,明白眼前女子就是当事人。不过他自然明白不便说破,也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暗中打量过叶结蔓,客气道:“少夫人好。也来闲逛?”

“嗯,在屋里闷得慌,出来随便走走,没想到这么巧碰上了纪少爷。”叶结蔓柔声应了,低下头去,掩了眸中神色。

“听闻你昨晚落了水,脸色这般差,怎么不好好在屋里歇着?”说话的是裴尧远。关于叶结蔓落水一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一早就应了娘的吩咐来陪纪家少爷,不好抽出时间询问情况,没料到在此处竟碰见了叶结蔓,当下问出了口。

叶结蔓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睡了一觉好多了。今日天气好,结蔓一时心痒没忍住。多谢三哥关心。”

裴尧允倒并不知情,听到叶结蔓落水的事,惊讶地望向舒儿:“落水?怎么回事?”

身后舒儿恭敬道:“回大少爷,昨晚陪少夫人去给珠姨家规的时候,路过池塘不小心发生的意外。是奴婢没看顾好少夫人。”

“不关舒儿的事,”叶结蔓望了一眼低着头的舒儿,淡淡道,“其实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到现在都不太清楚,当时天黑,只感觉身后被什么撞了一下,就跌下池去了。也是我自己不小心。大哥、三哥莫要担心。”

“哎。”一声叹息落下,裴尧允和裴尧远望向纪川,这才意识到纪家千金前日也是同样溺水而亡这件事,当下连忙不再接话。倒是纪川,目有哀色地望向叶结蔓,安慰道,“少夫人千万要小心才是,这种事马虎不得。我那妹妹……说来也与少夫人一般年纪,岂料世事无常……”

“纪少爷节哀。”叶结蔓话虽这么说着,目光却有些深,缓缓道,“我相信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不知昨日官府可有查出什么头绪?”

“哪有什么线索,真是可怜西舞了,也不知怎的会发生这种事情。若是有可能,给大哥拖个梦也好啊。至少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说话间,纪川脸上哀色更重。

身前叶结蔓眼底却极快地闪过一丝讥讽,语气却更加柔和下来:“也许纪小姐在天有灵,今晚便托梦给纪少爷了。”顿了顿,“想来纪老爷和纪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应该很伤心罢。”

“是啊,纪家现在上下一片哀痛,筹备丧事。我这次过来裴府,也是为了到时请裴伯伯抽空过去一趟。”纪川惋惜地摇了摇头,“谁都没料到,西舞她会突然出这样子的事。而且受到这个打击,现在爹的身体也每况愈下,看得我们做儿女的心里都不好受。真希望官府能快点找出头绪,以慰西舞逝去的亡魂。”

“我明白纪少爷的心情,”叶结蔓柔声安慰了,话锋一转,突然道,“这落水的滋味我昨晚可也是尝到了,着实不太好受。想必纪小姐死的时候一定满心怨恨,恨不得将害死她的人碎尸万段才罢休。纪少爷不用太难过,相信纪小姐就算做了鬼也一定不会放过仇人的。”

听到身前女子用温柔的语气说出这番有些诡谲的话来,纪川显然没料到,脸上的哀色顿时一僵,片刻才尴尬地笑了笑:“这……官府结论还没出来,尚不知是投河自尽还是被奸人所害。”

一旁的裴尧允闻言皱了皱眉,暗中怒视了叶结蔓一眼,低呵道:“别乱说话。”

叶结蔓却恍若没有看到,笑得愈发温柔,望着纪川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以纪小姐的个性,应该不会想不开,还跑到城西来投河多此一举。若有得罪的地方,纪少爷切莫在意,结蔓并没有恶意,只是心里可惜罢了。”

纪川摆了摆手:“无碍,少夫人说得也有道理。”顿了顿,似意识到了什么,他脸上露出疑惑,“不过……听少夫人的意思,难道认识西舞吗?”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叶结蔓望着纪川轻轻颔了颔首,自唇中吐出话来:“不瞒纪少爷,我与逝去的纪小姐,的确是有过几面之缘。虽交情不算深,但心里也着实为之扼腕。此次既然有缘遇见纪少爷,斗胆一提,不知可否应下结蔓一件事?”

纪川望了叶结蔓一眼:“少夫人但说无妨。”

叶结蔓直视向纪川,目光里泛着粼粼波光,眉间轻蹙,身上不知不觉染了几分令人怜惜的柔婉哀伤:“如果可以,我想去为纪小姐上几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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