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九千多万平方公里,纵横万里,想找一个不知生死可能改名换姓了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燕英是直到建国后部队有了正式的记录,才按照名字和大概可能去的方向,一点点一个个找到的哥哥所在队伍。但队伍调动、人员改名,本身误差就很大。花费了许多时间,找到的最有可能的那只队伍,却整个营全部失踪,在战斗指挥记录里,最后出现的位置,连遗骸都没能找到。
早些年燕英只要打听到哪里有可能有消息,就会立刻赶去寻找,试图辨认出是不是哥哥。随着时间推移,她的年纪越来越大,没办法轻松往来,就变成了她收养的孩子出去找寻,她等待着孩子们、孩子们的孩子带回来消息。
简单的两个字找寻,耗去了她百年的人生。
燕英执着地活着,早年的战斗人生耗去了她的青春和健康,接连经历大病,器官都做过好几次手术,却依然有着极强的求生意志,活着等待一个结果。
“奶奶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不好,糊涂到认不清我们是谁了,甚至连她的年纪都不记得了,却还是会问,‘哥哥回来了吗?’‘哥哥找到了吗?’,惦记着几十年前就没再见过的爷爷。我们却连老人的唯一心愿都做不到。”
燕洛心酸地抹了把脸,“奶奶最开始也希望过能通过玄学方法找人,但是那些……假大师骗着她去到处找、做法事,还是找不到。”
燕洛皱了皱眉,没有在玄学人士面前骂得太脏,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从醒悟被骗之后,奶奶就告诉我们所有人,世界上没有神佛鬼魂,谁都不许来求大师帮忙。她也不信有鬼,寻找哥哥,只是想找到他,落叶归根。”
然而燕家上下四代找了几十年,一无所获。燕洛退役后,看着奶奶老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离开,他正式接过父辈的担子,放弃了本来可以选择的职位,以年轻的身躯走过河山,寻找一个人。
燕洛这些年走过贫穷山区,走过边境线外曾经发生过战斗的地方。
燕洛在路上联合警方打击的贩d、拐卖、诈骗等犯罪团伙不计其数,牵线帮助扶贫、慈善项目入驻边远山区也做了很多。他做得最多的,是帮助老兵回家,挖掘出一个个消失在历史里的名字,找到他们的痕迹,让更多人知道老兵的存在和意义,让寻找亲人的人迎回他们。
他虽然没有正式就职,但也有一个顾问挂在身上,大家都知道,他在找一个人,一支队伍。
一个建国前消失不见的队伍,一个连名字都不曾被历史记下的人。
燕洛想,如果自己一家找不到奶奶要找的人,那么一个、十个、一千个,总有人也许听过一点点消息。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只是,罪犯抓了一个又一个,人帮了一个又一个,一个个家庭喜极而泣,燕奶奶要找的人,始终没找到。
燕奶奶年纪实在太大了,燕洛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哪天突然离开,自己却无能为力,连她唯一的愿望都没办法满足。
燕洛本来也不相信鬼神,以他的层级听说过夏国有超管局,只当是研究超自然现象的科学机构,并没有在意。
直到前些天超管局和地府启动了联合调查,燕洛正好经手了一个破获拐卖组织案件,才知道地府是真正存在的,甚至,夏国还保持着联系。
燕奶奶不许所有人求大师帮忙,但这次的“大师”有官方盖章认证,如果真的能找到,燕洛也愿意顶着奶奶生气,来试一次。
燕洛从怀里小心地取出一张黄纸,“遗物几十年过去已经不在了,奶奶和那位爷爷没有真正建立婚书,也不是真正的血亲,我们想找人,只有这个生辰八字和最初爷爷用过的名字。我听说陆道长神算天下,叶大师也能沟通阴阳,不知可不可以帮我一次?
“我们不求见面,不求能够沟通,只要能带回爷爷的遗骨或者所在消息就可以。不论要什么报酬,只要我能找到,我都可以去做。”
叶泉了然地看了眼路冰,路冰摸了摸鼻子,知道瞒不过她,只能尴尬一笑。
说是来找陆少璋,实际上是来找她的。
官方和地府沟通次数有限,除非做出巨大贡献,大部分时候不可能把一人一家的愿望凌驾在全国的层面之上。而要沟通城隍找人,现在虽然人间地府协同合作了,但这种越过阴阳找人的事,城隍99%不会答应开这个口子。
叶泉是个例外。
陆少璋征询地看向叶泉,叶泉笑了笑,“你的报酬,我已经收过了。”
“?”燕洛一时茫然。他忽然想起来之前恶补的各种玄学传说,据说有的法术能直接拿走人身上的东西或者情感之类的交换,仔细感受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发现。
或者说,从进店里之后,他付出的似乎只有最开始搬运箱子的力气,和吃完饭大感美味,按照挂出来的标价多给了一倍的钱,仅此而已。
对玄学莫测的手段来说,这些实在太少太少。
燕洛不由得问了出来,“是什么?”
叶泉示意俞素素来收碗,指了指挂在柜台边的付款码,“刚刚付的多出来的钱,就是你的报酬了。”
燕洛愣住。
“先算一卦吧。”叶泉拉开椅子坐下。
陆少璋坐在她旁边,拿过黄纸看了眼,指尖牵着白色灵光,八卦之影乍现。
“唔——!”陆少璋猛地脸色一白,一缕鬓发断开,飘飘落下。他掩住口,反噬涌上的血气几欲喷出。
叶泉按住他肩头,稳住剑灵身形,“怎么了?”
路冰错愕地看着剑灵,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怎么都没想到,别人卜算可能出事,但能直接精确到地点的剑灵卜算,竟然也会被反噬?
晃了下神,路冰连忙掏出几个超管局常备的治疗恢复药推过来,“这些陆道长可以用吗?”
“无事。”陆少璋微抬手,神色也有些惊讶,“天机……不可算?不对。他若受天机庇护,不会彻底无声无息。”
陆少璋仔细辨别刚刚那一瞬的反噬力度,“不,不完全是天机,更像是……熊熊气运。”
燕洛听得一头雾水,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没有随便插话。
“不可能!”路冰严肃起来,“国运怎么会让为山河付出一切的老兵流落在外?即使是气运,也会庇护他们回来才对。”
天地庇护之下是人道气运,或者说……国运!
“那、那就是,也算不到吗?”燕洛脸色黯淡下来。
曾深入犯罪分子窝点,深入拐卖村,直面罪恶的燕洛,那些时候从未动摇一瞬心念,此刻却感到了无尽的失落。
连玄学这条路都走不通,难道,他们真的永远找不到人,奶奶也要在无望的期待里离世吗?
叶泉摇摇头,手搭在陆少璋肩头,“来,再试一次。”
陆少璋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均匀调息,很快睁开眼,对她点了点头。
路冰担忧极了,“要不还是算了吧,万一伤及陆道长根本……”
陆少璋引动白色灵力,八卦再现,金光在叶泉手中亮起,将总是一闪而逝的八卦虚影染成金色。
夜宵店中蓦然起了一阵微风,吹动他们的衣角。
叶泉垂眼看着八卦转动,轻笑一声,“有我在。”
“天机反噬?那又如何。”
八卦虚影越转越急,陆少璋快速催动灵力,陡然看到一个结果,他指尖一点中心,八卦猝然破碎。
叶泉挑了挑眉,陆少璋大概是从中看到了什么,没有将卦算绝,就停了下来。
金光点点消失不见,顶着一次反噬再次开始卜算,陆少璋结束后反而脸色好看多了。
“所寻之魂与遗骸在同一处,西南偏山……”陆少璋打开地图,“还在菌省与南部安南边界。”
燕洛一愣,“菌省?我们找到的那支最有可能是爷爷所在队伍,最后就是在那里消失的。可是……”
燕洛不由得苦笑,“但明明记录就在附近,我们已经找了很多次,甚至还和安南国交涉过去那边寻找,始终没有找到。”
路冰看看叶泉,鬼魂还在人世,也许……
想想过去清江冒出来的鬼吧。清江甚至还在白云山山脚呢,往常超管局也会时不时搜一下有没有滞留鬼魂,避免闹事,结果叶泉一碰一个准。
路冰默默忍住没得寸进尺,再劝叶泉出手。
“既然陆道长说在那里,那我就再去一次找找,希望这次能有好运,让我找到爷爷。”燕洛叹了口气,起身深深鞠了一躬,“麻烦二位了。”
叶泉侧身,并不受他的礼,陆少璋想了想,多说了一句,“你可以再等几天,过年前,会有所转机。”
燕洛若有所思,点点头,起身离开。
店里只剩下路冰一个,路冰踯躅地没有立刻开口。
“说吧,你来还有什么事?”叶泉懒懒靠上椅背,“是不是之前的联合调查结果出来了?”
“叶老板料事如神。”路冰有些惊喜。
她来自然不只是为别人跑腿,超管局带来了最后一件大事,但路冰知道没太大可能让向来懒得多事的叶泉同意参与,就放到了最后说。没想到,叶泉会先提起来这件事。
听起来,还有点感兴趣!
路冰直接摊牌,“目前我们圈定了几个可能与邪修同流合污的人选,也是门派人选,但是身份地位影响较大,还没办法确定到底是其中哪个,正在计划展开试探。我这次来就是受局长之托,来邀请叶顾问参加讨论会议。”
联合调查结果,是地府和人间的合作排查,也是超管局对玄学界和内部成员的调查。
从龙女出世开始,行动队意识到有内鬼串联邪修,自然要把人抓出来,不然邪修只会越抓越多。叶泉虽然总是能撞到邪修,但她的力量和出现时间完全不可能是邪修串联的人,自然被列入了确定“干净”的名单,参与排查讨论。
叶泉按了按眉心,“……就是说,你们还没找到人?”
路冰一噎。
虽然好像大概可能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但这事也急不来,这么说好丢脸啊!
叶泉有些不耐烦,“说吧,你们怀疑哪些人?”
“这个……是超管局机密,我只能告诉您一个人。”路冰吞吞吐吐。
“哦,有白云观老天师是吧。”叶泉点点头。
剑灵盘膝而坐,静静调息,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路冰看着白发剑灵膝上不知何时平放的一把汉剑,疯狂擦汗,但还是得点头,“是……另一个是太清派已经五十年未出现的掌门。我们研究了恶念出现的时间,怀疑他们为了突破,已经选择了恶念。”
当代玄门之首白云观地位自不必说,太清派仅次于白云观,不管是哪一个和邪修同流合污,都是玄学界大地震。
更何况,里面还牵扯了恶念这种东西。龙女瞧不上恶念,但在末法时代,修士们前路断绝只有死亡的如今,超管局仔细查出这个可能后,内部也很沉默。
——末法时代只能尽量心平气和接受现实,但能走到当代最前面的修士必然曾有过一颗坚定道心。面对一条断路,无论是谁倒向恶念,都既让人愤怒,也让人不由自主觉得悲哀。
叶泉听了半天她绕弯子的委婉回答,听到了关键信息,立刻打断,“知道了。我来给你们试探。仅此一次,给我买机票。”
脏东西在外面乱跑这么久,总得抓起来才不会哪天又恶心到她面前来。
路冰猛地感觉自己有些跟不上节奏,结结巴巴地问,“您、您去哪里?准备怎么试探啊?”
叶泉奇怪地看她一眼,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有没有恶念,打一顿就知道了。”
路冰眼前一黑:“???”这是去踢山门吧!不要这么粗暴啊!!!
路冰手忙脚乱赶紧劝人,陆少璋拿出手机看了眼,徐徐道,“在我苏醒的时候,天师并未被恶念侵蚀。他刚刚发消息,崴了脚住院了。”
路冰:……
虽然都知道老天师多多少少有点老顽童不着调,能力到了那个地步,配合卜算,也能大概知道到底自己危机感来自谁。但是吧……为了不打架,直接扭脚住院这个理由是不是太烂了!
百岁老人为何匆匆入院,是人性的泯灭还是……咳咳。
叶泉手机一震,对面头像她前两天刚见过,正是白云观老天师陆百龄。
新好友添加页面,老天师只写了一行验证。
“年轻人不讲武德!老骨头经不住了,什么时候结婚,老头子给师叔祖准备的新婚贺礼?”
叶泉一时失笑,通过好友添加。
路冰思考着怎么劝说叶泉,不要直接打上另一个山门。
白云观法剑斩妖除魔,破邪能力和苏醒后本就被恶念纠缠过的状态,辨认谁被恶念侵蚀过还是容易的。唯一需要质疑的,大概就是他出身白云观,会不会帮忙掩饰了。
但叶泉既然认可了,就只剩超管局布局一下试探,看看白云观内部有没有其他人受侵蚀。太清派的危机还没解除呢。
正想着,路冰视频连线突然响起。
对面直接联线严嫣所在的核心会议室,白龙暴雨时出现的超管局局长赫然在列。
看到背景的瞬间,路冰就在要求下把手机递给了叶泉。
严嫣和叶泉打了个招呼,直入正题,“叶顾问的建议很好,活人与鬼魂对照的最新统计数据已经有结果了。全国失踪鬼口众多,通过地图核对,我们初步圈定了十三处阻隔地府阴差无法深入的地点,可能正藏匿着邪修与失踪鬼魂。不知道叶顾问对这个地图有什么想法?”
后面的背景换成了一副大地图,路冰懵逼地看着同事大佬,有种自己漏听一个亿内容的错觉。
不是在查内鬼吗?怎么失踪鬼口地图都画出来了???
严嫣看出了她的疑问,“太清派和白云观在外的修士已经被暂时邀请留下,我们分别进入山门探索,却发现,太清派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最外层活动的外门道士,一个修士也没有。根据探查,最后一批修士是于半个月前龙女出世那天离开的。”
如今的道观也是景点,末法时代更不可能人人都成为修士,即使玄学大派也一样有很多普通人存在。太清派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山上各项事务运转逐渐替换成了普通人,金蝉脱壳,消失无踪。
派下山的弟子们,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炮灰罢了。
敖静苏醒出世,意味着恶念侵蚀没成功,反而暴露了恶念和背后不对劲。
太清派跑得飞快,但真正让超管局感到沉重的,倒不是他们的消失,而是……
这么多修士,收集气运,收集人魂,侵蚀当世灵物,究竟想做什么?
秘密,也许就藏在硬生生以气运命格等等力量堆出的隔绝之地上。
地府阴神管辖鬼魂无往不利,活人的气运命格却有着人间的力量,包括城隍,都不可以擅自改动,更不能随便打散。
一人之运有好有坏,百人之气有好有坏,万人以上,就可以称之为……人道气运!
只不过相对所有人类的气运,可能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但能做的事实在很多,被制造出来的伪·人道气运落在一个人身上,就相当于传说中的天命之子,走路都有奇遇送上门。以此蒙蔽探查、运气避开对他们不好的事,简直太简单了。
夏国官方一直在努力减少拐卖犯罪,对鬼口拐卖的认知,几乎一片空白。
要不是叶泉提醒,用大数据对应加速地府的秩序核对,抓出了失踪鬼口,每个城市丢失的鬼魂实在很难被意识到。就算有人去查,调查本身也会陷入气运制造的迷障,甚至可能要到大祸临头的那天,才会有人震惊地发现,丢了那么多鬼。
一叶障目,不过如此。偏偏叶子还有着强运,没有人点破前,根本无人意识到。
叶泉看了眼地图,“你们觉得,连起来,像不像一条龙?”
夏国疆域内从西到东斑斑点点圈出灰色的阴影圈,像在地图上烫了十几个洞。丑陋而令人厌恶。
但仔细辨认,阴影洞的确能连起来,角爪皆全,竟真是一个简笔的龙!
严嫣按照叶泉的思路开了开脑洞,震惊地脱口而出,“难不成……他们要用恶念重建龙脉?!”
“也许。”叶泉并不在意背后的目的,越过现象看穿了本质,“你们应该在这些地方附近都找到布阵痕迹了,最后的阵眼在哪里?应该……是范围最大的菌省百花县那座花神山,对吧?邪修既然都不见了,必然离他们启动时间不久了,商量好让谁进去了么?”
“我去。”严嫣认真回答,遍布全国的大阵已经落成,这是超管局行动的失职。
进去要对抗邪修多年收集的气运,消失的上万只鬼魂,还有众多邪修。甚至,还有太清派多年不出、曾经只比白云观老天师弱一点的掌门……要知道,既然老天师没问题,那么他们能在老天师眼皮子底下成功引动恶念侵蚀镇鬼井中的剑灵,就说明能力某方面达到了极致。
进阵眼可以说十死无生,除了超管局嫡系修士们肯定要去,其他人,她实在说不出口请人送死。
即使,是压服龙灵的叶泉,这样大的压力下,严嫣也很难相信她能平安回来。
超管局局长镇定地接过话头,“叶顾问怎么看?”
叶泉看着地图摸了摸下巴,“我记得那边菌子挺好吃的?”
上一秒还是沉重的以死抵御邪修阴谋,下一秒就跳到了轻松悠闲的吃吃喝喝,会议室里一时都愣住了。
只有超管局局长,像是想到了什么,老人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她点点头,“是很不错。我记得年轻时去菌省下乡,听说花神山山里野生菌子比别的地方要晚些上市,这会应该正是产松茸松露的时候。”
局长忽然说起第一次吃到菌省菌子的美味,宛如一位优秀的美食作家,将人身临其境般带了进去。
“我可以顺路去一趟。”
叶泉轻笑,笑意一瞬转为冷漠,“我倒要看看,是谁在不让我好好过养老生活。”
叶泉不常生气,自认脾气很好。末日里累了那么久,都已经回来养老了能不加班就不加班,该归本世界官方管的事她很少插手。
但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她养老的家伙,让她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