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随笔
一
忘了是什么时候,几位来自东京的妇人杂志记者来拜访我,给我拍了不少生活照,还写了报道。
当时,记者还要求给我的画室内部拍照,真是令人头疼。我的画室是我个人专用的工作房间,除了我以外,就算是家人也不让进。起初我告诉他们,画室对我来说是无比神圣的道场,拒绝了进画室拍照的请求。但是最终禁不住记者的再三恳求,让他们看了画室内部,还拍了照。到今天我还忘不了当时窘迫为难的感觉。
之后,时常有各方人士前来提出同样的要求,有的是出于研究心,有的纯粹是出于好奇心、兴趣心,我都尽可能地拒绝了,以后也不想答应类似的请求。
二
大正三年,我住在京都市中京区间町竹屋町上,在那里建起了画室。当时我儿子松篁还只有十三岁,想起来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画室以走廊与主屋相连,是一座南向的二层建筑,画室面积有十四叠(1)。东、西、南三面装有两层采光的拉门——一层纸的,一层玻璃的,只有北面是墙壁。
之所以装两层拉门,是为了能适度地调节阳光的明暗强弱。三面拉门之外,围绕着约一尺宽的小外廊,走廊两边装饰有栏杆,上面摆放着许多盆栽,还挺好看的。
清晨,自树丛间漏下来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洒进画室,不知从哪飞来的野鸟停在山樱桃的树枝上,展开歌喉开始婉转地唱。笼中的小鸟们也随之和声鸣叫起来。
穿过树之间的风,信步到了池塘边,可以望见池中的红鲤鱼优哉地游动着。
清晨的此刻此地,虽然只是平民寒舍,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净土世界。
三
每年五月的七八日,是我的卫生扫除时节。以此为时间点,是为了躲避夏日的暑气,我在楼下的画室工作;盂兰盆节之后,以创作文展的作品为契机,我又回到二楼的画室。这就是我使用上下楼层画室的时间表。冬天,二楼的光照好,又温暖;夏天,一楼则有清凉的树荫,在那里作画非常舒服。
一进画室,这边是几册积攒的手帖,那边堆着画孩子速写的笔记本,然后楼下画室的某处是画樱花的临摹本……我的上下两层画室里散落着我作画所需的纸、颜料、画笔、调色盘等等物品,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它们分别在什么地方。
虽然凌乱,但是我却不可思议地对它们各自的所在了然于胸,因此也不需要特别整理。
只有画室的扫除是我亲自来做。
作画时,我所在的地方铺着绒毯,为了防止蚊蝇、飞蛾弄脏画,画上一直都盖着白布。
用绢布条制成的拂尘、用棕榈手工制成的扫帚等,都是我专用的物品。
前一天如果下了雨,空气就会很湿润,非常适合做扫除。
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二楼画室外的狭窄走廊成了附近的猫咪们的过道。我最近才发现。
长着黑白棕三色毛的猫、白猫、黑猫,许许多多附近的猫,越过我家院子的外墙,猫来猫往,川流不息。有的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有的在走廊扶手边拣了个地方,享受着早晨或午后的温暖阳光,舒舒服服地打盹。
像现在这样的冬天,这里对猫咪们来说正是最好的休息场所。
猫咪们极其巧妙地穿过万年青、蜀葵等盆栽之间的缝隙,不发出一点声响。有一只可爱的三色猫和两只白猫前些日子来过,完全不在意我透过画室的玻璃拉门凝视它们的目光,懒洋洋地卧着,悠然自得地悄悄享受冬日的阳光。
但有些日子的下午,我正沉浸在创作的三昧之境中,突然耳朵里闯入尖利嘈杂的猫叫,眼前“嗖”地掠过动物巨大的影子,思维中断,不得不停下笔。
猫咪们理直气壮地占据了屋檐下的走廊,让我这个主人时不时地受到惊吓。创作受到妨碍的时候,我就恨恨地腹诽:“这些小混蛋!”想起“鸠占鹊巢”这句俗语,不由得苦笑起来。
五
画室里实际上很热闹。多年前所画美人图的草稿还立在角落,清少纳言(2)端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看着我。
我画画不用模特,晚上把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画下来,作为参考的姿势。
皮影画只可以映出整体的姿态,忽略细节线条,对形状摹写有很大的帮助。
我还准备了大镜子,自己坐在前面费劲地摆出各种姿势。
有时穿上红底白点的衬衫,有时穿上振袖和服——简直就像是脑子不正常了,但对于我来说这可是认真地工作。
我的画室不许他人进入,所以谁也不会看见、不会笑话我。要是有谁偷看见了,真是羞死人——连我也觉得自己就像个变态。
传说狩野探幽(3)为了在某个寺庙的隔扇上画仙鹤,自己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将影子映在隔扇上做参考。这真是画家的通病啊。
月夜,竹子和树木的枝叶在隔扇上映出美丽的影子。要是将它们原样画下来,将来必要时就可做参考,因此我也时常画这样的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