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涞晚上喝了酒,被盛明谦打横一抱,头晕目眩,上床之后他们没做,躺在盛明谦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床头灯开了一小盏,盛明谦一直没睡,他的手心还搭在叶涞头顶,从上而下看着他发顶正中间圆圆的发旋,让他联想到了院子里的咖啡,躺在阳光底下,窝成一团时圆滚滚的毛肚皮,一起一伏。

想到这,盛明谦无声地笑了笑。

叶涞发丝不硬不软,还没彻底干透,床头的灯光微微泛着蓝调,这个角度看过去,叶涞闭着眼均匀地呼吸,长密的睫毛盖着下眼睑,甚至能看清他眼皮上浅浅的血管。

盛明谦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幅沉睡中的油画,迷醉又静谧,是暖色调。

但眼底的静谧并没吹散耳边的声音,刚刚叶涞读的文字还在盘旋。

盛明谦还是忍不住想象叶涞长头发的模样,一阵莫名又奇怪的感觉,像是深夜低头看井底那一圈汪亮,但又看不清深黑色的井水里到底藏着什么。

头顶的月亮掉在水里,晃晃****。

抬手关了灯,盛明谦躺在**,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他受伤眼睛失明住院的那两个多月,想到了那个因为长头发被他误会是女孩儿的男孩儿。

那年盛明谦因为一场意外车祸,伤到了大脑,脑袋里的瘀血压迫视神经导致他暂时性失明。

那是冬天都快过年了,他虽然眼睛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是个少有的冷冬,刚住进医院的那半个月,林瀚跟他说外面总是下雪,一场接一场,不下雪了也是阴天,看不着太阳。

因为看不见,林瀚一直开着他病房里的电视,他听着新闻里的报道,很多地方都发生了雪灾。

他的朋友也是他的主治医生朴正阳还说,他爱人因为大雪天出了个小车祸,好在人没事儿,病房里的护士晚上下班打不到车,第二天跟他吐槽,每晚下班之后只能步行几公里走回家,家里上初中的儿子也停课了,外婆突发脑溢血,也在医院里住院。

人人都在抱怨那个冬天的大雪,每个人的情绪都在拼命压抑着。

大家都在期待第二年的春天。

突然从某一天早上开始,大家不再抱怨大雪,话题都转移到了新入院的一个孩子身上。

他们说起那孩子总是很小声,不提名字,用“六楼那孩子”代替。

“六楼那孩子,看着疯疯癫癫的,可能是伤到了脑子。”

“是啊,昨晚他是自己光着脚跑进咱们医院里来的,从后面的小门跌跌撞撞跑进来,还是护士长最先发现他的。”

“不知道那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已经报警了,主任正在给他做检查,听说浑身的伤,这么冷的天,只穿了一件单衣,衣服还破破烂烂的,身上都是冻疮,脸上身上都是黑泥跟雪,看着怪可怜人的……”

“哎,六楼那孩子是真可怜,听说还被……”

那个人没说完,另一个护士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别再往下说了,其他人纷纷闭了嘴,不再说“六楼那孩子”。

盛明谦眼睛看不见,听力却一天天变得比以前敏感,与其天天听他们抱怨大雪,“六楼那孩子”反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们总说六楼那孩子多可怜,也总是聊着聊着就中断话题,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盛明谦耳边除了大雪,就是六楼那孩子。

每次他们说起六楼那孩子,盛明谦的注意力就会重新集中。

他的病房在七楼,那孩子应该就住在他楼下,可能就在他脚底的地板下面。

七楼是眼科病房,六楼他听林瀚偶尔间提过,好像是外科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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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楼那孩子”第一次出现在他身边,当时是什么样的呢?

盛明谦偏头想了半天,忽然觉得眼睛看不见是真碍事,他当时只听到病房门口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是在他中午午休之后。

看不见的时候是分不清白天跟晚上的,护士每次跟他换药,都会贴心地跟他说一下当时的时间,上午的药水挂完,中午他吃过饭后又睡了一觉,醒了还不到下午换药的时间。

所以他只能猜出,六楼那孩子出现在他病房门口,是在下午一点到三点之间。

他一睡醒,就听到了门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猜出应该是有人站在他病房门口,想进又不能进,不是医生或护士,也不是他认识的人。

“有人在门口吗?”盛明谦出声问。

护工在洗手间里洗东西,听到盛明谦的声音走出来,往门口看了一眼,扭头对盛明谦小声说:“盛先生,门口有人,是六楼那孩子。”

盛明谦听到六楼那孩子,突然来了兴趣,他一直在耳边听到的人,此刻就站在他门口,虽然他不知道六楼那孩子为什么会出现。

护工走到门口,看了眼那孩子,那孩子穿着一身宽大蓝色条纹病号服,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双黑漆漆的眼珠跟通红的鼻头,又看看他扒着门框的紫红发肿的手指,出声赶人。

“你看着也不算小了,这里不是你的病房,你是不是走错了?你的病房在六楼,别在这里站着了,会打扰到盛先生休息。”

“没事……”盛明谦皱着眉打断护工,“你别赶他走,让那孩子进来吧。”

护工自以为是对盛明谦好,但他已经发了话,自觉闭了嘴不再管那孩子,转头又进了洗手间。

盛明谦站在床边,朝着门口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进来或者是离开的脚步声,他冲门口招了招手:“不用怕,这里是医院。”

他又指了指自己缠着纱布的眼睛:“我眼睛看不见,住了快一个月了,很闷,你可以进来陪我聊聊天吗?”

盛明谦当时并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想跟一个陌生人交流,或许是耳边总是听到“六楼那孩子”,所以单纯的好奇吧。

很快,他听到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知道,六楼那孩子进来了。

盛明谦不知道要怎么称呼进来的那孩子,也不想跟其他人一样,叫他“六楼那孩子”,他甚至不知道进来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刚刚护工也说了,那孩子不小了,可能是个大孩子吧。

“你多大了?”盛明谦。

没有人应答,只有越来越近的呼吸声,呼吸声又快又慢,听起来像是……

紧张。

那孩子在紧张,盛明谦心想。

盛明谦突然又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是不是,认识我?”

果然,在他问完这话之后,他明显能听到“那孩子”的呼吸声更重了,甚至带了一点抽咽,像是落水之后窒息的呼救声。

盛明谦放轻了声音:“你别怕,不用怕。”

他刚说完,自己的脸上突然一凉,那孩子好像抬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手指蹭着他脸,粗糙的触感像是干枯的木柴刮在脸上一样。

盛明谦不喜欢别人的触碰,但还是忍着没偏开头躲开那孩子的手,他也抬手往前摸了一下,那孩子比他矮了大概一个头,估计只到他肩膀,他伸手摸到了那孩子脸侧长长的头发。

盛明谦赶紧收回手:“抱歉,原来你是个女孩子……”

他说完,听到了一声呜咽。

“呜……”

呜呜声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拽出来的,抽了丝一样,急促地像是想反驳他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盛明谦在心里猜测,或许那孩子是个哑巴。

“呜……”那孩子又呜咽了一声,手又在他脸上碰了下,这次很轻很快,碰了一下就又缩回去了。

盛明谦还想问什么,但那孩子脚下踢踢踏踏跑出了病房,最后只有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情绪的大力关门声。

后来的一个星期,盛明谦每天下午都能准时在病房门口等到那孩子,那孩子进病房跟他待上一小会儿,每次不过一个小时就又走了。

有时候是六楼护士上楼来找他,有时候是他自己走的,第一天是在他脸上摸了下就猝不及防跑了,之后再来,那孩子离开之前总是要在他胳膊上拍一下,示意下他自己要走了。

盛明谦会跟他挥挥手说“再见”,然后再加一句“你明天无聊的话可以再来,我也很无聊”。

三天之后盛明谦干脆不睡午觉了,吃过饭就坐在房间里等着门口走廊上那孩子的踢踏声,听到了就对着门口招招手,让那孩子进来。

很奇怪,他不喜欢听护士们抱怨冷冬跟大雪,却总跟那孩子说天太冷,听林瀚说外面又下雪了,路边的广告牌被大风吹倒,还砸伤了无辜路人。

最后,整个医院病房里的护士跟医生都知道了六楼那孩子跟七楼的瞎子导演成了朋友,他们经常看到六楼那孩子每天中午都往楼上跑。

其实盛明谦不知道的是,六楼的孩子不光中午会跑到他门口,早上晚上也会去,只是除了中午,他没发出过踢踏声,小心地扒着门口,往里看看病**睡着的人一眼,看够了就又跑了。

盛明谦第一次听那孩子开口说话,是他连续来了半个月之后。

那天中午难得出了太阳,中午护工还问盛明谦,要不要陪他去院子里散散步晒晒太阳。

盛明谦说不想出去,倒是中午再次等到那孩子之后,跟他说了会儿话,又问要不要一起去晒晒太阳。

想到是女孩子,怕她误会,盛明谦也让护工跟着他们一起。

那孩子身上穿着盛明谦的衣服,蓝色病号服外裹着又长又厚的羽绒服,扶着盛明谦的胳膊出了病房,护工在后面跟着他们。

两个人顺着病房楼后面的小花园里走了两圈儿,盛明谦只记得脚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还有耳边打着旋儿吹远又吹近的风声。

最后两个人走累了,并排坐在小花园路边的长椅上,护工特意给他们找了个能晒着太阳的地方。

盛明谦能感受到冬日阳光照在脸上的热度,他抬头对着天,就在那一刻,他一直以为是哑巴的孩子,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不是……”

那是那孩子第一次开口说话,跟他之前发出的“呜咽”声一样,说出口的话像是一根根细线勉强组合在一起,又努力拼凑出来的声音。

跟生了锈的自行车链条一样,好像真的是哑巴猛然间学会了说话。

“不是什么?”盛明谦并没惊讶多久,问他。

“我不是,女孩子,我是……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