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纷乱,亦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凄惨,更不管这世上有人多么的痛苦,这锦绣轩里却似人间极乐世界一般,人人脸上都挂着无忧麻木之笑。

胡云飞跟着海棠春匆匆穿过人群,绕过几个回廊,终是走到了一隅幽静之处,停在了一个房间的门口,海棠春回头,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便推门而入了,胡云飞忙也跟了进去。

这个房间静清雅,也很宽敞明亮,不似其他姑娘的房间那般花枝招展,花里胡哨,看到最多的是一副副墨宝,以及风干的插花,细细品来,竟有几分禅意,主人家的品味,由此可见一斑。

海棠春与人们口中所传说的,与他心中所想像的有些不一样。

这锦绣轩里人人都说,海棠春是如何的自视清高,如何的看不起人,如何的距人于千里之外,可是而今在他看来,她不仅非但如此,反而多了几分男子的豪放与洒脱。

“你坐吧。”虽然她的语气有些冷,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她的印像。两人落座后,海棠春提起桌上的酒壶,便满了一盏,举杯而饮,且是一饮而尽,“我且问你,”而后,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对云英是真心的吗?你有喜欢过她吗?”

胡云飞微怔,对于她的疑问,有些始料不及,

“我……”

“嗯?”

“当然,可以说,她是我第二个喜欢过的女人。”胡云飞毫不避讳道。

“那你有想过为她赎身,让她从良,然后娶她为妻吗?”海棠春的情绪忽然有些激动。

“这……”胡云飞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不是已经如愿以尝了,被人赎了身了吗?”

“你不要管别人,我只问你!”她不由厉声道。

“好吧,”胡云飞微微叹了一声,“我也不想瞒你,其实,在认识云英的时候,我就已经跟她说了,我是有家室的我,而且我也很爱我的娘子,于她,可能只是出于一份红颜知已的感情吧。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对她的感情也是真心的,而且,从未骗过她。”胡云飞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他这些。

“这么说了,你从未想过要为她赎身了?”海棠春的眸子里尽是失落之意。

“我……”

“你不用再说什么了,请你现在立刻给我出云!”她微红着眼眶,眸光迷茫而暗淡。

胡云飞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只好缓缓起身离去……

青山赫赫,绿水茫茫。

白云苍狗,岁月汤汤,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虽然置身于这山水田园间,可是杜清怡的心却从来未曾平静过。一天,两天,三天……再留下去,毫无意义。是该她离开的时候了,倘若以后她还有机会活着,她一定会再回来的。

“丫头,继煮好了,喝点儿粥再走吧。”不知何时,大叔从屋里走出来,将两碟自制的小咸菜,还有一碗粥摆在了木墩儿子上,“不管怎么样,你此去后,务必何重好自己。世事多艰险,许多事都不如你想像中的那样简单。”

大叔从未问过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问过她,李嫂究竟是她什么人。

每天就只是上山下田,默默地做着他的事。

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在杜清怡看来,大叔就是这世间的隐士。

她想,在他来此隐居之前,在他身上一定也发生过许多事情吧。

“谢谢大叔。”千言万语,如今唯有一句多谢珍重……

自从昨天夜里,胡云飞从海棠春的房里出来后,她就再也没有走出房间半步,并且拒绝所有的客人,谁也不见。

月娘见她情绪不好,便亦没有过份要求,只想着等她心情好些了再说。

海棠春一个人坐在桌前,自斟自饮,哭哭笑笑,就这样到了天亮。

难道天下间的男人都如此薄情寡义吗?难道她的征哥,也逃不过这个恶咒吗?他已经两天没有来看她了。自从上次她告诉他,她一刻也等不及了,想要离开锦绣轩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难道他如那胡云飞一样,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为她赎身吗?难道他的诸多说辞,只是一个个借口吗?

她心里明白,身处这烟花之地,就算是洁身自好,也会被世人所看不起,也不会有人相信她的清白。

想来,她的征哥也是一样的吧。

喝尽了壶中的最后一滴酒,海棠春黯然起身,走到书桌旁,挥洒泼墨,洋洋洒洒地在桃花笺上留下了那么几句销魂句: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然,锦书难托,莫莫莫!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红泪和沉墨,一阙《钗头凤》书尽她内心的苍桑与落寞。

看着这阙字字泣血词,她不由清泪几行,潸然落下,而后眸光暗淡地走到梳妆台边,精心地为自己描着眉,点着唇……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月容月貌,却是暗点腌臜,连自己都有几分瞧不起自己,更何况是别人呢?

海棠春对着镜中的自己勾了勾唇角,遂起身走到床边,躺了下去……脑子里瞬间纷陈杂乱,有过去,却没有未来。

回到家的苏静深,变得更寡言少语了。

不过,他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而是每天早出晚归,都按时到洋行工作。

虽然如此没什么不好,可是苏家二老却仍然很担心儿子,毕竟,这不是他的正常之举。

如果可以,他们倒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处处顶撞他们,跟他们作对。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苏静深这么做,只不过是另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逃避而已。他难过,他消沉,他只想过着浑吃等死行尸走肉的日子。可是他知道他不能活得那么自私,他还有半百的父母,他这么消沉下去,让他们怎么办?

他尽量使自己忙碌,尽量不去看报纸,也不去打听杜清怡的事情,在他的心中,他一直觉得她还活着。

可是,他越是不想知道的事情,就越是往他的耳朵里凑。

暖春路的事在事情发生不久后,便登了报纸,报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南军叛党余孽杜远程之女已经被就地正法。

“从今以后,请你们不要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好吗?”听着办公室里的人对此事议论纷纷,苏静深忽然大怒道。

弄得大家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却也迅速收起了报纸。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锦绣轩里又到了它最辉煌的时刻。

可是海棠春却迟迟没有走出闺阁。

“月娘,都是你把她给惯的,都不把你放在眼里了。”一旁的姑娘们不由说着酸话。

“就是啊,月娘就是偏心,如果我们这样的话,早就挨打了。”

大家冷嘲热讽,叽叽喳喳,

“她海棠春啊,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好了好了,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哪儿有那么多舌根子可嚼。”月娘有些心烦意乱地喝了一句,便移步往海棠春的房间去了。

“啊!”刚走到她的房门外,便听到从她的房间里传出一声尖叫。

月娘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她来不及多想,赶紧推门而入,只见海棠春的梅香正一脸恐惧地站在旁边,捂着嘴,瞪大了双眸。

她心中顿感不妙,忙走了过去,一看,整个人都懵了。

海棠春穿戴整齐,妆容精致地躺在**一动也不动,即便是脸上涂了胭脂,也遮盖不住她脸上的惨白,唇瓣上的朱红与这惨白的脸色看起来是那么的让人揪心,尤其是唇角的那一滴血。

“春儿,你怎么了春儿……”月娘红着眼眶,哽咽着蹲在了她的床前,紧紧地握着她冰冷的手,“你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事不能跟月娘说的,要走了这条绝路啊。”即便她早已经看透了人情冷暖,也看惯了世态炎凉,但她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是灼热的,依然是有温度的。

她之所以如此的宠溺海棠春,之所以对她这么好,是因为她让她看到了她当年的影子。

几曾何时,她也是一个被父母捧在手心儿里疼的千金小姐,只是命运捉弄人,与父母出行,她不慎被残人掳走,最后几经辗转卖到了青楼,才落得如此。

表面上起来她亦风光无限,是所有人眼中的女强人,可是午夜梦回之时,她流了多少泪,却是无人知晓。

就这样,一代花魁娘子就这么无声无息,毫无征兆地离去了。

或许,这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吧。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如果你无法与之同流合污,又无法眼观其污水横流,亦只能给自己选择一条干净的绝路。

那一天晚上,许多人等待海棠春的出现,可是却都没有等到,第一天,第二天,皆是如此。

数天之后,锦绣轩里便传出了海棠春为情死的谣言。

“哎呀,真是太可惜了,早知道,我就不再等她什么心甘情愿,直接占为已有,也不会有这种遗憾了。”霍起山与严震虎来到海棠春的闺房不无感慨道,“可惜,真是可惜啊。”

“督军,您这样的身份地位,又何愁姑娘呢?走了一个海棠春,还会有梨花春,桃花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