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入殓师》吧,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主题要探索。
大悟的父亲,在他年幼时就与咖啡店的女服务员一起失踪了。30年后,樱花浪漫的时节,邮差送来大悟父亲去世的消息和领取遗体的通知书。大悟觉得自己与父亲早已形同陌路,不想去为这个抛妻弃子的父亲安葬。但在妻子美香、葬仪社职员与社长的鼓励下,他还是带着妻子和棺木出发了。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让我用杨眉教授的博客文章《仪式的安抚与疗伤作用》来说吧:
“大悟给父亲行入殓仪式时,意外发现父亲紧握的手中,竟是自己儿时送给父亲的那块小石文(日俗中不识字的人用石头表达心意的一种方法,叫‘石文’)。人之将死,最牵挂的就是曾经留下的遗憾,因此,在最后的时刻,父亲紧握着儿子幼时给自己的石文,满怀对儿子的无限怀念、遗憾或许还有内疚。这一刻,儿子多年的心结终于打开,与父亲的和解瞬间完成;这一刻,心从挣扎与纠结转为纯净与平和;这一刻,大悟终于彻底放下了过去,而把目光投向了未来——他把小石文放进妻子的手中,然后贴在妻子的肚子上。那里,一个新的大悟即将诞生,那里,一对新的父子关系即将诞生。”
我问学生们:
假如大悟不曾送别父亲……
假如父亲的手中没有那块石头……
假如在上述两种情况下,大悟有了自己的孩子……
学生们开始时的思路,似乎停留在“事”而非“事情”上。他们会想象,如果大悟没有去给父亲入殓,别人会发现那块石头,或者把它丢了,或者和遗物一起送到大悟手上。一种可能是大悟根本不知道那块石头的存在,一种可能是大悟在父亲被埋葬后才得到那块石头。
那么,这两种可能对大悟的人生会有怎样的影响呢?
不难想象,前者,可能会让大悟继续抱着对父亲的怨恨生存;后者,可能会让大悟终生不能原谅自己。
带着怨恨心与内疚感生存,对大悟自己的生命,对大悟即将出生的孩子,又会有着怎样的影响?
我给学生们介绍了“完形疗法”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未完成之事”(unfinished business)。它是指未表达出来的情感,包括悔恨、愤怒、怨恨、痛苦、焦虑、悲伤、罪恶、遗弃感等。这些情感在知觉领域里没有被充分体验,没有得到应有的表达,但却与鲜明的记忆及想象联结在了一起,因此会徘徊在潜意识里,在不知不觉中被带入现实生活,从而妨碍了自己与他人的有效接触。
就拿大悟来说,由于父子关系是人生最重要的关系之一,当大悟始终对父亲抱着怨恨时,他实际仍然生活在被父亲抛弃的创伤中。这样的创伤会让他很难去真正地相信别人,容易在情感上表现得疏离。这种疏离,可以直接到影响到他与妻子、孩子的关系。那么另一种假定,大悟没有送别父亲,却通过别的途径得到了石文,从石文上感受到父亲的爱与歉意,他可能又因为自己未能去为父亲送葬而后悔、内疚,不能原谅和接纳自己,从而降低自我评价。一个低自我价值感的人与他人互动时,要么压抑自己,要么过度地表现自己,这些都会让他人觉得不舒服。
提出“未完成之事”概念的心理学家皮尔斯认为,人本应是一个完形,每一个机体都趋向于整体性和完整性,如果它们在发展过程中因为某些原因遭到阻止或者伤害,那么,人格的整体就受到了到破坏,就会出现未完成状态。心理治疗通过处理“未完成之事”,让当事人充分表达以前从未直接表达的紧张情绪,并回到对此时此刻,即当下的关注(“怨恨”与“后悔”都是停留在过去),人就可以趋向于“完形”,变得统一和完整。
其实,生活中也有很多重要时刻,是我们化解“未完成之事”的机会,特别是死亡来临之时。
多年从事安宁疗护的玛姬·克拉兰和派翠西亚·克莉发现,很多人都会产生“临死觉知”(nearing death awareness)。临死觉知中最重要的意识之一,是需要和某人和解。“临近终点,似乎让临终者意识到他在某些关系上有问题,而感到悲伤、罪恶、不舒服。为了安宁辞世,他们必须做出和解或修复,无论是表示歉意或感谢。”大悟的父亲在临终前,一定也是感到自己需要向儿子表达悔意,需要得到儿子的原谅吧。但父子30年的隔绝,恐怕让他没有勇气当面向儿子道歉,所以才把那块石文紧紧地握在手里。
对于生者来说,丧葬仪式是另外一个完成的机会。如杨眉所说:“在如此庄严而又美丽的告别仪式的帮助下、在生离死别的大背景中对过往凝神沉思,一切恩怨都显得微不足道,唯有互道珍重才最最重要。于是,‘未完成’的得以‘完成’,‘未放下’的得以‘放下’。而和解,在生与死之间得以完满实现。”
死亡,从来都不单纯是“逝去”,它还关乎“活着”,关乎有尊严地活着,关乎健康快乐地活着。告别,应该像一条美丽的丝带,轻轻地将过往系住,打成花朵开向未来。
【附录】课后书写与对话
【陆晓娅说】
感谢世界上有电影这种东西,让我们可以扩展开自己的视野和灵魂。当然前提是,我们愿意在镜头前,将自己的心胸敞开,去接受电影温柔的碰触。在这样的碰触之后,我还是原来的我吗?我以为不完全再是了,虽然我们的模样并没有改变。
这两篇分享给了我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