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小宅子门前的两根白石柱子一尘不染,供人拾级而登的台阶平日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枯叶也不曾有,彼时却被带着水渍污泥的黑色脚印弄得脏乱一片,同白到发光的石柱形成鲜明对比。脚印清晰可辨,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白家大门。

先来开门的是白余毅,他叼着友人送的雪茄,傲慢不可一世。见来人眉眼低顺,卑微到蝼蚁都不如,他自然是流露出不屑,明目张胆毫不遮掩。

引人进屋却不招呼人坐下,白夫人从楼上下来,脸上涂脂抹粉艳丽非常。她摆弄着刚买来的貂皮披肩,心内甚是欢喜。

白家用人小茹正好回乡办事,白余毅和夫人便互相斟茶,吹嘘着今日的所作所为。被无视的人就像是不存在,隐藏的危险就这样一触即发。

血光之灾突然降临,没人来得及离开,亦没人来得及呼救。白余毅是第一个被害的,脖子上汩汩的鲜血浸染了他还未换下的黑色西装,里面的衬衣已分辨不出颜色,皮肉分离,内里的骨头清晰可辨,一颗好好的头颅被砍得差点同脖子分了家。

他死在了茶几脚边。

白夫人大概是想逃离,可是她没有往大门的方向跑,或许是凶手挡在房门口,又或许是白夫人想要上楼提醒不知情的女儿白佳慧快逃。总之,一切没有如她愿。凶手应该是个男人,他动作迅速地一把揪住了白夫人的披肩,甩到了身后的地上。

凶手抬起握有凶器的手往白夫人身上落去,一点也没有犹豫。白夫人倒在了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淋漓的鲜血溅得到处都是,精致的妆容也被深得发黑的血覆盖,死不瞑目。

最后是白佳慧……

陆江吟在叶超询问许景明和谢罗华的间隙,翻阅了他办公桌上的案卷以及夹在里面的几张案发现场照片,根据看到的内容,他尝试着在脑海里还原案发时的情景。

“喂——”

叶探长刚询问完许景明的时间证人谢罗华,回头想要询问另外两位,却见陆江吟埋头在他放在办公桌上的案卷中,不经人同意就随意翻看。见状,他欲扬声阻止,上前一步却被陪同而来的女生齐溪拦住了,她张开双臂一脸凛然。

“小丫头你干吗呢?”叶超有些好笑,双手叉腰同她对视。

齐溪知道陆江吟在翻阅案子的具体情况,她一直没吭声打扰,想让他多看一会儿。可能是出于一种直觉,她深信陆江吟可以找到答案。

“那个……我第一次见到像您这样智勇双全、善良可靠、待人宽容的探长,长得好看还骁勇善战!简直万里挑一!看在您自己这么优秀的份上,您能让他多看一会儿吗?江吟他可聪明了,没准能帮你破案呢。”

“我说有你这么夸人的吗?”叶超挑眉,语气忽而一变,“夸得还怪让人舒服的,来来来,多夸夸我,这高帽我喜欢戴!”

齐溪干笑一声,绞尽脑汁地搜索形容词,一眼就看到他别在身上的手枪,心里一咯噔。她可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这种危险的玩意,不知道重不重,拿在手里是什么触感。

“您拿枪的样子一定超级英勇!”齐溪竖起了两个大拇指,表情无比坚定。

叶超一直在观察靠着桌沿一丝不苟看案卷的陆江吟,不得不说两兄弟长得还是有点像的,但在他看来,还是陆江庭的长相更平易近人。这个弟弟面无表情的时候可是有点凶啊,小时候明明肉嘟嘟可爱得很,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事实上,有关原因他也心知肚明,虽然陆江庭曾经和他提过,但毕竟没有深入细聊。陆家夫人被害至今未抓到凶手,为了好友,他有试着再次进行调查,但刚开始总是很难。

“你是不是……”叶超想到了一些沉重的事儿,为了转换心情他忽而弯腰凑近齐溪狡黠一笑道,“喜欢那小子?”

齐溪的心蓦地一紧,身子条件反射地往后一仰,正好被上前来的陆江吟伸手拦腰护住。出于担心而自然形成的保护动作一气呵成,但横在腰后的手并未触碰到齐溪半分。陆江吟见齐溪自己站稳之后便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

“看完了吗?”齐溪欣喜,觉得自己为他争取了不少时间。

陆江吟点头:“嗯。”

叶超倒是把陆江吟的所为尽收眼底,小丫头不知情,他也懒得讲,两个小年轻的事他才不要掺和。眼下这起灭门案是他的重中之重,上头施压让他尽快破案。如果陆江吟能有所发现,他又何必阻拦,多个人想办法总比巡捕房的人都没辙要来得好。

“凶手不是景明。”陆江吟开口就给出了这样的结论,“解剖报告说白家一家三口的死亡时间在晚上九点到十点。三个人的死亡顺序白余毅排第一,其次是白夫人,最后是白佳慧。许景明去凶宅探险致使脚扭伤是晚上七点十分,他去完医院回家是八点钟。如果他脚伤的前提不成立,那么他就有可能是嫌犯。”

叶超略微惊喜地看着他,随即附和他:“假设他脚伤是假,那么他从家里前往白宅所需的时间正好可以完成一场谋杀。他有足够的作案时间。”

“是。”陆江吟不紧不慢地将现场的照片放到叶超跟前,镇定地说,“出现在白家的这双脚印目测大小为四十二码,鞋印完整且步伐整齐有力。这不是一个扭伤脚的人留下的痕迹,重要的是,许景明鞋码只有四十。”

这个结论叶超一眼便知,不需要陆江吟再多说一遍。他故意刁难道:“行凶人只留下一串脚印,并没有其他线索。可见其人狡猾,恐怕是有心想杀那一家三口。”

他对陆江庭的弟弟抱着没有缘由的超高期待,固执地认为陆江吟不应该只有这么点本事。这种“固执”大概来自于陆江庭,得空就和他炫耀自己家的弟弟有过人之处。

“倘若一切是他计划的,那么在杀人之前去凶宅实在是百害而无一利。时间证人提供的时间并不能为他开脱嫌疑,节外生枝的脚伤又会阻碍他的行动,就算他聪明到能想到小脚穿大鞋,也无法留下整齐完整的脚印。他没必要冒这样的险去完成谋杀,看起来实在是愚笨得很。而且白余毅身形比景明高大,一对一景明或许不是他的对手,短时间内杀光他全家实在有些勉强。再者如果真是景明干的,那么凶器又在哪儿?”

陆江吟读出了叶超内心的怀疑与试探,他没有因此退缩。在有限的线索之下,他能得出的只有这些,但足以反驳叶超:“你们怀疑景明,那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身为同学,陆江吟也甚少同许景明来往,两人兴趣截然不同。私下许景明更偏爱写写故事,必须承认他有写作才华,学校板报基本上都是他承包的。所以当他听到谢罗华说许景明也要参加试胆活动的时候,他也有些意外。

正因为如此,许景明的杀人动机也难以捉摸。一个向来文质彬彬的人大肆屠杀实在无法想象,以陆江吟自己的角度来看,表面上两家人之间根本毫无关联,许家贫穷,白家富裕。

唯一有关联的就是白佳慧,她和许景明年龄相仿,两人或许有交集也说不准。想到这儿,他看了眼身边认真听他说话的齐溪,忽然意识到某种可能性。

叶超听他终于问到了点子上,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但他没有立即做出回答,思忖着这小子思路倒是清晰。但他们双方现在的说辞就如同齐溪在许景明家门口所说的一样,都是片面之词。

这时,一直认认真真听着陆江吟分析的齐溪收敛了崇拜的神色,悄声对他说:“我也只是听李爱瑶说起过,许景明和白佳慧放学后会一起回家,偶尔还能看到两人一起逛街。杀人动机什么的我不懂,但可以将两人的关系作为突破口。我想这个探长之所以找许景明,应该是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果然,陆江吟的猜想被验证了。

“你说这么大声我都听到了。”叶超不耐烦地用小指挖了挖耳朵,他没有将许景明和白佳慧的关系告诉陆江吟,就是想知道这些孩子能不能提供点新的线索。

齐溪尴尬地别过脸,看到了谢罗华扶着脸色苍白的许景明朝他们走来。许景明恍恍惚惚的没个人样儿,连带着一旁开朗的谢罗华都阴沉不少。

叶超拉住想走的陆江吟说:“如果想到了什么,或者发现了什么,随时来找我。”

“嗯。”

陆江吟将叶超这话当作了查案的特权,于是露出了点喜上眉梢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又问叶超:“这两个月发生的三起流浪儿溺水事件,我觉得并不是单纯意外这么简单。”

叶超瞬间拉过他的领口,警惕地命令他噤声,之后凑近他耳旁低语:“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暂且不要声张。如果你不小心发现了什么,不要莽撞,注意安全,第一时间通知我。”

“你先松开我。”陆江吟本就不太喜欢和别人过分接触,偏偏叶超个头又比他高了一点点,反抗也不是对方的对手,只能好声好气地求松手。

叶超放开他,还粗鲁地替他拍了拍胸前被他揪皱的领子,随口提醒他:“你大哥想着法子保护你,不让你再接触过往的事物。但我不一样,男子汉大丈夫没有过不了的坎。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陆江吟微微蹙眉,这话似乎另有所指。凝眉想了半天,他压着嗓子问了句:“你知道小一母亲的死和我母亲的死之间的关联吗?你查到什么了?”

“小少爷别激动。来来来,先把你的手从我衣服上拿开。”叶超摇头,才提醒完他就这个样子,他抚平自己的衣袖,再次劝诫道,“想要破案就要沉得住气,你不置身事外就看不清迷局。”

陆江吟情绪波动得厉害,他收回的手都在隐隐颤抖。置身事外说得简单,那可是他的母亲!可令人丧气的是,叶超说的是对的。

“我没有杀人,佳慧不是我杀的!我不可能杀她!我怎么会杀她……我们之间还有十年约定,我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呢?”

许景明突然崩溃,他在叶超面前的忐忑、神经紧绷这会儿演变成了强烈的后怕。因为他见到了佳慧被杀后倒在血泊里的样子,虽然那只是一张照片,但定格在小方格中的脸却弥漫着他从未见过的凄惨不甘。这不是他认识的白佳慧,不是他喜欢的白佳慧。

“陆江吟,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他将嘶吼求救对象换成了陆江吟,可能是出于自救的本能,又或许是他真心认为能够听他这嫌疑人说话的只有陆江吟了。

谢罗华没法看自己同学这副样子,忙安慰他说:“我信你,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他们一定会查出真相还你清白的!”

小孩子间的安慰在叶超听来软绵无力,平时和善之人也有可能被激怒做出反常举动。他们再年轻也会犯错。他仍对许景明持有怀疑,可惜暂时没有确凿证据。

“行了,行了,别在我这儿演苦情戏。我自始至终都没说你是凶手,但如果你真的不打自招倒也能节省我们很多人力物力财力,本来巡捕房人手就不够,案子还多。”

“先回家吧。”陆江吟不理会叶超的玩笑话,波澜不惊地说着。他没有给许景明安慰,也没有给许景明期待的回答。他不愿意做出还未有定论的承诺。

几个人离开巡捕房的时候,叶超还叮嘱许景明近期不要出远门,案子有进展会随时来找他。

许景明没有搭腔,他终于确信佳慧惨死的事实。

离巡捕房十步远的距离,他扶着墙蹲下身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