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〇年三月,二十三岁的李斯若从英国留学回到上海,在表哥叶超的介绍下,进入了其好友陆江庭名下的一家私人诊所上班,成为那儿的医生。
从小便在国外长大的李斯若对国内现状非常挂心,执意回国,虽然也遭到了父母反对,但迟来的叛逆心理让她义无反顾。救死扶伤的理想,在他人眼里却无异于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回来没多久,为了使不在身边的父母安心,李斯若违心地答应表哥安排的相亲事宜。
她本就抱着此事不成的心态前往,但表哥叶超却故意吊人胃口道:“你去见了就知道,哥哥给你物色的对象不会错。凭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会喜欢。”
李斯若对叶超笃定的话语表示怀疑,自己喜欢的男生太过于理想化,她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有可能寻觅不到命中注定的伴侣。
可凡事都有个意外。
次日,李斯若在和平饭店见到了神秘的相亲对象,只一眼她就投降了。前来相见的青年西装着身,眉目清朗、俊逸非凡。他双手置于胸前屈指微握,骨节分明温柔,年龄虽比自己小上两三岁,双眸却透露着历经世事的沧桑感。正是因为这年少的沧桑感,令李斯若对他更是好奇心加倍。
“你好,我是陆江吟。”
他见她来,绅士地为她拉开椅子,各自坐下之后,他自我介绍道。
在此之前李斯若从未见过陆江吟,只是听叶超提起过。表哥提到陆江吟也不过是因为讲起了陆江庭而顺带说起这位小少爷,虽然只言片语,但能听得出叶超心底对陆江吟的赏识。
“我哥事务繁忙,所以让我代他来见你一面。不知诊所最近出了什么问题?”
开场白有些意料之外,李斯若第一时间便明白了表哥和自己说来相亲,可对面陆江吟的哥哥却并非同他这么讲。
一个讲的私事,一个讲的公事。
她被哥哥们蹩脚的哄骗手段逗笑,兀自低头嘴角上扬。陆江吟对相亲一事并不知情,见到她时神情也毫无变化,不掺杂任何想法的纯净眼神、公事公办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虽有些伤人,但她竟还觉得开心。
甚至不想揭穿这场相亲骗局。
初次见面气氛微妙,她却让自己的目光大胆地停留在陆江吟身上,毫无矜持可言,但西化的思想让她将自己的不矜持合理化。
“陆先生,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工作上的谈话告一段落,两人的咖啡也已见底。陆江吟看起来有说完就走的打算,可李斯若并没有想放他走的意思,即便她知道男人的被动意味着“没感觉”。
“好。”陆江吟点头起身,扣好了西装。
李斯若觉得自己不可思议,光是盯着他的手,她都能看上好久。而她主动提出邀请,陆江吟也没有拒绝,连三言两语的推辞都不曾有。
老实讲,李斯若并不完全相信陆江吟不知情。
外头阳光时有时无,两人并行依旧话语不多。李斯若似有若无地打量陆江吟的侧脸,她对他的好奇泛滥到溢出,但她忍住不问他任何问题。
“叶超还好吗?”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他忽然这么问了一句。
李斯若恍若明白地“啊”了一声,直言道:“你早就知道?”
“当然。”陆江吟看着她,笑了下,“叶超逮着我哥就嚷嚷着自己表妹如何优秀,世界上的男人如何配不上他的妹妹。今日一见,确实不假。”
李斯若怔了怔,乍一听似乎在夸自己,可按照此刻情况一琢磨,便知他到底在说什么。她也不管,跟上男生的脚步问道:“那你呢?”
陆江吟往前走着,却又照顾着女生的脚力,说话声不疾不徐,有些缥缈:“上海巨变,任谁都可以感受真切。三四年的时光其实非常漫长,世上之物又变化莫测,可我总觉得仍有事物是永恒存在的。她不会变,而我在等。”
“你指什么?”李斯若听不明白。
这大概就是拒绝。
陆江吟又看向她,半晌只是笑着轻叹气。偏不巧,此刻下起了雨,天气阴沉,虽然出门前都注意到了,可带伞实在是太过麻烦。
“去那边躲一躲。”
陆江吟伸手挡在李斯若的头上为她遮挡雨水,这举动颇令人心动。她明知此举和此前他帮她拉椅子的绅士行为一般并无不同,可心脏不听话,它不理会她的理智,感性地怦然不止。
两人躲到了照相馆橱窗外的屋檐下,小雨淅沥,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下。李斯若感恩这场及时雨延长了两人的相处时间。
蓦地,李斯若想到了初春的那场大雪。明明相距甚远,却仿若昨日,她爱惨了大雪纷飞的美景,爱惨了干净无瑕的世界,爱惨了打雪仗时自己开心的样子。
可那样笃定的喜欢丝毫比不过此时此刻。
“你喜欢雨天还是雪天?”她问。
带着某种目的的询问使她紧张又不安地跷起了脚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陆江吟,发现他望着天空的某一处,好像遥远的天边有他期待的永恒。
“喜欢雨天还是雪天?”李斯若又问了一遍。
陆江吟伸出手,接住了屋檐滴落的雨水,缓缓道:“我喜欢齐溪。”
李斯若怪好笑地皱眉:“那是什么?”
“是我的永恒。”
他做了解释,可李斯若仍旧一头雾水。那就像是他根本没给出答案又扔给她另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这样的男生真的挺容易令女孩沦陷。
“抱歉,我还有事,不能送你回去。”没等李斯若想到如何接下去,陆江吟就要先行一步了,他冲她笑了笑,“替我向叶超问好。”
“好,再见。”
李斯若没有挽留,也不知道怎么挽留,隐隐地认为是不是自己意图太过于明显把人家吓跑了。但她也只是无奈地摇头,看着陆江吟走进雨中,很快就看不见了。
“齐溪……”李斯若仍然不知道这个词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两个字。她反复念着这个词,想要理清其中的奥妙。
“嗯?这位小姐,您认识齐溪?”
店内走出来一位穿着格子衬衫、长裤上扣着交叉背带的男人。他看着似乎是这照相馆的老板,听到李斯若不停地念着这两个字,好奇地追问。
李斯若这才明白,齐溪原来是人名。
“这么说,您认识这位叫齐溪的人?”她转身问。
老板兴奋地指着橱窗中摆着的一张四人合照,高兴又充满回忆地说:“喏,最漂亮的那个女生就是齐溪。我们十六七岁那会儿玩得可好了,边上傻笑的那个就是我。虽然才过去短短几年……呵,我说这个干吗?小姐,您要进来坐坐吗?这外头下着雨,我挺好奇您是怎么认识齐溪的……”
李斯若在老板指着那张合照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楚楚动人的齐溪,而是十七岁的陆江吟。少年意气风发、眼神深邃,嘴角噙着淡然又克制的笑。四人之中,唯独他没有看镜头。
他微微侧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身边靠着自己的笑容甜美的女生,这个叫作齐溪的女生。
这就是一张定格的照片,可在李斯若眼里却无比鲜活真实。
“我喜欢齐溪。”
“她是我的永恒。”
雨天和雪天,彼时今日,陆江吟的永恒,只是齐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