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不复从前,仅在一夜之间。宅子里的人人心惶惶,上上下下都在传齐叔杀人的事。有些人庆幸每天同杀人犯朝夕相处竟躲过一劫;有些人却愤懑起来,直言伪善的齐叔应该遭万人唾弃,千刀万剐才能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还有些人也暗自将所有坏事同齐叔联系到一起。
比如,齐家那场大火。
“我看之前那场大火也和齐叔有关,这无缘无故大半夜的怎会突然起火?”
“他连人都敢杀,放火又算什么呢?”
晓红和阿山在走廊上碰到,便自然地聊了起来。
晓红一面说着,脸上浮现了一丝担忧:“就是苦了小姐,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地出事情。齐叔死了,只剩下她和病重的老爷,这日子要怎么过?”
“老爷病重?不是只烧毁了容貌吗?我看老爷似乎比出事之前要显年轻一些……”阿山琢磨着“病重”二字与老爷的关系,思来想去觉得不太对。
“你啊,眼睛若是看不见,耳朵总该听得见。老爷天天咳嗽那般厉害,齐叔死的那天他还咳出血来了。我在一旁瞧得一清二楚,但老爷估计不想令小姐担心,暗自藏起了带血的帕子呢。我一个下人也不敢多嘴,也就当作没这回事了。”晓红这会儿才知道压低些声音说话。
阿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唉声叹气道:“怪不得外头总有人说小姐是天降灾星,我看……小姐!”
晓红也立时噤声不敢再胡言乱语,她低着头紧张地想着,方才虽未见小姐脸上半点愠色,但总感觉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因此也不敢擅自离开,只能静静等着发落。
“我都听到了。”齐溪轻声细语道,随后将结算好的工钱分发给了晓红和阿山,“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惹得你们也跟着被说闲话,是我对不住你们。这是给你们的,数一数,若是少了上账房找李嫂核对一下。齐叔不在了,钱的事暂时由李嫂代管。”
晓红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样丢了工作,于是哀求齐溪让自己留下,还保证再也不乱说话了。阿山揣着钱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睁着小眼睛望着齐溪,却见她苦苦地笑了笑。
“嘴巴长别人身上我管不住,更管不过来。外人怎么说我的我从小就听惯了。我不怪你们。你们早些离了齐家也能早些寻到好工作,我还有事要做,就不送了。”齐溪淡淡地说完后走开。
晓红和阿山呆呆地立在原地,脸上不知该作何表情。同样一脸复杂的李嫂正好抽空走出来送走了齐家之前雇来的小工,回头见到了他们两个便叹着气走上前。
“不要怪小姐,这其实是老爷的吩咐。齐叔死了,我看了看账本才知齐家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要不是有齐叔在,这家底早就吃空了。哎,你们领了钱就好,去了外头别乱说话。小姐身不由己,也是可怜……”李嫂连连叹气,“我去找小姐了。”
晓红和阿山互看了眼并没有说话,默默地回到各自房中收拾东西。他们谁都不知道,齐家竟在不知不觉中落败成这个样子。
李嫂在后院找到了坐在石凳子上郁郁寡欢的齐溪,悄声走到她身侧,关切地问:“小姐您还好吧?还在为齐叔的事情难过吗?”
齐溪望着杂草丛生的后院、枯萎的花朵,还有终年不结果子的果树,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之中,好像家里从来都没有过生机。这一方土壤连棵树都养不活,连朵花都不开放,唯有日夜星辰还算怜悯这贫瘠的院子,她缓缓地叹着说:“齐叔那么做都是为了我。”
“小姐您不要自责,每个人想法不一样,最后选择的路也不一样。齐叔犯下那样的错确实无法原谅,但您还年轻,还要继续生活下去的。”李嫂以最大的努力安慰齐溪,希望她可以早日振作。
齐溪笑了下道:“您不明白。”
李嫂叹息着说起了另外的事情来:“原先齐叔保管的钥匙没有找到,不知他放哪里去了,钥匙要是全丢了,这可有些麻烦。”
“不用找,我知道在哪儿。”
“哦。那还有这账本交给您,账目我从昨晚开始一直看到现在,已经核对得差不多了,家里所剩的财物数量我全都写在这上面。”李嫂横竖放心不下齐溪,欲走之前仍说,“小姐您要坚强点,日子还很长呢。”
齐溪捧着账本,笑着点头:“谢谢您李嫂。那么,再见了。”
这一大家子的人最后都离开了,整座齐宅空空寂寂好似空冢,关上两扇大门就成了无名碑墓。齐溪坐在里头如同守墓之人,那澄澈的天空都突然变了样,黑压压的,越来越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仿佛要被活埋一般。
齐溪忽觉胸闷气短,努力几番才保持呼吸顺畅。她撑着石桌面,翻开了账本,一页一页都是齐叔的字迹。那一笔笔的支出都还是近在眼前的事情,转眼就……
“这是什么?”齐溪心底滋生的悲伤还未泛滥,就被几笔支出账目分散了开去,她前前后后地对照了一番,发现每月都有一笔不知去向的支出,而那笔支出的金额都是一样的,支出项目只画了一个圈。她抬起头,细想了一番后合起账本往外跑去。
齐石良站在二楼看着齐溪跑出家门,又忍不住咳了几声,转身回了房。关上房门隐于黑暗之后,他弓起的背也渐渐直挺起来,那长时间前倾的脖子很是难受,左右动了动,到底舒服不少。紧闭的门窗将日光阻拦在外,他坐在镜前摘下面具松了口气。
“人人都道这张脸丑陋,我却觉得比以往要好看了些。”他吐字清晰,只是稍显虚弱,眨眨眼睛又伸了伸懒腰,忽而又显愤怒,“这老天真是不公,留给我的时间这样少。”
语毕,他手拿面具将其狠狠地砸向了墙面。
在寂静空间内发出的响声都是一样的刺耳,天边的闷雷都比这要温和。还在外面溜达的人们瞅了瞅远处,见到了盘踞在那一头的乌云,暗叫不好,便加紧了回家的步伐。
这边天确实还亮着,那一头却是倾盆大雨。雨还未逼过来,整座城市都做出了即将被大雨倾覆的准备。
陆江吟急匆匆地跑进了那条只来过一次的窄巷,这日却没看见守在门口的二蛋。他一进巷子就被初见时打过招呼的老头给拦下了。
“来找二蛋啊?今天找二蛋的人有些多啊。”老头也刚巧散步回来,听路人说恐是要下雨便走回来收被子,还没到门口就见到了陆江吟,于是搭话道,“二蛋这会儿去找吃的啦。早上来的那姑娘又给了他一笔钱。”
陆江吟一惊:“齐溪来过了?”
老头摆摆手:“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不过看身形应该是上次同你一起来的那姑娘。”他说着负手自顾自地往家走去,又抬眼笑说,“喏,二蛋回来了。”
老头扬声同二蛋打招呼,告诉二蛋又有人来找他了。二蛋没有理会,开心地吃着手里的饼,一屁股又坐回到门外的椅子上。老头憨笑着回头对陆江吟道:“蛋儿平时只听让他在这里看守的老板的话。话说回来,今早来的姑娘同他讲话他也听了,还开门让她进去了。”
陆江吟打量着吃饼的二蛋,反倒没有急着上前了,而是抓着老头问:“您有见过二蛋看守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吗?还有,老板是谁?”
“最初的时候我只看见一只大箱子搬了进去。至于老板嘛,没正经见过,每次来都把二蛋喊到巷子口去说话。不过我也纳闷,怎么看一只箱子还总往里头运送冰块,数量还不少呢。”
“谢谢。”陆江吟已经退去焦急,慢慢地在脑海中将故事还原到了三分之一。
老头不觉得这其中能有什么大事,于他而言,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赶紧收被子关窗关门才是大事。他看着陆江吟上前去找二蛋搭话,摇摇头后便回了自己屋,锁上了房门。
“你收了齐溪的钱,所以让她进去了是吗?”陆江吟站了一会儿,发觉还是蹲下身同他讲话比较妥当,便提了下裤腿蹲在他旁边,“你要多少钱?”
此时二蛋舔着手指回味着饼的余香,对陆江吟的请求充耳不闻。舔完手指还不够,他扬起下巴又使劲吸了吸鼻子,像是要将空气中残留的饼香也一概吞并。无意义的动作重复又重复,他咂巴几下才看向陆江吟说:“她是溪……小溪,所以才可以进去。”
陆江吟听他说了句完整的话,立刻乘胜直追地问:“你认识齐溪?是你老板告诉你有齐溪这个人的?老板和齐溪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见过齐溪的照片?”
二蛋眨着天真烂漫的双眼忽而严肃道:“不能告诉你。有坏人会害她的。”
“什么坏人?”
“不能告诉你,你也是坏人。”
陆江吟蹙眉,一直在心里想办法解决眼前这个难题,钥匙肯定在二蛋身上,明抢不太妥,万一动静太大惹来巡警就不好办了,但要怎么能令他相信自己,开了这扇门呢?
“哈哈,你是白脸!我是黑脸!”
“我白你黑!”
“我是好人,你是坏人!”
巷子口跑过来两个小孩互相在打闹,陆江吟没心思去管街上胡闹的孩子,倒是二蛋突然站起来指着他们大吼:“坏人!走开!走开!”
两个小孩听声没有半点害怕,反而朝着二蛋吐舌头做鬼脸,纷纷叫着:“傻子!大傻子!才不怕你呢!”
陆江吟忽地扭头,却见那两个孩子脸上戴着唱戏的脸谱,正好一黑一白。二蛋说他们是坏人,难道……
他立时又转身抓住二蛋的肩膀,诚恳地说:“我不是坏人,我叫陆江吟。你和你老板都害怕小溪受到伤害,而我会保护她。但你要让我知道这里面到底放着什么。”
“陆江吟。”二蛋艰涩地重复这个名字,时而皱眉打量他,时而又望天在想着什么,过了很久,二蛋才低下头欣喜地道,“你和小溪要成亲,要成亲的!”二蛋边说边拍手掌,那样子高兴得很。
陆江吟微微一怔,事已至此,他对这位“老板”的身份已经猜得十之八九了。他面上带着笑,再一次问:“老板告诉你的?那你知道我不是坏人了,可以开门了吗?”
二蛋为难地摇头:“不行,小溪说不可以。”
“为什么?”陆江吟惊讶不已。她猜中自己会找来,所以故意阻止自己接近真相?
“她说你要好好的,不要管。”二蛋说话的声气像极了撒娇的孩子,可面容却是妥妥的成年人的样儿,他对陆江吟说,“你要听话。”
陆江吟顿感事情不妙,但按照自己的逻辑恐怕一时难以说服二蛋。特殊问题特别对待,他换了另外一招对二蛋说:“你肯定是听错了,小溪是让你不要进这个门,并不是说我。你既知道小溪会与我成亲,也该知道妻子和丈夫应该生活在一起。她进过这个门,那岂有我不进去的道理?”
二蛋哪听得懂这么多,但似乎能知道成亲一事代表什么,沉默了半天竟觉得陆江吟说得有理。他起身站到房门口,迟疑地问:“小溪是让我不要进去吗?”
“嗯。”陆江吟郑重地点头,“她是个善良的姑娘,所以她希望二蛋你听话,好好地生活。”
“会,会好好的。”二蛋咧开嘴笑着,轻易地为陆江吟开了门,“那你快进去。”
陆江吟冲二蛋感激地点头之后侧身进入了屋中,门被关了回去。
这屋子没有窗,里面一丝丝光线都没有。陆江吟一下明白了上次小茹说的冰窖指的是什么,越往里走越觉得寒意逼人。在外屋的尽头,他摸到了一扇铁门,铁门的把手似冰块一样,让他惊得缩回了手。但这扇门很容易就被推开了,紧接着一股寒气便直扑向陆江吟。
门的左手边放着一张柜子,陆江吟在上面摸到了蜡烛和火柴盒。
“刺啦——”
火柴划亮了,烛光慢悠悠地洒满这封闭的空间。那一瞬间,陆江吟才发现,四面都被架满的冰块给填满了。幽幽的白气在这其中缠绕,拖着他的脚步渐渐靠近。
他举着蜡烛回身去看那个柜子。如他所料,柜子不是柜子,而是那一只失踪很久的箱子。光影中他的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毫不迟疑地打开。
齐溪母亲的灵牌整齐地摆放在其中,箱子的一角还叠放着所剩不少的福寿膏。
烛光晃动,陆江吟到底还是走向了屋子中央。在冰块的环绕中,一具横放其中的棺材赫然映入眼帘,右边是打开斜放在一边的棺盖。飘忽不定的昏黄光线一寸寸地挪进棺材中,处在暗中的脸被照亮了一半,紧接着,五官一点一点地暴露在烛光下。陆江吟隔着一定的距离俯视着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这就是他料想的结局,分毫不差。
这时,屋外雷声惊起,活着的人视线落在死去的人的脸上,久久不肯移开。专注的陆江吟因为突然的惊雷晃了神,再回过头看时,死亡似乎在慢慢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