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
深夜,食不果腹的陆江吟和齐溪总算是在叶超的好心护送下回到了家。可到了家门口,陆江吟才把自己当时在巡捕房所得出的匪夷所思的结论告诉他们。叶超震惊得摁响了喇叭,直接惊动了陆公馆内的陆江庭。
看着陆江庭从大宅内缓缓走来,叶超急切地追问陆江吟:“你的意思是打更的深夜见到的所谓河神显灵,其实是在头七那天祭奠死去孩子的——人?”
陆江吟点头回应叶超的质疑,时间上的巧合,与传言打更人见到河神时的场景,只能让他这么推测。老许见到的并非是神灵,而是那孩子的亲人。
“可那个孩子到底是谁?”齐溪也百思不得其解。
陈伟强虽见过,但他见到的是面朝下,整个身子浸泡在水中的死尸。他那时已捕完鱼上岸,眺望了一眼并没有下水打捞。等他过半个时辰再回去时,水面已恢复平静。
叶超倒吸一口气,这事听起来实在荒唐。没有未知孩子的死亡记录,登记在案的仅有三个流浪儿。而且陈伟强目睹时已是傍晚,河岸边人早早散去,周围冷清,要找除他之外的目击人确实不太容易。
“我之前有在调查失踪案,但失踪的孩子年龄没有低于十岁的,所以……”叶超犹豫地提起了他上一个未结的案子。
从陆江吟明明白白同他讲溺死案有蹊跷时,他就自然而然地将失踪案与此关联了起来。基于没有实在的证据,而受害者又不尽相同,让他给不出肯定的语气。
不低于十岁?陆江吟猛然间想到了许景明。他将手搭到驾驶座的靠背,犹豫再三恳请道:“许景明从昨天开始就不知所终,我不确定他是和父母怄气躲起来还是失踪了。你能帮忙留意下吗?”
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陆江吟从小到大没少干过离家出走的破事,结局都是被抓回来狠狠揍了一顿。可年少叛逆,打得越厉害越是屡禁不止。所以他有理由相信,十七岁的许景明也会做这种幼稚的事。
“你是嫌我巡捕**太少非得给我找点麻烦才高兴吗?这事我怎么留意?你得让他父母来我这里备个案啊。”叶超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小孩子耍点性子都要他一个探长操心,明明为人父母的才应该多管管。
对方三言两语就发牢骚,陆江吟也没说什么。像他们这个年纪已经不能称之为小孩了,耍任性该有个度,让大人烦忧确实尤为不懂事。彼此沉默的时候陆江庭已经走到了大门外的车身旁,眉眼间的不悦显而易见,但他还是保持风度地轻轻叩了叩叶超驾驶室的车窗。
“哥。”陆江吟率先下了车,见到陆江庭的第一时间就乖巧地道歉,“对不起,回来晚了。”
之后,齐溪和叶超也陆续下了车。齐溪看不出陆江庭脸上的愠色,在她眼里陆江庭永远温润谦和,但还是隐约感受到了他们之间微妙的氛围。她担心陆江庭会责骂陆江吟,忙上前了一步。
“江庭哥哥,是我不小心摔倒去处理了下伤口才耽误回家的时间。真的,你不信问叶探长,是叶探长让他们的法医帮我处理的伤口。”
齐溪天真无辜地指了指比她还要无辜的叶超,轻松地让陆江庭把怒火转移到了叶超身上。叶超躲闪不及,接收到陆江庭审视的目光时,他真是后悔没脚踩油门离开这里,反倒还下车了。
“哪里受伤了?要紧吗?”陆江庭还算分得清轻重,暂时把指责叶超一事放到一边,关心起确实有些狼狈的齐溪,“给我看看。”
“没事,就只是擦破了皮而已……”齐溪下意识地把双手藏于身后,这点小伤口拿出来未免太丢人现眼了,只能假装神奇道,“现在都快愈合了,那位法医是神医呀!”
陆江庭不信这套说辞,伸手过去,可才伸到一半,齐溪的手就被陆江吟抢先握住了。两兄弟对视一眼,氛围更加古怪了。
“大哥,叶超还有事要和你说。我和齐溪先进去。”说罢,他带着齐溪快速消失在陆江庭眼前。说到底,比起父亲,陆江吟好像更怕自己的哥哥。
“喂!你们两个把烂摊子甩给我是什么意思?”身后的叶超忍不住破口大骂。
陆江庭叹了口气,直视叶超道:“你说我是烂摊子?”
“啊?”忽然间,叶超骂人的气势消失殆尽,双手不停地摩擦着,“我是说你的弟弟又可爱又聪明,白家灭门案要是没有他,我估计还得晚几天才能破案。”
陆江庭没接话,任由这位好友胡说八道。
“不过,说起来齐溪为这案子付出也很多,要不是她和凶手周旋拖延了时间,这案子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结束呢。”叶超挨个表扬回来,好像这里头没有自己的功劳。
“你说什么?齐溪和凶手周旋?所以她摔倒不是不小心,而是被凶手……”陆江庭这才反应过来,情绪更加糟糕了,“叶超,你最好给我详细说明一下。”
叶超后退了几步,舔舔干燥的嘴唇:“陆、陆江庭,我作为朋友提醒你一句,袭击巡捕房探长可是要抓起来的。你别逼我拔枪啊……”然后心虚地摸了摸原本别在腰间的枪戴,顿时惊叫,“老子的枪呢!”
陆江庭被叶超天然的滑稽演技逗得哭笑不得,自打认识叶超以来,总是被对方耍宝的样子搞得无可奈何,以至于后来对方成了探长,他都觉得匪夷所思。这搞笑的人是怎么会想要去匡扶正义,寻求黑暗中唯一的真相的?他从来没有问过,但如今越发好奇起来。
“行了,别胡闹。枪不是好好佩戴在你自己身上吗?”陆江庭抬手指了指,他继续正经地说,“去年年末开始的失踪案到现在都毫无进展,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早点回家休息养足精神查案吧。”
叶超一听也严肃了起来,但维持不过几秒又潇洒地一挥手:“我是谁?我可是法租界第一神探!放心,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只要你们这些大人看好自家孩子不给我添乱就行。”
“呵,我倒是想把这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你可别把我家弟弟妹妹拖下水。”
“弟弟妹妹?你简称弟妹我也听得懂。”叶超又没个正形地开玩笑,“说真的,你知道当年齐溪的母亲把她许给谁了吗?是你还是你弟弟?”
陆江庭听这话整理了下袖口:“两位母亲聊天当日,我就在旁边。”
“那你……”
“任由他们发展不是更好吗?”
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儿,非要东拉西扯地点到为止。叶超不是陆江庭这种性子,自然不能理解,但也不认为他这么做是错的。
夏夜漫长,待在屋外仰望星空的两人目光变得悠远富含深意。他们猜不透彼此,也不想无端猜测各自心思。
或许某一天,他会得到答案。
“江吟,我知道了!”齐溪坐在饭桌旁,忽然灵光一闪,扭头对着陆江吟道,“打更的老许就是许景明的父亲!我上次在他家见到的那面锣就是打更用的!那时候他爸爸不是在找工作吗?哎呀,怎么这么笨!”
陆江吟时不时地看看她手背上红红的伤痕,不停歇地替她夹菜进碗中,平淡地答:“嗯,确实是。”
齐溪对他的反应表示惊讶,随后撇撇嘴:“你早知道了?”
“比你是早一点。”
果然,齐溪心想,应该是那一次去许景明家中就知道了。她不再言语,看着碗里推得老高的菜,都不知道米饭在哪儿。她吃了几口,又想起一事:“今天还没有去医院。”
“今天就别去了。”陆江吟提醒她,“你都这样了,齐叔他们看见会担心。”
齐溪若无其事地笑说:“磕磕碰碰很正常,不用担心的。”
这句宽慰的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反正陆江吟对号入座了。嚼了几口白饭,他本想再和齐溪说一下七十三号的事,可又不想齐溪再度冲动鲁莽地陷入危险,继而闭口不言。
“你说七十三号为什么会有福寿膏呢?那房子是不是住着别的什么人?随意赠送福寿膏不收取钱财,祸害无辜者,不知是何用意。还是说——真的有鬼?”
没想到齐溪主动提起了七十三号,他也无从解答,只是轻描淡写了一句:“你不是说鬼就是恶人的报应吗?”
“为什么我那么义正词严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会觉得羞耻呢?”齐溪抬起左手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细细咀嚼自己当时忽然蹦出来的话,虽觉得铿锵有力,但此时却像是被嘲弄一般。
陆江吟见她这害臊的模样,也低头一笑,回归正题:“叶超应该会立马着手调查七十三号。不过他手上的失踪案……”
“我问过文韬法医了,他也不知道那第一个死亡孩子的事,他手头上只有三个流浪儿的尸检报告。他问我是不是陈伟强看走了眼,或许漂在河面上的只是一具稻草人,毕竟陈伟强没有近距离地观察过。还有,要么就是真的有孩子不小心溺水,父母伤心欲绝打捞走了,并没有报案。要么就是那孩子根本没死,被救回来了。”
齐溪条理清楚地和陆江吟讲自己从文韬那里得到的信息,单凭陈伟强的话无法认定当日真的有孩子溺水,就好像老许深夜慌张看错了桥下的情形一般。
“确实存在多个可能性。”陆江吟盯着齐溪兴致勃勃的样儿,接着她和文韬的猜测继续往下推测,“但没人会给稻草人穿上小皮鞋,陈伟强也说了那孩子穿着不一般。基本上排除漂在河面上的是稻草人这一项。现在的关键是小一他们被发现时身上并无衣物蔽体,这和第一个孩子有着明显不同。虽然死者确认都是男性,但这两者之间存在差异,不得不让人怀疑四个孩子的死是否存在关联。”
齐溪眨巴着眼睛注视着陆江吟。她知道自己曾经在这方面赞许他无数次,但每次听他剖析其中的细节都毫无抵抗力地被吸引,就像现在,专心致志地听着,忘记了吃饭。
陆江吟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轻晃了下脑袋,回过神看见齐溪不动筷子傻愣愣地看着自己,便道:“饭菜都要凉了,快吃吧。”说完自己也端起了碗,但戳了戳米饭望着齐溪欲言又止。
“你也吃啊。”齐溪见他如此,也提醒道。
她的神情没有任何异样,坦然率真。她或许是不在意,而他大概是真的想知道。内心一再挣扎,他还是问出了口:“那个法医和你说了很多话吗?”
“嗯。”齐溪老实地点头。
“比我还多吗?”
齐溪听得一愣,然后放肆地大笑道:“怎么可能?文法医就是和我聊了聊家常,说自己有个可爱懂事的儿子。他可敏锐了呢!我问他关于溺死孩童的事儿,他立马反应过来我是替你问的。”
“是吗?”陆江吟忽然心虚地红了脸。
“是啊。不过你为什么从昨天开始就有点怪怪的……”齐溪轻声嘟囔了一句。
陆江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尴尬地又说了一遍“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