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九十五章 不生不灭

一行禅师:在我法国的隐居处,有一丛山茶花,属于日本榅桲类植物。【本书由】它开花的时节通常在春天,某一年的冬季气候特别和暖,所以花开得早。深夜里一股冷风来袭,还夹带着霜冻。第二天行禅时,我发现那丛山茶上的幼蕾都死了。看着这幅景象,我心里想着,“今年我们布置佛坛的花可能不够了。”

几星期之后,天气转暖了。我在花园里漫步,看见那丛山茶又生出了新一代的花蕾。我问它们:“你们和那些在霜冻里死亡的花是相同的,还是不同的?”花儿们答道:“我们既不相同,也不相左。条件如果足够,我们就展露出来;条件不足,我们就藏起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便是佛陀的教法之一。当条件充足时,事物自然显现出来。条件如果不够,事物就会隐退。它们静待着适合它们显现的时刻。

在生我之前,母亲曾怀过另一个孩子,后来流产,所以那个人未曾降生。年少时我经常有一个疑问:那个想示现[1]于人间的,是哥哥还是我?母亲失去了一个儿子,这意味着他示现出来的条件不够充分,于是他决定隐退,静待更好的因缘。“我还是退回去吧,最亲爱的母亲,不久我就会回来的。”我们必须尊重他或她的意愿。能够以这样的见地来看待世界,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母亲失去的真的是我哥哥吗?或许当初想出生的是我,不过后来我说“时候未到”,于是我又缩回去了。

害怕死亡时一切将化为乌有

我们最怕死亡来临时一切将化为乌有。许多人都相信我们的整个生命只有一世:诞生的那一刻是开始,死亡的那一刻便是结尾。我们认为自己是无中生有的,而死亡来临时我们也将化为乌有。因此我们对灭绝充满了畏怖。

佛陀对我们的存在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体认。他认为生与死都只是一种概念,它们并不是真实的。就因为我们当真了,所以才制造出强而有力的幻觉,进而导致了我们的苦难。佛陀的真理是不生。不灭;无来,无去;无同,无异;无永恒不灭的自我,亦无自我的灭绝。灭绝只是我们的一种概念罢了。一旦体认到自己是无法被摧毁的。我们就从恐惧之中解脱了。那是一份巨大的解放感。我们终于能焕然一新地享受和欣赏人生了。

突然领悟到,丧母只是一种概念罢了

失去任何一个心爱的人,也是同样的情况。如果维持生命的条件不合,他们就会隐退。母亲过世的时候,我非常痛苦。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是很难想象有一天会失去母亲的。成年之后我们都会面临丧母这件事,但是如果你懂得修行,别离的日子来临时,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你很快会体认到,母亲是永远活在你体内的。

母亲过世的那一天,我在日记里写道:“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已经来到我的生命里。”母亲过世之后。我痛苦了一年多,但是某一天的深夜我梦见了她。当时我睡在越南高地上的一间小茅屋里,那是我隐居的地方。梦里我看见自己和母亲坐在一块儿,我们谈得很开心。她看起来既年轻,又漂亮。长发是垂下来的。坐在她身边和她说话是多么快活的一件事,就像她从未亡故一般。醒来时约莫凌晨两点,我强烈地感觉到我从未失去过母亲。母亲仍然与我同在,这份感觉十分清晰。我突然领悟到,丧母只是我的一种概念罢了。那一刻我才明白,母亲是永远活在我体内的。

我推开门走到屋外,整片山坡都沐浴在月光里。这片山坡种满了茶树。我的小茅屋就在寺庙后方的半山腰。在一排排的茶树间漫步,我发现母亲仍然与我同在。她便是抚慰着我的那一抹月光,如同以往那般温柔和蔼……真是奇妙啊!每当我的脚接触大地时,我便深刻地感知母亲仍然与我同在。我发现这副身体不是我一个人的,它也是我母亲、我父亲、我的祖父母、我的曾祖父母以及列祖列宗的延续。我看见属于“我”的这双脚,其实是“我们”的脚。我和母亲在这片湿地上共同留下了足印。

打从那一刻起。丧母的想法就不再生起了。我只需要看看自己的手掌,感觉一下拂面的轻风以及脚下的大地,便能忆起母亲是永远与我同在的,任何时刻我都能感觉到她。

一旦失去心爱的人,你一定会痛苦。但如果懂得深观,你就会体认到,她或他的本性是不生不灭的。现象会生起,现象也会熄灭,为的是让另一个现象能够生起。你必须十分敏锐、十分警觉,才会发现一个人的新貌。只要精进地修持,你就能办得到。

因此,和某位懂得如此修持的人手携着手一同行禅。留意每一片叶子、每一朵小花、每一只鸟儿和露珠。若是能静止下来,深观万物,你会发现心爱的人不断地以各种形式变现出新貌,那时你就会再度感受到活着的喜悦了。

没有任何事物被创生,没有任何事物被毁灭

一位名叫拉瓦锡(lvoisir)[2]的法国科学家曾经声明:“没有任何事物被创造出来,没有任何事物被毁灭。”(nsprd.)虽然他并不是佛教修行人而是一位科学家,他发现的真理与佛陀发现的真理却是相通的。

我们真正的本性是不生不灭的,只有洞察到我们真正的本性,才能转化对不存在和灭绝的恐惧。

佛陀说,当条件充足时,事物就会示现出来,于是我们就说它是存在的。依照佛陀的看法,判定某个东西存在不存在,其实是一种错误的想法。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东西是完全存在或完全不存在的。

观察一下电视机和收音机。我们很容易就明白这个道理了。我们也许正在一个没有电视机或收音机的房间里,待在这个房间里,我们很可能会认为电视节目或广播节目都不存在。但是我们要知道,房间里其实充满着各种讯号。那些节目的讯号充满了整个大气。我们只要再多一个条件,譬如一台收音机或电视机,那么各式各样的影像、色彩及声响就会出现。如果没有一台可以收讯和显像的电视机或收音机,便说这些讯号不存在,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它们看起来好像不存在,是因为让电视节目显现出来的条件不足,所以我们待在那个房间里的那段时间,才会说它们是不存在的。若是未觉知到某个事物,就说它不存在,这样的想法是不正确的。只有一件事会真的令我们产生困惑迷茫。那就是对存在与不存在下论断。对存在与不存在下论断,会使我们深信某个东西是存在的,或者某个东西不存在。对存在与不存在的论断,完全无法适用于实相。

佛陀说过一个和概念有关的寓言故事。一位年轻的商人从远方返家,发现自己的房子不但被土匪洗劫一空。而且被烧毁了。在房子的断垣残壁之外,有一小具尸体,他以为那就是他小儿子的残骸。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仍然活着,他不知道烧了房子之后,那些土匪把他的儿子掳走了。在慌乱无比的情况之下,这位商人深信自己看见的那一小具尸体就是他儿子。他捶胸痛哭,不断地拔着自己的头发。不久他就开始进行火化的仪式。

这位商人是如此深爱他的小儿子。他的儿子便是他活在世上的理由。他实在太想念这个男孩了,甚至一刻都不能离开孩子的骨灰。他用丝绒做了一个布袋,将骨灰放在里面,日夜都抱着这个布袋,无论是工作还是休息,他绝不跟这袋骨灰分离一分一秒。某一天夜里。他的孩子从土匪那儿逃了出来。他来到了父亲新造好的房子面前。凌晨两点,他兴奋无比地敲着门。他的父亲仍然抱着那一袋骨灰,一边流泪,一边应门道:“是谁啊?”“是我啊!你的儿子!”男孩在门外喊着。“你这个顽皮的小鬼,你才不是我的儿子呢。我的孩子三个月前已经死了。他的骨灰现在就在我怀里。”男孩拍打着房门,不停地哭喊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哀求父亲让他进门,父亲却不断地拒绝他。这位男士坚信他的儿子已经死了,而门外这个小孩只是一个前来折磨他的无情之人。男孩只好黯然地离去,父亲则从此失去了儿子。

佛陀说过,你若是受制于某种概念,并且信以为“真”的话,你就丧失了一个认识真理的机会。纵使真理化成人来敲你的门,你都会拒绝打开心扉。因此,如果你正受制于某个攸关真理的概念,如可以使自己快乐的一些条件,那么你就要留意了。正念(ss)修持的第一步,就是要从概念之中解脱出来:

留意由狂热主义和偏狭观点所制造的苦难。我们要下定决心不去崇拜偶像或执著于教条、理论、意识形态,即便是佛法也一样。佛法是帮助我们来深观以及发展智慧和慈悲的指导工具,而不是用来战斗、杀戮或牺牲性命的教条。

佛法是一种能促使我们解脱武断倾向的修持。我们的世界因武断的态度而受尽了痛苦。第一种的正念修持可以帮助我们做个自由人,而最高的自由便是从自己的概念和观念之中解脱出来。如果受制于自己的概念和观念,我们不但会受苦,别人也会因此而痛苦。

我们不从任何一处来,也不会去往任何一方

对许多人而言,我们最大的痛苦都源自于来与去的观念。我们以为自己心爱的人是从某个地方来的,而现在已经离开,到另一个地方去了。然而我们真正的本质是无来无去的,我们不是从任何一处来的,也不会去往任何一方。当条件具足时,我们就示现出来;条件如果不够,我们就不再示现,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存在了。如同一台没有声波的收音机,我们只是不再显相罢了。

不仅来与去的观念无法阐明实相。存在与不存在的概念也一样无法说明实相。我们在《心经》里听闻到下面这些话语:“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这里所提到的“空”,具有很重要的意义。它最首要的意义,就是独立自我的“空”:没有任何东西具有一个独立的自我,没有任何事物能独立存在。仔细检视一下我们会发现,所有的现象,包括我们自己在内,都是由因缘条件组合而成的。我们是由不同的部位组合成的。我们是由我们的父母、祖父母、身体、感受、认知、思维作意、大地、太阳以及无数非我的元素所构成的。这所有的元素都必须仰赖因缘条件。我们看见一切已存的、现存的、将要存在的事物,都是相互依存、共荣共生的。凡是能示现出来被我们看见的东西,都是另一个东西的局部,或是能够让它示现的其他条件的局部。诸法本是不生不灭的。但是它们永远在流转变迁着。

我们也许有足够的智力去理解这则真理,然而头脑的理解是不够的,真正对它有了体悟,才能从恐惧之中解放出来。那才是彻底的解脱,也就是活在与众生相依相生的境界里。我们必须如此这般地深观。并且在日常之中滋养我们对不生不灭的清明见地,这样我们就会发现自己那无惧的天赋才能了。

只是在嘴上说说“依他起性”的理论,是没多大帮助的。我们应该问的是:“纸啊!你是从哪儿来的?你是谁?你来这儿要做什么?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们也可以问一问火焰:“火焰啊!你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仔细倾听它的答案你就会发现,火焰、纸张都在借着它们的形貌回答你的问题。我们只需要深观,就能听见它们的答案。火焰的回答很可能是:“我不是从任何一个地方来的。”

这也可能是那朵山茶花的答案。它们既不相同,也不相左。它们不从任何一处来。也不往任何一方去。若是失去了一个孩子,我们不该如此悲伤,因为那是没有足够的因缘条件让他降生。他会回来的。

哀伤,源自于无明

伟大的观世音是佛陀的弟子。某一天,他摄心内证甚深时,突然发现事物并没有一个独立的自性。体悟了这一点。他就克服了所有的无明,这意味着他已经超越了一切苦厄。

深观之下,我们也能看见事物是不生,不灭;无来,无去;无存在。无不存在;无同,无异的。

如果不去学习这样的修持方法,真是太浪费生命了。有许多的修持方法都能减轻我们的哀伤和痛苦,不过解脱智慧的精髓就在洞悉不生不灭的实相。一旦有了这份洞识,我们就不再有任何恐惧了,那时我们才能享受由祖先留传下来的宝贵遗产。在日常生活里,我们要随时进行这奇妙的深观。

我们的身体是未来世世代代人类的源头

以一个禅者的双眼去看待你的友人,你将会在他或她的身上看见他们的历代祖先。你会敬重他们的身体,也会敬重自己的身体,因为你看见他们的身体和你自己的身体都是我们祖先的圣家。

同时你也发现,我们的身体正是未来世世代代人类的源头。我们不会再损伤自己的身体,因为那不是一种善待子孙的方式。我们不会再服用迷幻药,也不再吃喝有损健康或有害的东西。这份对身体的洞识,将会帮助我们活得健康,活得清明,懂得为自己负责。内与外的观念也是同样的情况。我们时常说佛在我们心中,父母在我们心中,或者父母在我们心外,佛在我们心外——这些内与外的观念都不恰当。我们一直是受制于观念的,尤其是来与去、存在与不存在。只有去除这所有的观念,涅槃的实相才会显露出来。当是与非的观念完全熄灭时,实相就会自然呈显出来。

我们可以拿橘子或榴莲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如果一个人从未吃过橘子或榴莲,那么不论你怎么比喻或形容,都无法使他了解这些水果的真相。你只能做一件事:让他直接体验一下。你不能说:“嗯,榴莲的味道有点像菠萝蜜,也有点像木瓜。”因为吃榴莲的经验是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的。榴莲超越了所有的概念和观念。橘子也是一样。如果你从未吃过橘子,那么别人无论多么爱你,或多么想帮助你了解橘子的味道,他们还是说不清楚。橘子的真相超越了所有的概念。涅槃也是一样,它是超越所有概念的一种实相。就因为我们对涅槃有了既定的概念,所以我们感到痛苦。直接体验才是唯一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