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粝的山峦,莽撞交错。红泥糙土,突兀贫瘠。蜿蜒的村落,却有一排错落有致的四合院,院墙是青一色的砖,砖上刻着花卉,动物,棱角分明,屋顶的两边各雕有一只雄鸡,屋脊的中间雕有两只鸽子,寓意吉祥平安。

村落最深处有一户人家,与别家有着明显的不同,大门楼子上对称地立着两樽石狮子,门楼中间的位置纹理清晰,像女人用篦子梳过的头发丝。门楼子的两边墙壁上,有这样两幅砖雕,一边是“耕读人家”,一边是“书香门第”。

眼下只能借用《红楼梦》中的一句话来描绘:“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有这样两幅砖雕的人家,不是豪门大户,就是富贵之家。

而这一家非富非贵也非豪门,他们世代传承着砖雕这门手艺。

注意看,他们家的门楼子上刻着“卫氏大院”四个大字,院子里错落有致地盖满了房屋,这已是一座延续了百年历史的大院。

夜幕降临,一阵黑云罩在卫家这所百年大院。村头有位跛脚道人走近卫氏大院的门口,往里瞅了瞅,频频摇头:“执着是苦啊,执着是苦。”

书房里明烛高烧,别人家的书房里摆放着各种藏书,而“卫氏大院”的主人卫世传的书房里,书架上整齐的摆放着各种砖头。大眼一看,会误解主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将砖头供到书架上。仔细看后,才知之前的肤浅,原来砖头上还有各种纹路,有花卉和各种动物,活灵活现,要从书架上走下来似的。

书架旁边有一个简易的木案板,案板上放着一堆红土,还有一堆动物毛发和一些雕刻半成品。

书房最角落的位置,有一个只容得下一个人的简易床,是用三个木箱搭建的,上面只铺了一块已经泛着灰的羊皮褥子和一个军绿色的羊羔毛大衣。

这个地方平时外人也进不来,就连孩子们好奇想进来,卫世传都会制止。足见这个地方在卫世传心目中有多么的神圣!

卫世传撇着八字腿躺在羊毛褥子上睡大觉,军绿色的羊羔毛大衣被踢到了地上,他怀抱一块雕着一条龙的砖头,龙的周围全是铆钉一样的东西,密密麻麻,寓意多子多福。卫世传睡得很沉,打着呼噜,嘴角还有口水流过的痕迹。但怀里的砖头却始终放在肚皮的位置。

突然,卫世传大叫一声,猛然坐起,怀里的雕龙砖头也落在了**。他瞪着眼睛自言自语:“不对,怎么又生了一个女儿呢?这绝对不可能。”

卫世传头发粗硬,像刺猬一样竖着。他的皮肤红黑,脸颊处的红晕尤其明显,像是打过腮红,还脱着皮。这与地处宁夏六盘山脚下的地理位置有关,长年多风,气候寒冷,水质碱大。作为一乡之长的卫世传,手上长年包着纱布,纱布上有星星点点的血渍。这与他长年搞雕刻有关。他的嘴上时常吊着一排白泡,这是长期心火过旺导致的。一个是作为乡长的他有许多政务缠身,另一个是他和夫人为了生儿子,已经拼到了第五胎,这第五胎不知是儿是女,这也是卫世传最后的倔强。

卫世传的那双黑亮的眼睛在暗夜里闪烁,他仍然在纠结刚才的梦。他继续倒了下去,挠着头:“怎么能做这样的梦,不行,得重做一遍,怎么能又生女儿呢?送子观音怎么搞得?不行,这个梦得重做。”

于是趁着迷糊,他又倒了下去,没想到竟做了同样的梦。这次做得更清晰,一个娉婷玉立,眉宇间有几分英气的女子,站在她的身边叫着:“爸,我来了,快醒来,爸,快醒来。”

卫世传从梦中惊醒,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下来。他坐起来又是一阵自言自语:“这梦做的跟真的一样。”

说完,他瞪着眼坐了一会儿,总算清醒过来。他快步走出书房,见接生婆烧着热水往夫人房里端,家族里的大嫂、二嫂都守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生产的消息。卫世传怀里仍然揣着那块雕有龙的砖,找了一个石凳坐下,一边抚摸着砖上的圆铆钉,一连回想着刚才的梦。他抹一抹额头的汗珠,心里自我开解道:“梦都是相反的。”

卫世传在石凳上坐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声婴儿的啼哭唤清醒。婴儿的哭声清脆有力,似乎穿透了整个卫家堡,传到了卫世传的耳朵里。卫世传的嘴角不由扬起微笑,这哭声听着都这么霸气。

卫世传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从这豪放的嗓门,他已认定是个带巴的。

不久,屋子里除了婴儿的啼哭声,还传来他的夫人于凤仪愁殇的呜咽声。

这时,接生婆有气无力的从产房里走出来,战战兢兢地说:“母女平安。”

听到“母女平安”四个字,卫世传如五雷轰顶,浑身颤抖起来:“你说啥?母女平安?不是母子平安吗?”

接生婆放慢语速:“是······是······母女平安。”

卫世传用力抓起接生婆的胳膊:“你是不是接生接傻了,确定不是母子平安?”

接生婆抽开胳膊:“你才傻了呢,男女我还分得清。”

卫世传神情由喜悦转为失落,由失落转为悲哀,他没有进屋看母女是否真的平安,而是佝偻着背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他缓缓地注视着书房正墙中央位置上的一块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牌匾,上面有十个刺目的大字:传男不传女,传里不传外。

卫世传对着牌匾,腿一软跪了下去,忍不住合掌默默祷念:“列祖列宗在上,想我卫家,从清光绪时期就开始砖雕手艺到现在,世代相传,也没有让这门手艺断了。如今到我这里要失传了吗?我卫世传从没有做过伤天害理、过河拆桥、背信弃义的事,凭什么要在我这里失传?列祖列宗在上,如果这门手艺从我这里失传了,那真是太没有天理咧······”

卫世传作为“卫氏砖雕”的第四代传人,肩负着将砖雕手艺传下去的责任。但是“卫氏砖雕”像紧箍咒一样的祖训“传男不传女,传里不传外”,时时警醒着他,要谨遵祖训。

为了将这门手艺传下去,他与夫人于凤仪自婚后就勤奋耕耘。自打婚后于凤仪的肚子就没有闲过,都奋斗到了第五胎,却仍是个女儿。

村头的跛脚道人又巧合地从卫家大院门口经过,嘴里还念念有词:“执念越深,痛苦越多,越难出苦海。”

自接生婆出了大门楼子后,关于卫世传家第五胎又生了女儿的消息已经在卫家堡传开了,大家议论纷纷。

有人说:“遭了七仙女,就生不出儿子。”

也有人说:“吴百万家也缺一个挑水担,哪能啥好处都让他卫世传占咧。”

刚生产完的于凤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着,不忍心的抱起孩子,看着她有些英气的眉眼,心里暗自嘀咕:“这明明就是一张男娃的脸,为啥就投胎做了女儿呢?又要跟所有女人一样,不仅要受生活的苦,还要受生儿育女的苦。”

于凤仪看似在跟孩子说话,其实也在顾影自怜。

身体的隐痛已不算什么,精神上的压力却重过千斤。已经两天了,丈夫卫世传都没有进她的屋子看望她与孩子。这使她因为没能生出儿子而生出愧疚与自卑。

二嫂李秀艳天生的自来卷,头发在脑勺上扎个马尾,像一堆蒿草。她是卫家堡出名的包打听,大喇叭,谁家的事她都清楚,她也会很快的传递给另外的人。但是又是个热心肠,对谁都很热情。

李秀艳提着破锣嗓子过来安慰于凤仪:“儿女啊!那都是前世的缘份,你就别自己想不开。现在就是吃好,喝好,把自己养好。”

于凤仪说:“二嫂,你是没有生疮的人,不知道疮疼呀。你说我咋个能想得开?这都第五胎了,还给掌柜的没生下个儿子。哎,我平时待人和善,咋就没修下个好福报呢?”

李秀艳也不知怎么接话,只好转移话题,逗小五玩。因为是女儿,卫世传这两天害气,给孩子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取,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五,大家都叫她小五。

卫世传每天没事就盯着二哥卫世袭家的三个儿子瞅,尤其二侄子卫民泰,那长得一副国泰民安的脸,调皮又活翻,把卫世传看得眼睑都发热。他自嘲:“真是想儿子想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