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建安初年之际,中原的政治势力格局基本已经定型:袁绍、袁术凭家世而拓业,吕布、刘备仗勇武而割据,孙策、孙权兄弟占地利而定基,曹操挟天子正统而崛起。这一阶段的主线是“大吞小”“强吞弱”,零散而小股的地方性势力从此亦基本上难成气候。

在这样日渐固化的势力格局版图之中,绝大多数的名流之士已然失去了独立发展的外部空间:孔融、陈群等人投靠了许都的曹操,田丰、沮授等人依附了冀州的袁绍,张范兄弟和许汜等人也被迫归入了袁术麾下。他们只能成为“依人成资型”的僚臣,而难以自立一方。即使以司马懿兄弟之博学多才、能文能武,却也唯有在曹操幕府之中身任掾吏。

然而,在这诸多名士当中,只有下邳陈登“以文入武”“以战立业”,终至雄踞东南、崛立一方,成了当时名士大夫里边的“异类”。雍容座谈、华而不实的许汜之流称他是“湖海之士,豪气不除”。其背后的缘由,只是这些清谈之徒对陈登的奋发有为“羡慕嫉妒恨”罢了。

《后汉书》记载:陈登出身下邳盛族,其陈氏一门“历世著名”,其祖父陈球贵为太尉,其父陈圭身居沛国相,其叔父陈瑀位居扬州刺史。而陈登本人亦是“忠亮高爽,沈深有大略,少有扶世济民之志。博览载籍,雅有文艺,旧典文章,莫不贯综”。(摘自《三国志·魏书·陈登传》)

陈登家族在汉末时期最先效力的对象是陶谦。他们起初也只想“依人而成势”,定位于辅臣僚吏。可惜,陶谦年老不堪,并无余力去拓展大业,最终在内外交困中去世。他临终之际,却将徐州牧之印转授给了外来将领刘备。

此时,刘备却故作姿态地谦让了起来,素来敬服刘备“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的陈登亲自出马,和刘备之间有了一场铿锵震耳的对话。

下邳陈登谓先主(指刘备)曰:“今汉室陵迟,海内倾覆,立功立事,在于今日。彼州殷富,户口百万,欲屈使君抚临州事。”

先主曰:“袁公路近在寿春,此君四世五公,海内所归,君可以州与之。”

登曰:“公路骄豪,非治乱之主。今欲为使君合步骑十万,上可以匡主济民,成五霸之业,下可以割地守境,书功于竹帛。若使君不见听许,登亦未敢听使君也。”(摘自《三国志·蜀书·先主传》)

在这番对话中,陈登是代表徐州系本土世族集团和刘备交涉的,谈吐之间有理有据、不卑不亢,尽显其“湖海之士”之本色,令刘备甚为欣赏。多年之后,刘备还向刘表称赞道:

若元龙(陈登字元龙)文武胆志,当求之于古,造次难得比也。

尽管陈登有心辅佐刘备在徐州打出一个新天地来,可惜当时群敌环攻,吕布、袁术等枭雄实力雄厚,刘备终是势单力薄,不到一年就被赶出了徐州。粗鄙无文、有勇乏谋的吕布及并州系武将集团强占了徐州。

陈登对吕布自然是不屑一顾的,只因他兵强势大而不得不佯装顺从。但暗底下,陈登已经联系上了在许都“奉天子以讨不臣”的曹操,准备内外呼应共取吕布。曹操对陈登亦十分重视,“拜(陈)登为广陵太守,临别,太祖(指曹操)执登手曰:‘东方之事,便以相付。’令登阴合部众以为内应”。

陈登终于有了朝廷的任命书作为自己的政治保障,可以名正言顺地自立门户了。《三国志》记载:

(陈)登在广陵,明审赏罚,威信宣布。海贼薛州之群万有余户,束手归命。未及期年,功化以就,百姓畏而爱之。登曰:“此可用矣。”

他建立起一支属于自己的独立嫡系武装力量,从此在徐州一域取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后来,曹操亲来下邳征讨吕布时,也需要他的兵力为助。陈登率军为讨吕先锋,打得吕布焦头烂额,竟至拿陈登的三个弟弟为人质来要挟他退兵。陈登执意不挠,毫不屈服,进围日急。

最后,在陈登的大力协助下,曹操将吕布彻底**定。陈登也因功晋爵,似东汉马援一样受封为伏波将军,终于在已经固化的中原势力格局版图中冒出头来,成了持节一方的封疆大吏。

他的突然崛起,首当其冲而受到威胁的便是江东孙策兄弟。孙策意欲在袁曹交战之际狙袭许都,第一步需要解决的就是陈登。加上陈登“甚得江淮间欢心”,又有“吞灭江南之志”,孙策视他为“卧榻之虎”,非得除他不可。《三国志》记载:

孙策遣军攻(陈)登于匡琦城。

贼初到,旌甲覆水,群下咸以今贼众十倍于郡兵,恐不能抗,可引军避之,与其空城。水人居陆,不能久处,必寻引去。

登厉声曰:“吾受国命,来镇此土。昔马文渊之在斯位,能南平百越,北灭群狄,吾既不能遏除凶慝,何逃寇之为邪!吾其出命以报国,仗义以整乱,天道与顺,克之必矣。”乃闭门自守,示弱不与战,将士衔声,寂若无人。

登乘城望形势,知其可击。乃申令将士,宿整兵器,昧爽,开南门,引军诣贼营,步骑钞其后。贼周章,方结陈,不得还船。登手执军鼓,纵兵乘之,贼遂大破,皆弃船迸走。登乘胜追奔,斩虏以万数。贼忿丧军,寻复大兴兵向登。登以兵不敌,使功曹陈矫求救于太祖。

登密去城十里治军营处所,令多取柴薪,两束一聚,相去十步,纵横成行,令夜俱起火,火然其聚。城上称庆,若大军到。贼望火惊溃,登勒兵追奔,斩首万级。

连续两次击溃孙军来犯,陈登可谓声名大噪,威震江东。他若是继续在徐州深耕细作、日渐坐大,难保不会取孙策兄弟而代之,成为曹操新的心腹之患。而曹操自知以功以德均不足以镇服陈登,遂对他猜疑日盛。

其实,曹操应该也曾想过用自己的谯沛系将领夏侯惇、曹仁、夏侯渊等人来代替陈登收服江东。然而,北边官渡对峙正急,他始终无法抽出谯沛系将领去处置江东。同时,他又十分担忧陈登坐大成势,于是不顾一切,借着孙策暴亡、孙权继位、江东暂安之机,以缓和与江东孙氏之关系为明面上的理由,强行把陈登迁转到东城郡担任太守,远离了他的基业之地—广陵。

当陈登迁转之时,“广陵吏民佩其恩德,共拔郡随登,老弱襁负而追之”(摘自《三国志·魏书·陈登传》)。面对此情此景,曹操自然是又忧又喜:忧的是陈登果然才能出众,久必为患;喜的是自己见几而作,制敌于无形,终于把陈登“雪藏”了。

而陈登何等聪敏,亦洞察到了曹操心底深处的种种谋算。他自知再也无法展翼凌空,不久之后便郁郁而终。

但曹操很快就后悔了—他这种自剪羽翼的做法终于造成了严重后果:失去陈登制约的孙氏势力在后面的几年里急剧膨胀,拓展了六郡之地,一直将势力的前锋逼近了荆州外围,并最终联合刘备集团在赤壁把曹方打得溃不成军。

陈登个人虽然壮志难酬、怀才不遇,但他拥军持节、独当一面的经历,却揭示了整个时代的一股大趋势:名士大夫终将领军掌权、出将入相,作为新兴势力登上历史的前台,而且这一进程终究是不可阻挡的。在他之后,魏国的贾逵、司马懿,蜀汉的诸葛亮,东吴的陆逊,纷纷持节而起、挥师而战,凭借军功武力改写了各方的政治格局。从这一点而谈,他其实并非许汜口中的“异类”,而是这个时代以武立业的名士先驱者。

在后世千百年间,陈登更是成了“豪杰之士”的代名词。辛弃疾、陆游等文人墨士皆以他的事迹为楷模,激励着自己昂扬有为。

明代著名诗人高启有一首名为《念奴娇·策勋万里》的佳词写得极好。

策勋万里,笑书生骨相,有谁相许?壮志平生还自负,羞比纷纷儿女。酒发雄谈,剑增奇气,诗吐惊人语。风云无便,未容黄鹄轻举。

何事匹马尘埃,东西南北,十载犹羁旅?只恐陈登容易笑,负却故园鸡黍。笛里关山,樽前日月,回首空凝伫。吾今未老,不须清泪如雨。

这首佳词中,“只恐陈登容易笑”,成为对每一位在逆境中奋起的有志之士的一个强有力之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