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入仕大多追求成为国之“良臣”。刘向在《说苑》一书里对“良臣”进行了定义。

虚心白意,进善通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功成事立,归善于君,不敢独伐其劳。如此者,良臣也。

当然,“良臣”人人愿当,那么“孤臣”呢?在“良臣”的基础上,该大臣若是“处众以默、立身以晦、受谤无怨、忠君无悔”,那就是真正的“孤臣”。这样的“孤臣”,又有几人愿当?他们在外人心目中甚至可能会被视为“奸佞之徒”,但他为主君所做的贡献和业绩却是无形而巨大的。

这样的“孤臣”在历史上不乏其人:西晋的开国元勋贾充,他被世人共称为“奸佞之臣”,对他冷嘲热讽、风言风语。贾充如此取怨于众,只因他在当年云龙门事变时指使成济刺死了魏帝曹髦,替主君司马昭背了“黑锅”,也由此而为非司马系的礼法之士所不容。然而,在司马氏看来,贾充便是忠于司马家而甘冒奇险的“孤臣”,所以对他倚重有加,厚任他为尚书令、鲁郡公,“禄赐常优于群官”,还在多次政争中为他“保驾护航”。

其实,在曹魏一朝,也有一位类似贾充的“孤臣”,但是他比贾充“孤”得更加彻底,几乎将自身所有的贡献和业绩淹没在了史简深处。他,就是董昭。

董昭出身于山东济阴董氏一脉,并不属于汉末的名门望族之列。他早年被袁绍辟为参军,凭其英勇之识、机变之才,一直做到了巨鹿太守、魏郡太守,在袁绍帐下可谓“春风得意”。然而好景不长,袁绍集团内部党争激烈,令他受陷而堕。原来,袁绍仅因董昭的弟弟董访在袁氏的政敌张邈手下效劳,便听信谗言,不分青红皂白地迁怒于董昭。董昭只得遁身而出,云游中原,欲择主而事之。

应该说,董昭和袁绍当时的盟友曹操相识已久。他对曹操的看法是:

袁、曹虽为一家,势不久群。曹今虽弱,然实天下英雄也,当故结之。(摘自《三国志·魏书·董昭传》)

这一看法,使他从心底里把曹操视为自己的未来之主。当然,也不排除是曹操派来了“暗线”和他接上了头,令他在外围帮助曹操打开僵局,以实现其“迎天子以讨诸侯”的大略。

董昭暂时栖身在河内郡军阀张杨的麾下,说服张杨与曹操交好,并通过张杨上表推荐曹操为兖州牧。在做成这一功劳之后,他又借机遁走,来到汉献帝身边当了议郎。

当时汉献帝已返回洛阳旧都,却身处杨奉、韩暹等军阀的控制之下。而董昭则自觉地当起了曹操的“代言人”,替曹操作书与杨奉示好,以此换取曹操入京面圣。《三国志·魏书·董昭传》对此过程进行了详细描写。

(董)昭以(杨)奉兵马最强而少党援,作太祖书与奉曰:“吾与将军闻名慕义,便推赤心。今将军拔万乘之艰难,反之旧都,冀佐之功,超世无畴,何其休哉!方今群凶猾夏,四海未宁,神器至重,事在维辅;必须众贤以清王轨,诚非一人所能独建。心腹四支,实相恃赖,一物不备,则有阙焉。将军当为内主,吾为外援。今吾有粮,将军有兵,有无相通,足以相济,死生契阔,相与共之。”

奉得书喜悦,语诸将军曰:“兖州诸军近在许耳,有兵有粮,国家所当依仰也。”遂共表太祖为镇东将军,袭父爵费亭侯。

曹操获赏,遂入朝谢恩,而实则欲将汉帝迁入自己掌握下的许县,不想再受杨奉、韩暹等人的牵制。董昭对此大力支持,并建议曹操与杨奉交涉时不要先谈许县,而是假意声称将御驾迁入鲁阳以便供运粮食。杨奉为人“勇而寡虑”,认为鲁阳还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中,于是不曾怀疑,就答应了曹操。不料,曹操将汉献帝迁出洛阳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入驻了许县,彻底遁出了杨奉的势力圈,从此可以毫无掣肘地实施其“奉天子以讨不臣”之大略了。对董昭的种种贡献,曹操也迅速给予回报:擢升他为河南尹,官秩为真二千石。

此刻,袁、曹之争也已然达到了临界点。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袁绍秣马厉兵,意欲南下讨伐曹操。曹操也不甘示弱,以兵屯守官渡。与此同时,他故意通过汉献帝公开下诏免去袁绍所领的冀州牧职务,把袁绍的宿敌董昭一举提拔为冀州牧。在这一刻,董昭就成了曹操用来恶心袁绍、刺激袁绍的“工具”。他这一招果然有效,确实刺激到了“智不制情”的袁绍。袁绍一怒之下,不顾田丰、沮授等人的“持重之议”,在“备未周全”的情况下便仓促南来与曹操“孤注一掷”地对决。

董昭虽然被曹操如此利用以对敌,他却没有半句怨言,任由曹操尽心施为。他已经和曹操站在同一阵线了,斗倒袁绍是他俩共同的目标。就算曹操要拿他的人头去迷惑袁绍,他应该也是心甘情愿的。

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曹操攻取邺城,讨袁之役大获全胜。这时,董昭很知趣地让出了冀州牧这个重要职位,并请曹操自领而居。《三国志·魏书·荀彧传》里写道:

或说太祖宜复古置九州,则冀州所制者广大,天下服矣。

这个“或”是“某人、有人”的意思。根据史书前后的逻辑,这个“某人”应该就是董昭。他进言曹操,准备“复古置九州”,把冀州之域扩大,吞并幽州、并州及雍州之半部,然后封为曹氏的私有领地。

但这一动议,很快便被朝中拥汉派领袖荀彧识破并劝阻。谁都看得出来,曹操刚平邺城,就迫不及待地独占冀州、吞并他州,这不是要成为第二个“袁绍”吗?!此时,曹操也考虑到自己“拥汉灭袁”的口碑还不能自毁,代汉夺权的时机远未成熟,于是“寝九州议”,退让了下来。不过,他对董昭的表现还是满意的,隔了两年左右,便提拔董昭为“千秋亭侯”,与荀彧所领的“万岁亭侯”相映成趣。也许,他如此之施为,是向荀彧暗示:董某人的拥曹代汉之功,与你荀令君的定乱安国之勋在本尊眼里是不相上下的!你应该懂得,本尊此时此刻心目中的头等大事,就是“代汉立曹”!

其实,在这个时候,“拥汉匡复”还是汉末名门世族集团的主流共识,朝廷上下的文武百官也大多数是倾向于汉室中兴的,董昭站出来拥曹易帜需要很大的勇气。毕竟,拥汉派势力太大,他们的反击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可是,董昭还是硬挺了下来。

这一挺,就挺到了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之冬。这一年,关中已被底定,荆州也入囊中,曹操可谓是“三分天下有其二”,代汉夺权的时机基本成熟了。董昭终于越众而出,向曹操进言封建五等爵位制。

后(董)昭建议:“宜脩古建封五等。”太祖(指曹操)曰:“建设五等者,圣人也,又非人臣所制,吾何以堪之?”昭曰:“自古以来,人臣匡世,未有今日之功。有今日之功,未有久处人臣之势者也。今明公耻有惭德而未尽善,乐保名节而无大责,德美过于伊、周,此至德之所极也。然太甲、成王未必可遭,今民难化,甚于殷、周,处大臣之势,使人以大事疑己,诚不可不重虑也。明公虽迈威德,明法术,而不定其基,为万世计犹未至也。定基之本,在地与人,宣稍建立,以自藩卫。明公忠节颖露,天威在颜,耿弇床下之言,朱英无妄之论,不得过耳。昭受恩非凡,不敢不陈。”(摘自《三国志·魏书·董昭传》)

他这一举动顿时在朝野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面对拥汉派众臣的汹汹来攻,他丝毫未曾退缩,并代表拥曹派集团公开站到风口浪尖上与荀彧进行笔战。

昔周旦、吕望,当姬氏之盛,因二圣之业,辅翼成王之幼,功勋若彼,犹受上爵,锡土开宇。末世田单,驱强齐之众,报弱燕之怨,收城七十,迎复襄王;襄王加赏于单,使东有掖邑之封,西有菑上之虞。前世录功,浓厚如此。今曹公遭海内倾覆,宗庙焚灭,躬擐甲胄,周旋征伐,栉风沐雨,且三十年,芟夷群凶,为百姓除害,使汉室复存,刘氏奉祀。方之曩者数公,若太山之与丘垤,岂同日而论乎?今徒与列将功臣并侯一县,此岂天下所望哉?(摘自《三国志·魏书·董昭传》)

这一场暗战并未持续多久,随着荀彧在前往寿春协助曹操征讨孙权的途中暴卒而画上了句号。半年后,曹操升为魏公,享九锡之礼,居群臣之首。

曹操晋爵加礼之后,依照常理,全力推进此事的董昭功不可没,也应该随之而受重赏。但实际的情况却是:董昭在后面的七八年间居然一直是“不升不赏”、原地任职,于朝堂之上几乎成了一个“透明人”。原来,他首倡劝进曹操晋公加爵,间接逼死了拥汉派领袖荀彧。而荀彧的门生故交遍布天下,他的至交好友是钟繇、崔琰、毛玠,他的女婿是陈群,他的关门弟子是司马懿,而华歆、郗虑、王朗等名士都是他举荐入仕的,一个个身居高位,几乎都是董昭不得不为之深深忌惮的“大佬”。如此情势之下,董昭为了避免变成汉、曹之争的“牺牲品”,只能“屏息敛迹”,夹起尾巴做人,在朝野上下隐身自保。正由于此,他又哪敢去外面炫耀自己劝进曹操的功绩?他缄默了如此之久,久得连他自己都以为曹操父子已经忘掉了自己所做的贡献了。然而,他的唇舌之间,依然没有对外泄出半句怨言。

终于到了东汉献帝延康元年(公元220年)十月,曹操之嗣子曹丕代汉登基、称帝临朝改元黄初。他并未忘记董昭的拥曹之功,一即位便拜他为大鸿胪。大鸿胪只是与董昭先前的谏议大夫官秩相当。表面上,董昭似乎没有加官。但他的爵位却进了一级,由千秋亭侯升为右乡侯。须知,曹丕的左膀右臂陈群、司马懿二人,此刻也是颍乡侯和安国乡侯。至少,在曹丕心目中,董昭和陈群、司马懿一样,亦是自己值得信任的忠良之臣。

董昭不顾自己年过六旬,仍是兢兢业业地随同曹丕南征北战,一路上出谋划策、言无不尽。曹丕对他也报以殊遇,赐其弟董访为关内侯,以悦其心。

虽是如此,在朝堂上下,董昭却因当年劝进曹操之事而“臭名远扬”。《三国志·魏书·苏则传》里写道:

(董)昭尝枕(苏)则膝卧,则推下之,曰:“苏则之膝,非佞人之枕也。”

董昭“归善于君,揽恶于己”,换来的是他终身极难升任清望之官,也始终不能位居要津。曹丕一想提拔他,便有风言风语而袭之,于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搁浅”。但董昭依然缄默着,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包容之中。

数年之后,曹丕驾崩,新帝曹叡继承大统。他即位之初,便发现朝中那些“权二代”私相结交、彼此吹捧,形成“浮华交会”之风,并影响到尚书台选曹的人事操作。在曹叡看来,他们不务正业、沽名钓誉、贪权逐利,用之则名不副实,不用则浮言四起,对自己的皇权造成了隐性的威胁,于是决定大加整治。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他突然重用起董昭来,一下把他提拔为主管人事选任大权的三公之一:司徒。董昭多年的苦心贡献似乎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然而,和他的祖父曹操当年封董昭为冀州牧一样,曹叡是推出董昭来替自己“干脏活”的。想整治“浮华交会”之风,就必须要选用最佳的执行者。这些“修浮华、合虚誉”的“权二代”个个来头不小:何晏是曹操的养子,且贵为帝婿;夏侯玄是先帝曹丕生前好友夏侯尚之嗣子,又系大司马曹真之外甥;司马师为司马懿之嗣子,又与夏侯玄为姻亲;刘熙是中书监刘放的儿子;孙密是中书令孙资的儿子;卫烈是选曹尚书卫臻的儿子—朝中其他臣子谁敢站出来得罪他们?

曹叡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董昭才是堪当此任的最佳人选:他资历深厚,可以压服“权二代”背后的父辈势力;他无派无系,才能不被各方势力所牵制;他“臭名昭著”,应该也不在乎自己身上再被多泼几盆“污水”。但,董昭自己会答应接下这桩“苦差”吗?

此时的董昭已经年过七旬,他本可不必再来蹚这一池“浑水”了。然而,曹叡一纸诏下,他终是挺身而出,替曹叡揽下了这桩“脏活”。曹魏太和四年(公元230年),董昭拖着老病之躯,义正词严地发出了那道《陈末流之弊疏》。

凡有天下者,莫不贵尚敦朴忠信之士,深疾虚伪不真之人者,以其毁教乱治,败俗伤化也。近魏讽则伏诛建安之末,曹伟则斩戮黄初之始。伏惟前后圣诏,深疾浮伪,欲以破散邪党,常用切齿;而执法之吏皆畏其权势,莫能纠擿,毁坏风俗,侵欲滋甚。窃见当今年少,不复以学问为本,专更以交游为业;国士不以孝悌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游利为先。台党连群,互相褒叹,以毁訾为罚戮,用党誉为爵赏,附己者则叹之盈言,不附者则为作瑕衅。至乃相谓:“今世何忧不度邪,但求人道不勤,罗之不博耳;又何患其不知己矣,但当吞之以药而柔调耳。”又闻或有使奴客名作在职,家人冒之出入,往来禁奥,交通书疏,有所探问。凡此诸事,皆法之所不取,刑之所不赦,虽讽、伟之罪,无以加也。

曹叡收到此疏,立刻顺水推舟痛下重手,将那些“权二代”或贬或迁,狠狠地教训了一番,让他们规矩了很长一段时间。而这场被后世称为“太和浮华案”的“始作俑者”—董昭,则再次被各方势力集团推到火炉之上备受煎熬。毕竟,他出面得罪的,可是一大批名门世族啊!

然而,曹叡还没来得及力挺董昭对抗群臣—他就溘然辞世了!这位任劳任怨地为魏朝背了一辈子“黑锅”、干了一辈子“脏活”的孤忠老臣,就这样撒手西去了!他留下了一地的骂名,却只有曹魏的三代主君才能明白他真正的贡献之所在。

董昭死后,曹叡亲笔赐予他“定侯”的谥号。根据谥法所载,“纯行不爽曰‘定’、德操纯固曰‘定’”。曹叡真是他的知音,懂得他这一生都是为了魏室在孤独地“纯行不爽”“德操纯固”,所以给了他这个盖棺定论的佳评。只不过,董昭已逝,满朝上下还有谁会像他这样尽心不贰地忠于大魏呢?这个问题在曹叡的心底始终萦绕不息,一直纠结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