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机课前十分钟,陈峄城还坐在寝室里背舞台剧台词,毫无动身出发的意思。顾浔停在门口等他,嘲他不务正业:“小组作业怎么不见你那么勤快。”
“我现在可是尊贵的男主,是全组的希望。”
“适可而止,赶紧收拾去上机了。”
陈峄城抓起手机瞥一眼:“别急,还有十分钟。”
“但是走过去要八分钟。”
“行,那我们两分钟后出发。”
“乐观估计你收拾东西需要一分钟,我们说话又花了一分钟,所以你现在就得站起来。”
“你怎么像小姑娘似的,我们男生应该淡定一点,听见预备铃再出门,”陈峄城被烦得头疼,边开玩笑,“你是不是不甘心被我抢了角色,想给我一些消极影响让我演不好。”
“第一,”顾浔靠着门义正辞严强调,“我是主动退出,不存在抢不抢。第二,我又不关心谁演男主,反正都是一样会输。”
“我昨天可是发现了我们系的杀手锏,”陈峄城故弄玄虚地眨眨眼,“必胜。”
顾浔嗤之以鼻:“别的系文艺委员都多才多艺,我们系崔璨像个体育生,怎么胜?”
“别小看人了,崔璨的才艺多着呢,你等着瞧吧。”
被议论的崔璨今天不在状态,通常而言她不会主动选择早晨第一二节课。除了周一早晨的英语必修课,就只有周四早晨的统计上机课在周而复始地考验她的生物钟。天气渐冷,这种考验愈发严峻,她拖着比天边碎积云更沉重的躯体蹒跚在校园主干道上,打出一个喷嚏,依然没醒。
“早上穿卫衣有点冷了,”冬冬回头拉她胳膊肘,“你应该再加个外套。”
“嗯嗯。”她发出行尸走肉的声音。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快下课时老师丢下一句让大家自己拷贝范例、回去完成作业的指示就离开了教室。
崔璨迷迷糊糊拿出U盘插上自己电脑,开始拷贝,操作过程中电脑闪出黑屏,紧接着整排同学的电脑都顺次变成黑屏。
“我靠怎么回事!做了一节课还没保存!”
此起彼伏的惨叫让她终于清醒了一点,困惑地拍了几下显示屏。
顾浔回头看向崔璨,果然见她主机上插着U盘,叹了口气,走去她身边拔下U盘,用下巴点点不远处排队的同学:“大家都在排队你就没想想为什么吗?整个机房就那台装了杀毒软件。”
崔璨撅起嘴。
“干了坏事就要虚心点。”
崔璨翻白眼。
“白眼难看。”
崔璨瞪他。
一旁围观的陈峄城捂嘴偷笑。
顾浔把矛头指向他:“就是你说的‘才艺’?”
男生继续操作,写命令重启了电脑。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看他揪人家的错多小人得志的嘴脸。”伴着下课铃声,崔璨一边抱着课本嘟嘟囔囔一边和冬冬从机房顺着人流涌出来。
“哎呀,你又不是刚认识他,干嘛把他当回事。今天好冷,陪我买杯奶茶去。”
“崔璨!”
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崔璨回头认出是裴逸,他就站在上一层楼梯口探身说话,没下来,也没避人耳目。“明天下午九十节课我们院和数院有篮球友谊赛,你要不要来看?”
陈峄城和顾浔一出机房听见裴弈的声音,也跟着抬起头。
陈峄城不禁小声唏嘘:“居然都追到这儿来了。”
顾浔往崔璨的方向看了眼,露出不爽的神色,但抿了抿嘴没说话。
“我?”崔璨仰着头迟疑,注意到顾浔他们从身后经过,拉过冬冬胳膊,“行啊,九十节没课,我和冬冬一起去,我们要准备点什么应援物资吗?”
“你人来就够给面了,明天见。”裴弈高兴地把脑袋收回去,往楼上去了。
冬冬用手肘撞撞崔璨满脸八卦:“你们俩什么情况啊,老实交代。”
“还没情况。”崔璨压低声问,“你觉得他这是在追我吗?”
冬冬拼命点头:“追得可明显了,你考不考虑他?”
半层楼下,陈峄城在抓紧时间给顾浔洗脑:“你看看人家多积极。昨天一起学习,明天一起运动。我要是崔璨我也抵挡不住了。”
顾浔漫不经心地下楼:“二十一世纪了,追人的方法居然还是看篮球赛,真够老套的。”
“你这是嫉妒吧。”
顾浔冷哼一声:“嫉妒他俗不可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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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璨在现实生活中看过最专业的一场篮球赛是高二时的高中生篮球联赛,当时在场女生唯一能看懂篮球的就是同校的麦芒,除了她能担当半个解说,其他人都只是看个热闹。
她喜欢的男生是本校篮球队长,可校篮有内部矛盾,高一生不跟他打配合,最后输给了友校。
与那场比赛相比,所有的学生篮球赛都够不上水准,场上场下都不过图个热闹。可仪式感不能少,崔璨特地穿了件运动装的半身裙,一看就有那么点啦啦队的风范。
经院看比赛的女生比数学系多,也都穿得花枝招展,崔璨和冬冬在数学系场边站定。裴弈一眼就望见了她,从场中跑出来打招呼,随手拿了两瓶饮料递过去。
“真守时。不过干嘛站对方阵营?”
崔璨笑:“看你进攻啊。”
裴弈一愣,笑起来,对她举两个大拇指,边走边退:“还是你聪明。”
裁判吹哨喊了准备开始,裴弈一步三回头,视线迟迟不肯从崔璨身上移开。
冬冬对崔璨悄悄咬耳朵:“他比顾浔甜多了。”
“你爬墙太快了。”
比赛开始,裁判向高空抛球,双方队员跳球,也许是因为有特别的观众,裴弈率先抢到,经院旗开得胜。
此时时刻,理财活动室只有顾浔和韩一一两人在自习。
顾浔完成作业好一会儿了,无聊到认真听了会儿广播台姑娘的扯淡新闻播报。
“我校正在考虑成立气象学院,以缓解新生得知东海大学没有龙宫时的失落情绪……
崔璨现在正在看篮球赛吧。
女生么,都这样,顾浔垂眼想。看见顺眼的明星她们大多数人也会持续一两个礼拜的狂热,更不用说崔璨就是三分钟热度的代表人物,可那又能证明什么,这种性质的追捧很快就会过劲。
“……城市建设学院已拨打市长热线提议增设我校至高铁站直达磁悬浮,此举将使抵达清北时间从6小时减少至5小时10分钟,旨在缩小我校与世界一流大学的距离。市政相关部门暂未回应;临近期中考试,各学院各学系联名呼吁,应禁止校园情侣在科学湖边吵架、接吻、拥抱、鼓掌,以免妨碍大家拜锦鲤。”
顾浔有些茫然地撑脸仰望音箱,眉头拧成一个结识的结。以至于韩一一无意中从作业上抬头瞥见他这副神情,以为困扰他的是荒诞胡扯的校内广播,噗嗤一声笑出来:“都两个月了,还没适应?”
“什么?”顾浔回过神。
韩一一看了看表,起身收拾书本:“走吧,快开饭了。”
路过篮球场时,霞光从屋顶染到地平线,视野中成片的金与红。
韩一一在铁丝网边稍稍驻足:“那是裴弈吧……还有崔璨。”
顾浔只是放慢脚步,并没有完全停住,眼角余光扫见裴弈投中一个三分,崔璨在四起的欢呼声中蹦蹦跳跳。
“哦,水平还行嘛。”韩一一如实评价。
顾浔收回视线,冷淡道:“他所在的位置是左侧底角,出手弧度在45°到50°之间,出手点又高,在这样的条件下稳定性和调整空间较大,投出的球自然能减少飞行距离,增加准确度,投不中才比较奇怪吧。”
韩一一挑眉,跟上他离开的速度:“进球只是概率性事件,但他的站位动作都是决定性因素,你言语中却表露出对他应得胜利的负面情绪。只有当人们为了某种稀缺资源而竞争时,人际关系才会陷入偏见。而偏见,是嫉妒的前兆。”
“嫉妒的对象要与自身具有可比性与可投射性,诺贝尔经济学家不会嫉妒好莱坞影后。”顾浔走得更快了。
韩一一笑着努力跟在他身侧:“所以你认为裴弈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不存在竞争关系?”
“没错。即便我们在一所学校,未来的领域倾向性也完全不同,他处事随性自然,更适合融入社会担任实践型人物,而我则会选择更为专业的理论研究。”
韩一一佯装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来你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没有理由关注毫无交集的人。”
“毫无交集为什么要剖析他的性格和未来走向?”一个突如其来的反问句又让顾浔陷入无言以对的尴尬。
此时场上,众望所归的裴弈又进了一个三分球。
“哇,他好厉——”崔璨话没说完,转向冬冬时正巧扫见顾浔和韩一一并肩聊着天从远处经过,嘴角的笑意不自觉敛了敛。
想起辩论赛大捷那天晚上,面对自己直击七寸的“喜欢我”断言,顾浔被逗乐了:“你是不是……比我还醉得厉害?”
“我根本没醉!”崔璨气得直吹刘海。
“真的?”
“一点都没醉!”
“那你……”男生脸上突然浮出抱歉的笑意,探手捞过她的后颈,像抓猫咪一样拎到跟前俯身在耳侧小声说,“能不能送我回寝室?”
“啊?什么?”崔璨石化两秒,辨识出他退远后笑容中友好认真的成分,“……不……你不至于吧?”
“你已经在我眼前分裂成四个人了。”男生靠在路障标识上苦恼又难堪地笑着。
“行不行啊?不是只喝了点啤酒?”
“我第一次喝酒。”
崔璨将信将疑摸摸他的脸,虽然没红但确实热热的,不像装模作样:“……是不是男人啊,我以前的男性朋友都半瓶一瓶威士忌眼睛都不带眨的。”
“喝酒伤脑袋,肯定智商不高。”
“屁嘞,人家不比你差,数学竞赛也是拿126分的选手。”
“战戎啊?”
“……”一猜一个准,崔璨无言以对。
“就知道你只跟长得帅的玩。”男生咧嘴笑,“可他后来就只拿120了,不就证明……喝酒伤脑袋么。”
崔璨懒得和醉汉争辩,低头在微信里找联系人:“我扛不动你,等着,我找个人来送你。”
联系完毕后抬头看顾浔,意外的乖巧,眼神迷离但温柔,靠在路障上像只大型犬。接下去等着救兵就行。
“你还是喝多比较可爱。”由衷地表扬。
顾浔眨眨眼睛没说话,冷了场。
过几秒他贸然问:“为什么刚才你突然那么僵硬?”
“嗯?”崔璨歪过脑袋没听明白。
“我说让你送我的时候。”
崔璨反应过来:“哦,我以为你要打我呢。上一次我逼问人家是不是喜欢我的时候,对方就很生气,这样压着我喉咙把我抵在墙上。”
顾浔歪过头神色困惑:“……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混蛋?怎么能打女生?”
“谁知道什么混蛋。”崔璨用鞋尖搓着地,感觉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诧异地抬头。
他似乎没别的意思,只是安慰。
真没想到这个人喝多了这么温柔,以后嫌他烦就把他灌醉。崔璨心里盘算。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战戎的每次分数他都记得那么清楚?
“那个……我也参加过数学竞赛,你记得我么?”
顾浔认真地回想,认真地摇摇头。
她心里不是滋味,如果不是gay,那就是他只记得竞争对手,而自己做竞争对手不够格,第一次54分,第二次93分,差得远了。第三次……
想起他不是保送进校的。
“你高三没参赛吗?”
顾浔继续摇头。
“为什么?”如果不是因为“女朋友出国”影响。
“得花点时间过文科。”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崔璨不知道该说什么。
像是礼尚往来似的,顾浔话多起来:“你说我喜欢你……”
“噢不用再说了……这个……”时过境迁,崔璨有点难为情,怕他酒后吐真言掏心掏肺扔出什么虎狼之词。
“我没喜欢过现实中存在的人。”
“……什么意思?”崔璨又尴尬又好奇,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设想过应该喜欢什么样的人,起码要能聊得来,但又不会太吵,成熟平和一点,可以一起安静地自习……看一下午书那种。”是诚恳的语气,一点不带戏谑。
“哦。”崔璨看着他在夜色下寂寥的轮廓。
那样的形象好像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虽然他不清醒,但表达的意思却非常清晰。
她努力牵动着脸部肌肉,勉强挤出一个淡淡的笑,把视线移向远处:“这么快就来了。”
这就成了回寝室前两人最后的直接对话。
回到现实,冬冬没察觉到崔璨的异常,还在持续兴奋:“很厉害对吧?”
“嗯。”
她转过头继续看场上比赛,热情已经不及刚才高涨。
篮球入筐,哨声响起。经院啦啦队一片欢呼,球员们抱成一团击掌庆祝。裴弈第一时间跑向跟着瞎欢呼的冬冬和略有点心不在焉的崔璨:“晚上我们院还有舞会,你要一起吗?”
“不了不了,”崔璨摆摆手,“你们院的活动全是男生,我知男而退。”
裴弈笑:“舞会不会啊,很多人都会带其他院妹子来。”
崔璨给冬冬使个眼色:“我们要回去复习线代。”
冬冬立刻心领神会:“对对对,而且专业讨论课还要中期报告。不好意思啊,下次再约。”
裴弈站在原地有些失落地看着崔璨离开的背影,直到队友们来他身边围住庆祝。
冬冬还在一步三回头:“你不可能真要回去复习线代吧。”
“加油喊得有点累,不想走动了。”
“那也先吃了饭再回去,等会就不用出来了。”
“可是我……不太舒服,想回去躺一会儿。”
冬冬操心地摸摸崔璨的额头:“你是不是吹凉风感冒了?要风度不要温度,都说你穿得少了。你回去先吃点药,晚饭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帮你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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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意外,第二天舞台剧排练缺席的人成了崔璨。冬冬打不通电话,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她什么情况。昨天她看球赛吹了风可能有点感冒,昨晚杨海恬又开着灯哼着歌通宵给男朋友绣十字绣……”
陈峄城被八卦转移注意:“等等,为什么连杨海恬都脱单了,就我一个人过光棍节吗?”
冬冬指指自己和顾浔:“我们都过啊你别打岔。总之,出门的时候崔璨跟我说了会来。”
顾浔是被陈峄城从去自习的半路硬拉过来帮忙做舞台布景的。
陈峄城掏出手机:“我打打看。”
“她不会来了。”顾浔断言。
“为什么?”
“你见过她做什么事坚持到底?”
“……你这个乌鸦嘴。”
顾浔笑:“这也能怪我?”
冬冬无奈地挠挠头:“女主没法排练,但也别浪费时间,让大家先开始做道具吧。”
但顾浔却没猜错,崔璨病得没那么严重,也确实出了门本来打算参加排练,走了一半才觉得索然寡味。
她一个人在银杏树下找地方坐着,手机里是初中春游时拍的小视频,空无一物的湖面,几十秒后才有水鸟从左飞到右。
可就是这样平淡乏味的画面,却能电光石火地把刺痛点燃。
如果那天晚上不那么冲动提问就好了,把晦暗不明的关系通通理清有什么意义。
不对……
她忽然醒过神,顾浔的“酒后真言”重点不是他喜欢谁,而是他的投射。
不假装,不掩饰,再典型不过的投射实验。
所谓“喜欢的人”其实是“想成为的自己”。
有个模糊的答案正逐渐变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