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夜晚阴郁晦暗。一轮红月高悬于天。

血色光芒洒落下来,将所有一切都涂抹成暗红颜色。

无论是各种建筑,还是街道地面,就像是被血水浸泡过一样。

唯一有所区别的地方,便只有那对“青梅竹马”的身影。

在这个极不正常的小镇,也只有他们两个看上去还比较正常。

至少两人还保持着人的样貌。

并且也没有被红月光芒浸染,和其他东西一样投射出鲜红如血的色彩。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

他们却又最不正常。

其他所有一切都被红月映照,犹如被鲜血侵蚀浸泡。

结果就他们两个没有承载月光,摆出来一副特立独行的模样。

就像是游离于整个山镇之外,和周围一切都有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

往好听的说,就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但更普罗大众的看法,则应该是无法融入环境,与整个大势背道而驰,如此受到排斥压迫也是应有之意。

卫韬默默思索,观察着两人动作,倾听着他们的交谈。

小男孩像是忘记了他的存在,根本没有和名叫小盈的女孩提上一嘴。

而对于小盈而言,却是从头到尾没有向这边看上一眼,仿佛那里就只有一团空气,而不是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两人闲谈几句,携手转身离开。

血月映照在小男孩的背上,隐隐出现了奇怪的折射。

就像是那里存在着看不见的断层,就连月光都能被从中分割开来。

卫韬相隔数米,紧随其后。

几步迈出之后,周边景象陡然生变。

待到一切稳定下来,卫韬不由得眯起眼睛,看着身前古朴典雅的建筑,浑然没有了刚才血月当空,残垣断壁遍地的模样。

天空月色如水,繁星点点。

淡淡光芒映照四方,营造出安然静谧之景象。

一个面如冠玉、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推门而出,身后还跟着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女。

两人窃窃私语,举止亲昵。

周身灵气萦绕,犹如神仙眷侣月下漫步。

卫韬站在道边,目光落在两人身上,面上浮现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就是章嵇,刚刚是十来岁的小男孩,现在却是长大成人之后的模样。”

“这里应该是一处修行门派,他和小盈都进入其中,开始了灵术的学习与修行。”

“不过看两人演示灵术的表现,章嵇运转御使的灵力颇为滞涩,有种莫名奇怪的断断续续感觉,比起小盈的自然灵动,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面。”

“太差了,他的天赋实在是太差了,看得让我都有些着急上火。

灵力运转已经不能说是断断续续,就像是在他身边存在着空间断层,根本无法圆转顺畅施展灵术,这种资质到底是怎么成就的神术师,而且还是上代的第一神术师!?”

卫韬看着他们越走越近,直至来到自己身旁。

小盈笑意靥靥,轻声细语,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她从头到尾没有朝路边看上一眼。

就像是那里没有任何人存在,自然无法引起她的注意。

但是,章嵇却是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卫韬身上,面上露出一丝莫名笑容。

然后又一点点抬头,看向了天空之中的那轮明月。

“你看到那个月亮了吗?”

“有没有发现它很特别?”

章嵇叹了口气,第二次问出相同的问题。

“看到了,它又大又圆,也确实非常特别。”

卫韬跟着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做出回应,“它就像是一只眼睛,还在对你缓缓眨动。”

“是啊,它就像是一只眼睛。”

“或者说,在我看来,它本就是一只眼睛。”

“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世间所有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

章嵇低下头来,“我十年前第一次发现它的不同,但在后面的日子里,高悬天际的却又变回了清冷皎洁的银月,而不是那只还会眨动的竖瞳。”

“这件事情我记了很久,长大以后不知多少次回想起来,都认为这只是孩提时候的臆想,自己编织出来的可笑而又有趣的念头。

但是,现在我已经成为一名灵术师,拥有了其他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能力,它却竟然再次变成了眼睛,又一次朝着我缓缓眨动。”

“在这只竖瞳的注视下,我感觉所有一切不再真实,就连自幼一起长大的小盈,似乎都变得有些虚幻和陌生。

这让我感到困惑迷茫,还有止不住的恐惧,在一点点侵蚀着自己的精神,甚至可能因此而癫狂发疯。

所以说,我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提升实力,如此才有可能真正弄清,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情。”

章嵇慢慢说着,身旁的美丽女子一动不动。

仿佛在这一刻,除了他和卫韬之外,其他所有一切忽然定格,就连时间都为之暂停。

“眼睛这种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卫韬表情平静,语气温和,“就算它是一只竖瞳,那又有什么打紧,你还是见得太少,等什么时候见得多了,差不多也就习惯了。”

“就像是我一样,最近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小动物,不也是该吃吃该睡睡,什么事情都不耽误?”

说到此处,他身后黑暗涌动,死意升腾,犹如在清幽僻静的小径道旁,开辟出一方独立于天地之外的虚幻空间。

又有一双双猩红眼眸亮起,和他一起朝着章嵇看去。

“面对着你,我本能感到了紧张。”

章嵇微微皱眉,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他盯着卫韬身后的涌动黑暗,与那些越来越亮的眼眸对视,整个人仿佛变得愈发茫然。

“它们会对我生出威胁,却又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如此恐怖而又奇怪的感觉。”

声音落下,章嵇便再也没有开口。

也没有转头再看卫韬一眼。

就像是完全遗忘了两人的交谈。

甚至不知道有人站在道边。

他只是牵起小盈的手,开始缓缓向前走去。

两人一步踏出,周围场景骤然生变。

卫韬眼前一花,待到看清楚身边景象时,不由得眉头皱起,瞳孔微微收缩。

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入目处是一望无际的洁白。

尤其是冲刺的重装骑兵,飙飞的骨肉鲜血,顿时让卫韬有些神思恍惚,莫名生出回到大周北荒的错觉。

哧!

一道寒光闪过,溅起大蓬鲜血。

还有一只头颅高高飞起,旋转翻滚落在雪地。

章嵇面无表情,随手丢掉满是豁口的长刀,打开一只酒袋向口中灌去。

他头戴铁盔,穿着一件破旧皮甲,脚上还踏着沾满鲜血的马靴。

和前次见面时丰神俊逸的模样相比,根本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这画风变得太快,让我都有些不太适应。”

卫韬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面上浮现疑惑表情。

他看着章嵇喝完一袋烈酒,又开始凌空抽取尸体尚未凝固的血液,忽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章嵇施展的不是灵术!”

“这里也没有任何灵气能够被感知,所以说此地很有可能不在星环,而是其他天地界域之内。

但是,星环被厚重迷雾笼罩,就连我都难以破开束缚抽身离开,他现在连神术师都还不是,怎么会远离星环,降临到其他世界?”

卫韬眉头紧皱,又看到一个枯瘦如柴的老者悄然出现,来到了章嵇和满地尸体的近前。

“你做得很好,血炼之法进境如此之快,甚至有些出乎了老夫的预料。”

枯瘦老者阴沉笑着,声音凄厉犹如夜枭,“原本在老夫看来,还需要再等待一段时间,让你汲取的鲜血之力沉淀凝练,这样才好供我消化吸收。

结果你的提升速度实在太快,老夫也不敢再耽误下去,只能是将动手时间大幅提前。”

章嵇摘下头盔,又随手扯断皮甲,语气随意问了一句,“老师准备提前到什么时候?”

“原来你不是装傻,而真就是个傻子。”

老者缓缓抬手,指尖一点血光凝聚,“老夫既然已经直白告诉了你,那么自然今天便是你的死期。”

轰!!!

陡然红光暴涨,将大片风雪笼罩其中。

刹那时间过后,章嵇吸尽最后一滴鲜血,随手将重伤垂死的老者丢在地上。

“本来还打算让你多活几天,没想到你这么着急去死。”

“有道是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既然老师一心求死,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满足了你的愿望,也算是全了你我之间的师徒情谊。”

章嵇面无表情说着,转头朝着一侧看了一眼。

紧接着,他忽然一步踏出,毫无征兆便消失在了茫茫风雪深处。

就像是那里出现了一道空间断层,让他悄无声息没入其中,完全断绝了和此方天地的联系。

唰!

卫韬眼前又是一花,心中却是充满惊讶。

章嵇刚刚那一步踏出,给他带来极度熟悉的感觉。

竟然是虚空纵横。

绝对是如假包换的虚空纵横神通。

怪不得血色月光照在小男孩后背,会出现奇怪的折射现象。

还有灵气断断续续的运转,怕是也和此有所关联。

而且他竟然看走了眼,直到现在才在心生疑惑的情况下,发现了些许的端倪。

更重要的是,章嵇的虚空纵横神通似是天生,比他这样通过传承种子半路出家的选手,还要更加契合自身,施展起来一次比一次自然,甚至快要到了浑然天成的程度。

接下来,数个场景接连变幻。

卫韬作为旁观者,见证了章嵇实力层次的急速攀升,同时也深刻认识到了其性格的极度两面性。

一边是黑,一边是白。

一边是无可挑剔的圣人君子。

另一边却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视生命为草芥的恐怖妖魔。

而这一切,都和小盈密切相关。

她在与不在,就是白与黑的完美分界线。

而在此期间,从头到尾贯穿下来的,则是章嵇心中所想,天上到底是月亮还是竖瞳的执念。

就像是一条主线,让章嵇不惜一切代价提升,通过自身虚空纵横的神通,将修为层次一路破境攀升,直至踏入神术师的行列。

在此过程中,他有如神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尤其是在星环之内修行的时候,对于其他灵术师难如登天的关口,在他这里却像是吃饭喝水那般简单。

仿佛他就是位面之子,上体天心,下顺灵意,每一步踏出都是最佳选择。

而且在成为神术师后,章嵇愈发霸道强悍,甚至能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将小盈也托举起来,成为了神术师的一员。

然后,章嵇的小盈师姐死了。

和其他居于星核之内的神术师一起,毫无征兆便洞天之域破碎消失,真灵肉身不存,死得不能再死。

章嵇虚空纵横,自外域返回时,见到的便是她残破不堪的尸体。

卫韬默立一旁,和章嵇一起注视着小盈的尸体,久久沉默不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章嵇想尽一切办法查找神术师死亡的原因,甚至深度涉猎各种邪法,想要将早成枯骨的小盈复活过来。

但是,他一次次尝试,又一次次以失败而告终。

也让他渐渐陷入绝望,转而开始疯狂寻找背后隐藏的真相。

唰!

场景再次转换。

卫韬环视四周,发现又回到了最初时的那座小镇。

一座孤坟立于镇外。

章嵇在坟前摆上了一桌席面,将一壶酒水倒在墓前,忽然又转头看来一眼。

此时此刻,他的目光深邃明亮,和之前历次场景完全不一样。

卫韬敏锐察觉到了这一点,已然是做好了暴起出手的准备。

时间一点点过去。

坟前气氛沉重压抑。

大战一触即发,只要出手便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不知道多久之后。

章嵇收回视线,低低叹了口气,“你看明白了吗?”

卫韬先是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看明白了一些,却又不是特别明白。”

章嵇微微一笑,抬手朝着夜空指去。

“你看到那个月亮了吗,有没有发现它很特别?”

“就像是一只竖瞳,还在对着我们缓缓眨动。”

卫韬没有说话,顺着章嵇的手指看去。

他的目光落在那轮圆月上面,忽然发现它真的变成了一只银色竖瞳,还在朝着下方缓缓眨动。

卫韬沉默一下,缓缓说道,“我知道它就是界主观察天地的眼睛,也知道章嵇前辈虚空纵横,不断借助穿梭降临强化自身真灵神魂,成为第一神术师绝对算是实至名归。

但是,我却是有些不太清楚,章嵇前辈和界主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为什么能有如天助成就神术师,之后又能避开界主对于神术师的无差别收割。

除此之外,我同样有些好奇,章嵇前辈既然已经死了,又如何能出现在虚空星路之内,甚至还保留了一丝自主意识,制造出这样一幕幕场景,可以与我这个旁观者进行交流。”

“此时的银月就是星核,也是界主本源所在。”

章嵇叹了口气,“下层星环为根基,中上星环为枝干,星核则为本源,又养神术师和灵术师为己所用,四者合一方为星环之主,纵然经历过不止一次大破灭,也能绝地求生,以图东山再起。”

“至于我和星环之主的关系,当小盈师姐亡故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再说我为什么能避开界主的收割,或许是因为虚空纵横的缘故,牠将我当成了最后用来逃生保命的容器,给予了我少许属于界主的能力。

再加之大破灭让星环之主重伤濒死陷入沉眠,我才能得以藏匿潜逃辗转求活。”

章嵇说到此处,面上露出一丝笑容,“不过在看到你之后,我就知道,我应该已经死了。”

“现在的我,其实只是本体借助界主之力,提前留下的一丝真意执念而已。”

“真意执念?”

卫韬若有所思,不由得想到了诸灵归因,来自于黑暗虚空深处的圣灵玄念。

“你接引上古凶邪玄念真意入体,应该很容易便能理解我所说的意思。”

章嵇停顿一下,再开口时颇多感慨叹息,“上古凶邪真意,虚空纵横神通,不灭真体法身,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从哪里找到的你,竟然能够做到这样令人惊讶赞叹的程度。

或许这便是我不惜身死,也要将洞天之域送给你的主要原因。”

他越说声音越大,语气也愈发激动起来,“以我的能力,再加上我本就生于星环、长于星环,哪怕是殚精竭虑倾其所有,再找来虚空之眼行者作为助力,怕是也难以将星环之主真正置于死地。

但你就不一样了,接引上古凶邪真意入体,又继承吾之洞天之域成就神术师,界主只要对你进行吞噬吸收,便很有可能被侵蚀污染星核,进而引发整个星环的崩溃瓦解。

真要是到了那个时候,牠莫说从大破灭造成的损伤中恢复过来,还必定要由沉眠变为永眠,为小盈之死进行陪葬!”

“整个星环的崩溃瓦解?”

卫韬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岂不是会有很多人因此死去?”

“不是很多人,而是所有人。”

章嵇面无表情,声音冰冷,“就像是下层星环一样,作为牠的根基,便是在上次大破灭中被我因势导利,直接将其毁灭,想来中层上层星环亦会如此。”

卫韬垂下眼睛,“有人说我是疯子,我看你才是真正的疯子。”

“不疯魔,不成活,更何况我已经死了。”

章嵇满面笑容,“退一步讲,早在小盈亡故的时候,我的心就早已经死了,自此之后还活着的,不过是只为报仇的行尸走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