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星消月隐。乌云厚重低沉,仿佛就要触及地面。

瞬间的停滞之后,寒风席卷雪花,再次将只剩下残垣断壁的道观填满。

几道身影呈品字形,隔开一段距离相互对峙。

洪家老祖轻轻掸去衣袖上沾染的雪花,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卫韬身上,根本没有朝着那具软软倒地的无头尸体看似一眼。

洪少爷的惨死,根本没有在他心中升起一丝波澜。

刚才口口声声说着的乖孙,在他眼中就像是垃圾一样,无用了就要随手丢弃,自然不会有任何的感伤。

甚至远远不如见到那段修蛇长尾后,给他带来的疑惑与讶然更浓。

“身为灵明宗师,却又怀有玄武秘技,关键还如此年轻,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洪家老祖轻轻呼出一口白雾,又将目光移到另一边的五人身上。

盯着他们看了片刻,他心中忽然升起更大的疑惑。

“心意互连,气机相牵,青莲宗师竟然和剑阁剑士搞到了一块,他们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只是仔细感知之下,这几人却隐隐有种迟滞僵硬之像,比起灵明透彻的宗师心境,就像是缺少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不过都无所谓了,今夜当能大补一番,也算是在迎接那道降临神意前,能将有些亏虚的状态补充回复至圆满。”

咚!

沉闷心跳在黑暗风雪中传开。

卫韬双脚一前一后,身体微微下沉,再结元胎拳印,精气神意不断向上拔升,仿佛融入黑暗虚空,与漫天风雪交织一处。

刚刚电光石火间的交锋,让他再次确定了两件事情。

第一,青莲左右使,剑阁三剑师确实心意相连,几乎达到了同心同体的层次。

但是,和洪家老祖一样,他也隐隐察觉到了对方似有不谐之处,似乎并不能完全发挥出他们应有的实力。

第二,比起青莲使和大剑师,不远处那个看着快要老死的家伙,所带来的威胁感甚至还要更强,刚刚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抓,都让他生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的压迫感觉。

“老家伙实力层次如此之高,又姓洪,难道就是道主曾经提过的那位洪老宗师?”

卫韬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

顿时收敛气息如顽石,仿佛与周围的断墙完全融为一体。

另外一侧,青莲左使闻衍面无表情,语气生硬缓缓说道,“原来是四象殿的洪舜峑老先生,怪不得有如此高的修为境界。

只是老而不死是为贼,死而不僵是为妖,你能从武帝时代一路活到现在,早该躺平到地下享享清福,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还要东奔西走,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插上一手。”

“你一个青莲教的妖人,竟然还能厚着脸皮说教老夫,简直是不知道死为何物。”

洪舜峑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三十多年前,老夫与东禾先生,玄武齐道主等人攻入往生之地,击杀妖教门徒无数,弱水都要被鲜血染成红色。

还记得在那个时候,就连你们所谓的青莲法王都没有你这么狂妄。”

“我们究竟是不是狂妄,一会儿就可以让洪老宗师知晓。”

青莲右使梵慈接过话来,“至于死为何物,我们虽然未曾真正死过,却还是不怕死的。

比如说,我们现在就敢直接自尽而亡,洪老宗师活了这么久应该也够了,敢不敢和我们一起结伴同行,奔赴黄泉路上?”

“你说自己不怕死?”

洪舜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其他任何人这么说,老夫或许也就信了,但唯独你这位青莲右使,实在是没有资格出此狂悖之言。

说到此处,老夫清楚记得三十年的往生之地,你梵右使为了更快逃得性命,毫不留情亲手斩杀挡在自己面前的同伴,就连那位我见犹怜的小姑娘都没有放过。”

梵慈并未出言反驳,只是接着说道,“往事已经随风飘散,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当初的我,所以这些陈年旧事也不必再提。”

“梵右使不愿提,那么不提也罢,不过在老夫看来,却只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洪舜峑说着又是一笑,“当年往生之地一战,你在心中被种下了惧怕死亡的种子,如今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粒种子早已经生根发芽,成长为参天大树。

所以无论梵右使承不承认,它就在那里,深深扎根在你的心里。”

卫韬从头到尾沉默不语。

听着两边言语机锋,相互影响扰乱对方心境,却始终有着莫名古怪的感觉萦绕于胸。

在他看来,姓洪的老家伙还是来得稍微晚了一些。

没能亲眼见到青莲左使闻衍那一抬头的“风情”,也没有听到此人说出小贱婢三个字时的“腔调”,根本不知道这几人的诡异之处。

因此其所做的一切努力,怕是都要成为无用功。

时间一点点过去。

风雪越来越大,在地面堆积越来越厚。

七道身影默立不动,谁都没有抢先出手,甚至没有动上一下身体。

就像是变成了一具具冰雕,矗立在白茫茫的荒野深处。

哗啦!

忽然,似乎有拖泥带水的脚步声响起。

由远及近慢慢朝着道观靠近过来。

不久后,破败道观附近出现了一道僵硬扭曲的身影。

这是一个裹着破旧衣袍的番僧。

他面容悲苦,眉心漆黑,两只眼睛黯淡无光,看上去浑然没有活人的模样。

番僧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便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他一点点转头,直勾勾盯着场间对峙的几人,最终缓缓朝向了卫韬所在的位置。

咔嚓!

一眼过后,番僧仿佛确定了目标,毫不犹豫迈开沉重僵硬的步子,很快来到道观之中。

轰隆!!!

番僧的到来,就像是将一只火把丢进了装满炸药的房间。

陡然将沉闷压抑到极点的气息尽数引爆。

青莲左右使并肩联手,圣洁莲台绽放夜空。

其后又有剑气纵横,剑意横空,与冉冉绽放的青莲合为一处,仿佛本来就是一体之物。

他们甫一出手,便几乎倾尽全力。

犹如被压制到极点的绷簧,就在这一刻猛地向前弹出。

青莲剑意撕裂风雪,刹那间便已经来到了洪舜峑的面前。

另外一处方向。

卫韬双臂骤然膨胀变大,遍布黑鳞的利爪自黑暗中冲出,同样朝着洪舜峑盖压砸落。

原本还是三方对峙的局势。

在被闯入的番僧打破后,却是诡异地变成了两方联手,对付剩下的一方。

“想要先将我打死,然后再继续你们未完的交锋?”

“那我只能说,你们全部打错了主意。”

“老夫枯坐四象殿数十年,日夜观想体悟武帝遗泽,已然将半边身体踏进了法的层次。”

“正好就让你们看一看,什么又叫做境界高一线,就高得没了边!”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攻击,洪舜峑心如枯井,波澜不惊。

他不闪不避,不退不让。

就像是一棵枯树定在原地不动。

然后似缓实疾抬起了双手,还是简简单单的一抓,分别迎向了青莲剑意,元胎拳印。

轰!

一爪既出,磅礴威压骤然降临。

只一瞬间,以洪舜峑的身体为中心,陡然地面沉降、风雪消隐。

仿佛除了他本人之外,其他所有外物,只要不经其允许,必定会分毫不剩,半点不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陷入停滞。

破败道观内死寂无声。

就连呼啸飞舞的风雪,都在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忽然,咔的一声脆响。

听上去就像是是坚硬铠甲裂开的声音,终于将沉寂打开了一道缺口。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道道闷雷紧贴地面接连炸开。。

轰隆!

元胎拳印暴烈砸落,被抬起的枯瘦手掌接住。

咔嚓!

陡然云纹黑鳞破碎,一团血雾爆出。

噹噹噹噹噹!

一次碰撞过后,巨响连成一片。

拳爪挥动形成一团残影,中间还夹杂着耀眼火星,向外猛烈爆射溅开。

瞬息之间不知多少次的交锋对撞,卫韬猛地向后退开,砸碎断墙撞入刚刚形成的废墟深处,沿途甚至撕裂出一道深愈数尺的笔直壕沟。

“灵明九变、玄武真解,竟然还有金刚秘法。”

“这个年轻人所学之驳杂,当真是超出了老夫的想象。”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能够将三部法门全部破境到了宗师层次。

以他的年纪,就算是一路修行没有遇到太大阻碍,他又是从哪里挤出来的修炼时间!?”

“还有,此人倒是好大的力量,一番正面碰撞过后,就连我都有少许手臂酸麻,才让他借势闪避退让,避开了我后续就要展开的杀招。”

洪舜峑心中闪过数个念头,另一只手上却没有任何犹豫迟疑,同样是简简单单向前一抓。

咔嚓!

爪影森森,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只一下便迫开剑意,击碎青莲。

然后仅仅是稍显滞涩,重重爪影便合而为一,继续朝着黑暗风雪深处探去。

“心意相通,气机牵连,这五个宗师的合击之力确实很强,就算是我已经开始领悟法的境界,也能被他们联手压制下来。”

“但是,青莲和剑意之间虽然交融无间,却总感觉缺失了一点最为精华的灵魂,这就是你们最大的破绽。”

“被老夫发现抓住了破绽,你们竟然还不退让,简直就是找死!”

洪舜峑面无表情,一爪刺破青色莲台,犹如枯枝的手臂瞬间暴涨,陡然爆发出恐怖磅礴的气势,迫开了青莲左使闻衍和三个剑师。

却唯独让开了青莲右使梵慈所在的方位,将他一个人前凸孤立了出来。

几乎没有任何时间间隔,洪舜峑一爪直指梵慈胸前。

他五指张开,小臂急颤,将黑暗虚空都激**出道道波纹涟漪。

就像是一条出水蛟龙,虽然指向的是青莲右使,却又似乎隐于云雾深处,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唰!

洪舜峑的一抓无声无息,却又迅捷如电,刹那间便已经来到梵慈近前。

就在此时,他猛然眯起眼睛。

骤然收缩的瞳孔中,映照出梵慈没有任何表情的木然面孔。

在这种要命的时刻,梵慈非但没有闪避退让,竟然还急速向前挺起了胸膛。

就像是生怕不能死在他手上一样。

不,这甚至不是主动寻死。

而是唯恐死的太慢,还要不顾一切加快自己的死亡。

“以青莲右使的性格,竟然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是不是假意寻死在使诈?”

“但老夫是阳极灵境圆满,只差一步便要成就法境的大宗师,他还敢在我的面前使诈!?”

洪舜峑心中突的一动,刹那间的犹豫迟疑过后,便要收手留力,准备应对后续可能出现的变故。

但已经有些晚了。

毕竟之前双方都在极力加速,而且是作为宗师之上的武者双向奔赴,一个要杀人,一个要寻死,两相叠加之下已然没有更多的反应时间。

咔嚓!

洪舜峑一爪落下,直接穿透了青莲右使的前胸,紧接着又从后背透出,将他整个人串在了手臂上面。

生受了可以断绝生机的一爪,梵慈面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就连眼神都没有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波动。

他双手左右齐施,刺破黑暗而至。

就在身体被洞穿的一瞬间,猛地卡住了那根犹如枯枝的手臂。

“拼却性命不要,只是为了将我定住刹那的时间?”

“他们也算是一步步攀登而来的武道宗师,难道算不出这点时间根本不足以将我杀死?”

洪舜峑虽惊不乱,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

向前探出的手臂陡然膨胀,就要摆脱梵慈濒死反击带来的钳制。

就在此时,他莫名感觉有些冷意,就从梵慈身后传来。

甚至影响到了他的精神,眼前毫无征兆出现了瞬间的黑暗。

还有充满万物肃杀、万籁俱寂意境的声音,仿佛在他的意识之中直接**开。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天发杀机,移星倒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天人合德,万变定基。”

“这是藏剑阁的三才剑阵,而且是最终式的三才杀剑。”

“他们竟然把这一式藏到了现在,借着青莲右使以身作饵的机会才施展出来,为的就是不给我提前发现应对的机会。

但就凭它,还杀不死我,最多被你们暂时废掉一条手臂。”

“我倒是要看看,在施展了三才杀剑后,杀意尽泄,剑意尽消的三个剑道宗师,还能拿什么来挡住我的怒火!”

洪舜峑心中念头电闪,精气神意凝聚一处,猛然向上拔高,瞬间突破极限。

“灵境之上,归虚演法!”

轰!

以洪舜峑的身体为中心,周边数尺之内剧变降临。

仿佛枯木逢春,生机勃勃,却又有如死气环绕,空虚寂灭。

各种力量交织纠缠,融为一体,将所有一切外物尽数泯灭排开。

刷!

三才杀剑便在此时斩来。

没有滔天剑气,也没有森寒剑光,只有一缕纯粹到极点的杀机,径直没入那只从梵慈后背穿出的手臂。

紧接着咔嚓一声炸响。

三柄长剑寸寸断裂,四道身影急速向后撤退离开,刹那间便隐入黑暗风雪之中。

洪舜峑退出两步便稳住身形,看着正在急速远离的几道身影,眼神也不由得微微一凝。

“竟然直接扭头跑了,他们这又是图的什么?”

“平白无故便损失了一个宗师战力,剩下来的三剑师也虚弱疲惫到了极致,难道他们还以为自己能逃得掉?”

“早就吃腻了宫里那些无味的丹丸,你们全部都要成为老夫的口粮!”

他低下头去,嘴巴悄无声息裂开,直至耳后。

内里有如猩红花瓣层层绽放,还有密密麻麻的尖锐獠牙,透出血肉黏膜恣意生长。

轰隆!

就在此时,一道闷响从不远处的废墟中传出。

洪舜峑转头看去,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许,“不愧是修习金刚秘法的北荒番僧,肉身强度远超普通武道宗师。

如果换了其阴极宗师,就凭他刚才进入到吾等交锋的气场之内,不死也要被弄成残废。”

“结果这番僧竟然能毫发无损,还帮老夫缠住了那个天赋资质堪称恐怖的年轻人。

如此善解人意的好人,等一下必须要慢慢品尝,看看他的血肉是不是更加美味。”

“哦?这种感觉似乎有些不对。”

“显现出来的并非是梵天灵意,反倒更像是与梵天对应的黑暗之渊气息。

不过这样也好,之前曾吃过梵天武者,如今正好换换口味,看一看黑渊宗师的血肉精华是否更有嚼头。”

咔嚓!

他一口咬在青莲右使脖颈。

眼看着手中尸体迅速干瘪下去,洪舜峑脸上露出极度满足的笑容。

就连犹如沟壑的皱纹都舒展了少许。

“恩!?”

仅仅吞咽了几口,洪舜峑却陡然眯起眼睛。

他猛地抬头,从青莲右使的脖颈上离开。

却仿佛被强力胶水黏住,中间甚至牵出了丝丝缕缕的透明丝线,在周围白雪的映衬下,透射出极淡的晶莹光芒。

咔嚓!

洪舜峑猛地扯断黏连丝线,面色在这一刻变得相当难看。

嘭的一声爆响。

就在此时,青莲右使的尸身毫无征兆炸开。

血雨漫天飞舞,将洪舜峑完全笼罩在内。

还有疯狂扭曲的透明触丝,自崩溃分解的尸体内飙射飞出,尽数朝着他手臂上的那道伤口涌去。

轰!

磅礴压力再次降临。

将所有诡丝尽皆撕碎扯断。

“竟然是幽玄诡丝。”

“三十年前桂书仿那小娃娃重现了这东西,后面东禾将之纳入身体,老夫得知消息后也曾亲去找东禾看过一次,当时却并未发现它竟然会如此诡异。”

“不过我当年曾见过这种东西,按道理说在和他们交手时应该会有所察觉警惕,结果从头到尾却是没有任何感知,直到最后才看出几分端倪。”

洪舜峑感受着体内的变化,面色变得阴郁沉凝,眉宇间几乎能滴下水来。

他瞬间便想明白了青莲右使主动寻死的原因。

梵慈以自身性命为饵,就是要将他困住一个刹那,如此就能让同伴从容施展三才杀剑。

目的不是为了其他,仅仅只是要在他身上打开一道伤口。

这样就能给幽玄诡丝留下可以突破进入的通道,以便在后续的交锋中想办法阴他一手。

但是,对方低估了他的境界。

或者说是低估了他在接触到法的境界后,所能展现出来的实力层次。

所以在见识到“归虚演法”之后,剩下的人毫不犹豫当即退走,没有哪怕半分的犹豫和停留。

可惜天意如刀,变幻莫测。

他们没有想到,他却更是猝不及防。

那帮人豁出去一个武道宗师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却被他自己大口吞入了腹中。

如今诡丝涌动,游走于脏腑之中,甚至还要比从手臂伤口注入更加难以处置。

短短数个呼吸时间,废墟深处的交手忽然停歇下来。

连成一片的雷声消失不见,风雪重新飞舞落下,一切仿佛都恢复到了最初的模样。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下来或许能将那个年轻人打死,但再经过一番交手之后,体内的幽玄诡丝绝对会变得更加难缠,所以此地不能再留,必须马上离开。”

洪舜峑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所有的纠结,所有的迟疑全部随着这口气息释放出去。

下一刻,他朝着相反方向转头就走。

轰!

就在此时,狂风骤起,呼啸而至。

携冰带雪,**起大团烟尘,刹那间便已经来到近前。

轰隆!

地面陡然塌陷,两道身影一触即分。

各自向后退开十数步距离,沉默无声相互对峙。

烟尘很快散去,显露出内里肃立不动的两人。

洪舜峑微微仰头,凝望着那尊庞然狰狞的躯体,本就阴郁的表情更添几分冰冷。

“武者修行武道,用以提升自身,老夫活了这么久,也算是见过各式各样的武者,但能修炼成你这个丑陋样子的,却是凤毛麟角,绝对不多。”

片刻后,他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像你这样的珍惜动物,就此死掉实在是有些可惜。

不过老夫给你留了活命的机会,你却非要前来寻死,亲手断绝自己的生路。”

啪!

啪啪啪!

无处安放的蛇尾左右乱甩,顶端隐约可见正在长开的蛇头模样。

背后羽翼缓缓扇动,一来一回间带出浓郁的血腥气息。

卫韬回以一个狰狞笑容,“我本来确实想要远遁而走,却忽然发现洪前辈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因此便又留了下来,希望能帮你解决掉备受困扰的难题。”

停顿一下,他的笑容愈发浓郁,“老先生也不用拿这种怀疑的眼神看我,你要相信我绝对有这个能力。

毕竟只要让我在这里把你打死,你所面临的一切问题都将烟消云散,再也不会有任何焦虑烦忧。”

“那个北荒鬼僧给了我很大惊喜,希望洪老宗师也不要让我失望。”

咚!

话音落下,卫韬向前一步踏出。

再次出现时,已经呼啸来到洪舜峑面前。

抡起遍布云纹黑鳞的粗壮手臂,撕裂空气猛然向下砸去。

洪舜峑猛然抬头,这一次不再是简简单单的舒臂探爪,而是双手各自结出印诀,于最后一刻闪电般合拢一处。

轰!

卫韬双拳齐出,却是感到磅礴压力瞬间袭来,尽数作用在他的身上。

仿佛是背上了一座大山,甚至有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不仅如此,就连体表云纹黑鳞,背生羽翼双翅,乃至于身后修蛇长尾,都开始了逆向退化,不复之前狰狞鲜明之形象。

卫韬猛地眯起眼睛,与同样面露惊容的洪舜峑目光对碰,仿佛要擦出一团火星。

轰隆!

拳掌交接,雷声隆隆。

洪舜峑一步未退,所站的位置已然是一座方圆数米,深愈丈许大坑。

他半个身体都没入坑底,满头满脸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卫韬则骤然倒飞出去,十数丈后才重重砸在地上,踩踏出密密麻麻的蛛网裂隙。

“这就是归虚演法。”

“没想到此人硬扛了三个剑道宗师合力一击,又被同心结诡丝入体,竟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强悍的实力。”

“以他的身体为中心,至少方圆丈许范围内,对我来说就像是一片完全的虚无。

这种极度的排他性,就连已经融入体内的武道真意都承受不住那种力量,在瞬间大幅度消失退化。”

卫韬凝视着不远处刚刚形成的大坑,身形迅速收敛缩小,变回之前的模样。

他开始缓缓后退,准备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后,就要转身退走不再回头。

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从坑内传出。

还有浓郁的血腥味道,混在风中飘**过来。

洪舜峑抬手抹去唇边溢出的血迹,低头看着身前一滩涌动的触丝,喉咙莫名又有些发痒。

他强自忍住再次咳嗽的欲望,将双腿从坑底拔出,一点点向后退去。

一想到那个年轻人可能就在坑外不远处,虎视眈眈盯着这里,洪舜峑的心中就不由得有些发虚。

刚刚刹那间的对撞交锋,同样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惊讶。

在此之前,他所知道的宗师武者,不管是阴极宗师,还是由虚化实的阳极宗师,武道真意和武者本体向来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却是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个武者,竟然能将武道真意融入肉身,共为一体。

如此一来,他的归虚演法就起不到最大效果,不能将对方的武道真意尽数排斥驱离,给其留下了暴起反抗的能力。

“如果我没有受到幽玄诡丝的干扰,能够将归虚演法的威力全部发挥出来……”

洪舜峑想到此处,就没有继续再想下去。

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许许多多的杂念,就像是有很多人在不停说话,还有一段段明显不应该属于自己的记忆片段,流水般一幕幕闪现眼前。

这种混乱的感觉,仿佛重新回到了不知道多少年前,正在经历令人难以忍受的玄感妄念。

“到底是幽玄诡丝,还是刚刚和那个年轻人对拼一记,被他侵蚀了我的精神?”

洪舜峑努力保持灵台清明,紧贴在大坑边缘,极力感知着卫韬的气机。

等待了片刻,他陡然跃出大坑,闪电般朝着远处逃离。

卫韬此时已经退到了百步之外,正准备转身就跑,还未移动脚步便陡然停在原地。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那道疯狂遁走,不再回头的身影,一时间甚至有些迷茫。

“老家伙竟然跑得比我还快。”

“我害怕他,他也在害怕我,我们这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卫韬深吸一口沁凉冰寒的空气,沉默片刻后终究是熄了继续追上去的心思,而是转身进了废墟深处,将北荒番僧的尸体从砖石下方找了出来。

相比较开始领悟何为法的洪老宗师,还是这具死而不朽的尸体对他有着更大吸引力。

番僧的实力其实一般,差不多和同样修行金刚秘法的蒙炙位于同等高度。

就算是比蒙炙有所超出,也没有脱离大金刚境的层次,因此只在他手中坚持了不长时间,就被打得失去了行动能力。

但是,真正让卫韬在意的,并不是番僧本来就是一具尸体,而是他所凝聚的金刚真意。

和蒙炙截然不同,这个番僧的金刚真意竟然和大梵生天无关,而是与梵天对立的黑暗之渊有着极深的牵连。

这一发现堪称意义重大,就像是一道闪光划破虚空,驱散迷雾,为他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如果能够走通的话,便算是寻找到了让金刚秘法更进一步的正确途径。

“我感知捕捉梵天恶意,成就金刚琉璃,虽然有着黑金刚之像,但根底却依旧是梵天灵意。”

“根据刚才和这个番僧的交手可以推测,梵天灵意若为阳,黑暗之渊或为阴,两者虽然对立,内里却又有着牵扯不断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它们又都能够被金刚秘法体悟感知,最终成就密教横练宗师。”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这是金刚秘法对大金刚境的描述,但更深一层的阴阳归一,却是语焉不详,让人难以继续深入下去。

所谓孤阳不长、孤阴不生,如果我能像这个番僧一样,以黑暗之渊灵意再造金刚之躯,是不是便算是应了阴阳归一的真意,可以将金刚秘法推升到更高的层次?”

已经废墟的道观安静沉默,只有风雪从空中呼啸而过。

卫韬抬头仰望夜空,将番僧尸体小心翼翼扛上肩头,朝着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

…………

………………

“这位洪老先生跑得倒是挺快,隐匿身形的本领也强。

还是多亏了有这样一场大雪突然降下,不然就连这一点痕迹都不会存在,我们也早就丢掉了他的行踪。”

黑暗夜幕深处,一道娇小玲珑的身影悄然而行。

在她的脚下,白雪微微涌动,仿佛有什么东西隐藏地下,跟着她一起急速前行。

在其身侧,还有一个头戴兜帽,身着白袍的女子。

两人一起感知捕捉洪舜峑留下的气息,观察寻找雪地上不时出现的浅淡脚印,沿着若隐若现的踪迹追了下去。

“阳极真灵两境之上,就是法的境界。”

身材娇小的少女微微侧头,面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笑容,“罗师伯是不是也达到了这一高度层次?”

罗青隽缓缓摇了摇头,“我还差了一步,或许不久之后便能站在门前,向内一窥何为法的意境,但也有可能蹉跎余生,始终无法将这一步跨过。”

云虹微微一笑,“洪宗师虽然年老体衰,肉身没了多少活力,对我们来说算不上有太大的吸引力。

但他老人家最宝贵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一路走来的修行经验,或许还要加上自武帝时代以来所经历过,知晓过的各种隐秘,这才是我们最为需要的东西。”

停顿一下,她又接着说道,“只要加入我们,洪宗师就能延续将尽的生命,我们也能获取到他的经验和记忆,分明便是对双方都有极大好处的事情。

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此毫无兴趣,只是头也不回的拼命逃离。”

罗青隽叹了口气,“洪宗师跑不了太远,被青莲右使的诡丝入体后,他此时应该备受妄念折磨,忍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

只要我们能在洪宗师处理掉诡丝前将其拦住,应该就能劝说他老人家加入定玄,成为你们的一员。”

“那并不是妄念,而是我们……”

云虹刚刚开口,却蓦地陷入沉默。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转头朝着一侧看去。

在黑暗风雪深处,仿佛有一道金光悄然亮起,映入两人眼中。

甚至能让人产生怀疑,是不是黑夜即将过去,风雪就要止息,金色朝阳便要从西方天际尽头冉冉升起。

“不要再追了,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到更远一些的地方暂避。”

云虹眉头紧皱,耳畔忽然传来罗青隽有些凝重的声音。

“那道金光,似乎是金帐王主亲临!”

荒野道观不远处的一座土坡。

卫韬寻了处隐蔽避风的场所,将番僧尸体小心平放地面。

他就在旁边坐了下来,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番僧体内还有黑暗之渊的气息留存,但他还没想好到底该用怎样的方法将之吸收汲取。

想了许久,卫韬还是决定先御使观神望气术,最后进行一次详细的感知。

然后再根据情况,尝试御使幽玄诡丝将之承载抽离。

悄无声息间,他的眼睛亮起淡淡光芒。

却并没有看向番僧的尸体,而是转头朝着远处的天空望去。

“这道金色霞光,竟然有如此浓郁的梵天灵意。”

他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差点儿让我以为,今天的太阳要打西边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