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雪原,到处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洁白。又有一道身影在雪地缓缓前行,在身后留下连串脚印,很快又被大雪覆盖遮罩。

他不时取出地图对照大概位置,然后根据情况微调方向,一路径直向北而行。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不知不觉间,风雪悄然停歇。

就连许久没有露面的太阳,都从云层缝隙洒下一缕光芒。

斜斜映照下来,将地面涂抹成一层反光的白金颜色。

偶尔还会有雪兔等动物探出头来,扒开积雪露出下面草地,机敏警觉寻找着可以补充消耗的食物。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午后时分,怪不得腹中又有些忍受不住的饥饿。”

“提升玄武真解一下子吃完了所有丹药,如今只靠着血食补充,效率确实是有些差劲。”

卫韬就在此时停下脚步,闭目侧耳倾听片刻,整个人无声无息便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一片灌木丛后。

脚边多出来一头失去性命的野猪。

低沉云层下方,一只若隐若现的黑点正在不断盘旋。

这是一只鹰隼。

它或许是对野猪尸体有些垂涎,正在焦急等待着可以进食的机会。

不久后,卫韬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猩红诡丝悄然没入身体。

他离开那具已经干瘪僵硬的尸体,摸了摸丝毫不见起伏的腹部,又继续向前走去。

忽然,地面微微震颤。

就从远处传递过来,并且动静越来越大,距离也越来越近。

卫韬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当即调转方向,朝着震动来源的方向迎了上去。

两边距离迅速接近,不久后已经可以清晰看到对方。

刺耳破空声响起,刹那间就已经来到近前。

卫韬抬起头,目光中映照出密集羽箭,正在朝自己呼啸落下,就像是迎面泼来了一场大雨。

刹那间双手十指如花绽放,撕裂空气发出尖锐鸣响,无极散手在这一刻挥出道道残影,释放出绚烂夺目的辉光。

清脆鸣响连成一片。

虚空中陡然爆起一团耀眼火星。

一轮箭雨过后,紧接着又是一轮,然后是第三轮。

所有箭矢密密麻麻没入雪中,只在卫韬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片空地。

三轮箭雨过后,身着皮甲的骑兵还在不停加速,转眼间已经到了百步之内。

“比起上次遇到的北荒队伍,这一次的骑兵无论是从实力层次,还是装备阵容上都高了不止一个层次,应该便是异族的精锐。”

“所以说,即便是看到我出手如电,硬挡利箭,他们也并未退缩,反而主动发起了攻击。

这样最好,如果这帮人直接分散逃跑,我想要将之全部拿下也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很有可能还不得不放走一批。”

卫韬注视着正在展开进攻阵型的军阵,目光落在忽然升起的一面旗帜上面,表情不由得微微一动。

按照他下山前后了解到的情况,能打出金龙旗的队伍绝对来头不小。

因为它代表的是北荒金帐直属武力之一,每个骑士都至少是气血转化以上的武者,可以说是精锐中的精锐,真正的沙场强军。

不过,卫韬对此并不在意。

以他现在所在的高度层次,这些低级武者就算再多上一倍,也不过是多费点力气的事情,根本不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

一声尖利唿哨从战阵之中响起。

骑兵百人队开始发起最后冲击。

作为进攻尖端的战马提速极快,刹那间便已经来到了卫韬近前。

虽然他们只有一百余骑,但所造成的声势却是不小,震得大地都在剧烈颤动,蹄声隆隆犹如擂鼓。

还有不到二十丈,铁骑就将直接碾压而过。

卫韬不退不让,不闪不避,便在此时向前踏出一步。

穿山腿追风步悄然展开,带起大蓬雪浪,以硬碰硬正面迎上。

十五丈、十丈、五丈。

下一刻,双方就将直接碰撞。

就在此时,卫韬瞳孔猛地收缩。

他以望气术观之,陡然映照出无数透明丝线,密密麻麻、纠缠绞绕,将所有冲锋的骑兵相互牵连。

就连**的战马,也在这些透明丝线的笼罩范围之内。

“这种感觉……”

“竟然是幽玄诡丝?”

“而且是之前从未见过的诡丝。”

“这东西竟然流传到了北荒,还被他们玩出了令人惊讶诧异的新花样。”

卫韬心中念头电闪,体内气血涌动,周身真劲奔腾,整个人骤然间由极动转为极静,标枪一般牢牢钉在地面。

轰!

他向前击出了一拳。

与此同时,作为战阵刀锋的数个北荒骑兵,齐齐向前刺出了杯口粗细的粗长铁枪。

轰隆!!!

陡然一声惊雷,就在荒野深处爆开。

大蓬积雪混合着草屑泥土高高扬起,犹如引爆了一颗炸弹。

一道身影猛地倒飞出去。

翻滚着重重砸在地上,又向后滑出十数米距离才堪堪停下。

卫韬甩了甩出拳的手腕,唇角甚至溢出一丝鲜血。

他眯起眼睛,再看向绕了一个半圆,重新开始加速的那面旗帜,表情也在这一刻变得有些沉凝。

虽然为了摸清这支北荒精锐的实力底数,他刚才没有御使阴极秘法与七宿合击,也没有施展皇极法印转并蒂双莲的杀招,只是以穿山腿和红线拳出手对敌。

就连气血真劲,也并未全力催发鼓**。

但以他如今的高度层次,即便是这样随随便便的一击,也已经超过了普通的练脏层次。

结果竟然是他自己承受不住从铁枪上涌来的巨力,连身形都无法稳住,直接向后猛然倒飞出去。

如果不是有百分之七十进度的金刚秘法打底,只是刚刚那一下对撞,就有可能让他受到脏腑震**的内伤。

“这队骑兵给我的感觉,和当初在珞水城外遇到的青莲战阵很有几分相似之处。”

“两者之间最大的区别,青莲战阵胜在招式打法精妙,更加机巧灵活,适用于较小规模的交手厮杀。

这支骑兵队伍则是擅长正面冲锋,犹如一柄战锤横冲直撞,威势滔滔。

不过不管在什么环境,若是同等人数、相同个体实力的青莲战阵和北荒骑兵相遇,最后结果的大概率便是北荒骑兵胜出。”

“因为在对于幽玄诡丝的运用上,这支北荒骑兵竟然更胜一筹,几近透明的丝线交织相牵,将一个百人队紧密相连,真真正正变成了一个整体。

所以说,我刚才看似和最前面的几人对撞,其实却是以一己之力,正面迎上了对面所有人融为一体的力量。”

“虽然这种力量的凝聚还不算完美,有着相当程度的分散与浪费,但即便只有一半作用在了我的身上,那也相当于和几十个气血转化以上的武者的力量聚合进行对抗。

一根根散开的筷子谁都可以轻易折断,但若想将一捆筷子折断,要么将它们打散,要么就需要使出更强的力量。”

“那么,就让我试一试你们这捆筷子的极限,最终能达到怎样的程度。”

卫韬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

身体微微伏低,再次摆出了红线拳的起手式。

雪原震动,马蹄声声。

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头充满杀机的巨兽,要将所有阻挡在它前面的障碍碾压撕碎。

稍远一些的地方,停驻着一排更加威猛雄壮的披甲骑士。

在正中央的位置,某个身披重铠,头戴覆面铁盔的修长身影端坐马背,专注观察着即将发生的第二次交锋。

“这个南周的武者,非要以一己之力硬刚战阵,难不成就是个一根筋的傻子?”

“这可是备受王上信重的圣师大人,耗费了相当大心血才研究出来的秘法杀阵。

最终真正的用途,便是为了撕裂大周最为精锐的玄甲营,没想到我今天带着一个百人队出来围猎,就遇到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倒霉蛋。”

修长身影掀开头盔面甲,露出一张有着几分英挺与野性的女子面孔。

她微微眯起眼睛,等待着鲜血飞溅、骨肉分离的场面。

双方距离迅速接近。

卫韬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北荒骑兵的狰狞表情,感受到他们毫不掩饰的狰狞杀意。

下一刻,几杆大枪高高提起,然后猛然向前刺出。

就在即将发生冲撞的瞬间,达到了速度与力量的顶点。

枪尖刺破空气,发出凄厉尖锐。

然后忽然落入到两只黑红交缠,筋肉扭曲,犹如妖魔的利爪之中。

轰隆!!!

大蓬积雪泥土炸开,

荒野之中陡然出现一座巨大的凹坑。

却又依稀可见内里一道陡然膨胀变大的身影,正在抡起两匹战马,就像是挥舞着两柄大锤,立在大坑边缘疯狂乱舞,爆出漫天飞舞的殷红血花。

卫韬面无表情,身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管后续冲来的北荒举着的是什么兵器,直接便被砸得倒飞出去,撕裂成残缺不全的尸体,噼里啪啦掉在冰冷的地上。

后续的北荒骑兵清楚看到同伴的惨死,眼前一片血腥的鲜红,却依旧在悍不畏死向前冲锋,直到自己也四分五裂,与满地残尸融为一体。

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人数众多的一方,反而变成了一群待宰的羔羊。

远处,重铠女子笑容陡然凝固。

一对犹如刀锋的眉毛猛地皱起,瞳孔骤然收缩成一点,内里映照出一片血腥惨烈的场景。

“吾最大的依仗,全部的部族精锐,竟然就这样败了。”

“这个家伙,竟然真的以一己之力,破开了以灵丝相连的秘法战阵!”

“虽然只是百人队规模的秘法战阵,而非还未最终成型的千骑大阵,但按照圣师大人的说法,只要是在宽阔空旷地带,爆发全力正面碰撞冲锋的话,已经拥有了接近武道宗师的战力。

所以说,吾此次外出游猎,竟然运气如此不好,在茫茫雪原中遭遇到了一位大周宗师?”

她深吸口气,又重重吐出。

心中忽然后悔万分,为什么要在猎鹰发现有人在远处活动时,非要带着麾下百人队靠近过来猎杀。

如果当时转头就走,甚至连走都不用走,只要她没有下令靠近过来,就不会出现这种令人绝望的情况。

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此人绝对是宗师层次,而且不是刚刚破境而成的武道宗师,不是吾等可以力敌。

少主快走吧,老奴还能带着几个扈从拼命拖延一段时间,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你们都死了,吾也无法独活,而且我还有最后的一张底牌,至少也要和此人同归于尽,拉着他一起步入九幽黄泉。”

她垂下眼睛,抬起了横于马背的铁矛。

然后纵马而出,朝着那片血腥之地靠近过去。

身侧一排亲卫不发一言,同时开始加速冲锋。

她拉下铁盔面甲,手中铁矛不断调整着角度,和两侧亲卫的气息不分轩轾融为一体,并且还在不断向上急速跃升拔高。

击穿整个百人队铁骑战阵后,卫韬眼前陡然一空,便在此时看到了急速冲来的那道身影。

两人目光虚空交织,汇于一处。

一冰冷淡漠,不含任何感情。

一充满杀机,还有无法洗净的痛苦疯狂。

轰!

一股磅礴气势从女子体内爆发。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两侧亲卫的生命气息急速衰落,瞬间便已经到了垂死的边缘。

她不管不顾,越众而出,整个人连同**战马在这一刻急速膨胀变大。

刹那间便撕裂所穿铠甲,道道筋肉虬结鼓起,纠缠绞绕,内里仿佛充斥着爆炸性的力量。

就连原本英挺的面容,也变得扭曲疯狂,恐怖狰狞。

轰!

她低沉咆哮,刺出掌中铁矛。

枪尖所指之处,陡然显现出一团璀璨光芒,内里一条金龙虚影盘旋翱翔,高高在上。

金龙睁开紧闭的眼眸,漠然注视着前方肃立不动的身影,随着铁矛落下,同时探爪向下俯冲。

“这对骑兵的首领竟然是个女人。”

“这就是她引以为傲的杀招。”

卫韬心如明镜,古井不波,就在铁矛落下的最后一刻,精神意志融为一体,周身力量合于一处,再经刹那间十数次震**合击,皇极印变并蒂莲,一掌自下而上猛然拍出。

轰隆!!!

他一把抓住枪尖,也算是握住了金色游龙探出的利爪,并且将两者死死钉在空中,无论如何剧烈颤抖都无法再向前分毫。

咔嚓!

卫韬再一发力,刹那间枪尖折断,龙爪碎裂。

连带着又将身躯狰狞的女子高高抡起,猛然朝着一旁满是血泥的地面砸去。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和我一起死吧!”

女人凄厉嘶鸣,声音充满孤注一掷的绝望疯狂。

她小半个身体嘭地在空中炸开,从中涌出无数透明诡丝,将卫韬牢牢笼罩在内,仿佛形成了一只巨大的蚕茧。

噗通!

女人掉落地上,一时间还没有死去。

她努力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只不断涌动的大茧,眸子里充满大仇得报的冰冷快意。

忽然,一道平静而又温和的声音从大茧内传出,缓缓萦绕在她的耳边。

“看来这才是你隐藏到最后的杀招,不过却对我没什么用处,甚至还不如刚才那一记铁矛,也算是擦破了我的掌心。”

“为什么,你为什么没有被圣师赐予我的灵丝杀死!”

“不可能,这不可能!”女人睚眦欲裂,状若疯狂。

大茧不停涌动,诡丝肉眼可见的减少消失,卫韬的声音再次从中传出,“谢谢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需要我再到处打猎寻找食物。”

停顿一下,他接着说道,“只要你能告诉我圣师是谁,即便是以姑娘此时的伤势,我也可以尝试妙手回春,保住你的性命。”

“你竟然以灵丝为食,我知道了,你就是被大梵生天镇压的黑渊妖魔,你就是黑渊妖魔……”

她喃喃自语说着,身体陡然一震,大股鲜血从口中涌出,自我断绝了所有的生机。

片刻后,所有半透明诡丝消失无踪,尽数被卫韬纳入身体。

“可惜了,若不是被这些诡丝缠住,或许还能将这个女人抢回一条性命,再想办法逼问出更多的情报信息。”

“最后她出手的招法,气血真劲运转的方式,似乎都和之前见到的北荒武者有所不同,反而更像是大周武道宗门的手段。”

“还有她口中的圣师,可以组成百人战阵的诡丝,以及北勿提到的进入北荒的教门高层,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卫韬缓步行走在一片狼藉的雪地,深吸一口混合着血腥与铁锈味道的寒气,转头眺望着这支北荒骑兵来时的方向。

他在思考,也有些犹豫。

到底是继续向前,尝试收集更加准确详细的情报。

还是就此回去,将已经得到的消息告知山门,也好针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提前做出应对准备。

…………

………………

大周京城,白雪纷飞。

不久前还是零零星星的小雪,夹杂在浓郁霜雾中不时落下。

此时却已经是笼罩了整个天地的鹅毛,将所有一切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一个身着深紫官衣的老者关紧房门,缓缓从司衙之内走出。

悄无声息间,两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子从暗处跟上,亦步亦趋追随在三步之后。

老者在门前台阶停下脚步。

揉着有些胀痛的眉心,舒缓着心力交瘁的疲惫,抬头看了眼天际尽头。

天色渐晚,时近黄昏。

没有如梦似幻的晚霞,只有一片阴沉晦暗,就像是他此时的心境一般。

在其身后,一块黑底红衬的牌匾被风雪笼罩,正中巡礼司三个大字尽显避风苍劲,一股雄奇险峻的气息扑面而来。

嘎吱嘎吱声音临近。

一辆通体玄黑的马车缓缓驶来,停靠在司衙威严肃穆的门前。

赶车的车夫轻轻跃下车辕,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太常大人是直接回家,还是要去其他地方?”

老者便在此时收回目光,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笑容,“这么严寒的天气,再加上漫天风雪天气,老夫忽然便有些兴起,想要去醉仙楼吃他那口杂碎汤锅。”

说到此处,他转头看了一眼,“吃杂碎汤锅就是要佐以最烈的烧酒,你且回家里一趟,从酒窖中取个三五坛火少云,再给老夫送到醉仙楼。”

身侧的亲随却没有直接应下,而是有些犹豫迟疑,“老爷,小的跑个腿自是没有什么,莫说是刮风下雪,就算是天上在下刀子,也要给您将火烧云取来。

只是几坛酒目标太大,万一被夫人看到了,小的却是不知道该如何与大娘子交代。”

老者微微一愣,却并没有生气,而是一声无奈叹息,“算了算了,喝不了火烧云,店家的烧刀子也勉强可以凑合,虽然总感觉差了那么一点味道。”

说着说着,他便又露出笑容,“那你们也不用回家了,正好与老夫同去,多些人吃锅子才更热闹,也更有滋味。”

马车缓缓离开,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笔直且长的印记,悄无声息没入到寒风大雪深处。

就在此时,一个打着纸伞的纤细身影沿着长街慢慢走来。

隔着一段距离便让到路边,静静注视着擦身而过的马车,纸伞遮挡下的眼眸目光清幽,却又亮若天上星辰。

从头到尾,从相向而行,再到交错离开,无论是端坐不动的车夫,还是跟随两侧的亲随,谁都没有朝着那柄素白纸伞看上一眼。

仿佛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并不存在,只有洋洋洒洒落下的雪花,填充满了他们所有的视线。

车厢内部,燃着一支大红烛火。

老者半靠在软垫上面,手中拿着一叠写满了字迹的卷册看得入神。

不时还拿起桌上的毛笔,在某些地方做着批注。

忽然,他毫无征兆抬起头来。

眼神中闪过些许疑惑。

下一刻,老者掀开车帘,朝着外面看去。

前后路面空空****,不见一人。

唯有被寒风卷起的大雪,扑扑簌簌打在车厢,发出密集的响声。

“刚才你们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就从马车旁边经过?”

老者眉头微皱,开口问道。

“回老爷的话,这段路上就只有我们,再没有其他人。”

马车车夫还有两个亲随,异口同声回答。

“没有人吗?”

老者点了点头,“许是最近一些时日因为朝政时局,一直精神紧绷,太过疲惫,才让我思绪纷乱,心念波动,以至于出现了这种魂不守舍的情况。”

他拉好侧帘,再看一眼还未写完的批注,直接将纸笔卷册都丢到一旁,闭上眼睛默默养神,甚至在不久后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马车继续行驶,沿着长街一路前行,很快穿过一个个路口,来到了即将下钥锁闭的城门近前。

守门的校尉带着几人赶来。

如今马上就要关门,他本想将这辆马车直接驱赶回去,但凑到近处看了一眼,目光落在车厢的某个标识上面,便忙不迭抱拳行礼,不敢有任何的阻拦。

直到目送马车出城走远,校尉才缓缓直起身来,拍了拍甲衣上沾染的雪花,招呼紧跟在身边的亲随将偷偷准备好的酒菜取出,凑到避风的门洞里面吃喝取暖。

一个甲士斟满酒碗,满脸堆笑递到校尉手边,“姐夫,那马车里面是什么人啊,这风雪交加的天气,还要在大晚上的出城。”

校尉一饮而尽,满足地呼出一口浊气,“你个蠢材,老子之前都白教你了,就你这木头疙瘩一般的心思,我就是想尽快提拔你,怕是也不好找可以使力的把手。”

他夹起一筷已经有些凉了的卤肉慢慢吃着,“那可是巡礼司符太常的车驾,别说是我,就是提督大人在这里,也不会阻拦他老人家出城。”

“原来是巡礼司符太常啊。”

甲士咂着嘴巴,满脸疑惑,“前些日子,姐夫不是说他失势了么?”

校尉一口酒一口肉,正吃得满嘴流油。

闻言却是面色一变,抬起筷子便打在甲士头上,“我讲过这话吗,你肯定听错了!”

甲士一缩脖子,却还是语气肯定回道,“姐夫那日在家里确实说过。”

校尉顿时大怒,“说你蠢你还不承认,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听说过?”

“再说了,朝堂时局变化莫测,有时候是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有时候却又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得了,跟你根本说不清这些,你只需要记住,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的道理,我们在自己家里说过话,就算是打死都不能在外面乱说。”

城外没有灯火,天色愈发晦暗阴沉。

夜幕已然降临,将天地万物都笼罩在黑暗死寂之中。

车轮压过一个被积雪覆盖的小坑,整个车厢咯噔一震。

符太常便在此山猛地睁开眼睛。

“我竟然会在车厢里睡着过去,当真是少见的怪事。”

他微微转头,目光落在那支大红烛火上面,眼神却是陡然一凝。

“这……”

“我记得很清楚,刚上车的时候,烛台内就是一根刚开封的新烛,连一次都没有用过。”

“那么从司衙到醉仙楼,一般只需要半刻钟左右,最多也不会超过一刻钟时间,这根红烛怎么就能燃掉了大半!?”

车厢外寒风呼号,呜呜作响。

就连雪势似乎都比之前大了许多。

被大风挟裹着撞击在过来,就连整个车厢都在轻轻摇晃。

符太常心中讶然更甚,迅速起身打开侧窗,掀开布帘。

他眉头皱起,面色一点点变得冰冷沉凝。

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空旷无人的城外郊野,前后左右一片黑暗,而不是人来人往的醉仙楼门前。

就在此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车夫向后一歪,靠在厢板上面,双眼缓缓闭合,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过去,还是已然陷入昏迷。

而在车厢左右,同时传来噗通闷响。

两个亲随滑落壕沟,也和车夫一样仿佛精神被消耗殆尽,直接呼呼大睡起来。

咔嚓!

符太常打开前门,从中一步踏出,落在已经数寸后的雪地上面。

他眯起眼睛,瞳孔中映照出一柄素白纸伞,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马车的前方。

“今夜发生之事,倒是让老夫倍感惊讶诧异,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符太常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感慨叹息。

“在大周京师首善之地,老夫又身为天人化生的武道宗师,竟然就在不知不觉间落入姑娘所布窠臼,没有任何反应便在车内睡着过去,然后被拉着一路来到此地。”

清冷疏离的声音从纸伞下淡淡响起,仿若石上清泉,缓缓流淌在荒野之中,“我影响车夫亲随容易,但太常大人身为武道宗师,心思透彻通明,原本并不会轻易受到干扰。

只是因为前辈精神疲敝、意志削减,本就不在最佳状态,才会让晚辈因势导利洒下种子,劝导前辈在车中放下心结,趁此机会好好休息。”

“你是谁,为什么听上去声音有些熟悉?”

符太常眉头皱起,眼中波光闪动,“还有,姑娘将老夫引到此处,又要做些什么,难道是要趁着月黑风高,行那埋伏刺杀之举?”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前辈自己的选择。”

纸伞下方,孙洗月一声幽幽叹息,“若晚辈定下决心杀人,绝对肆无忌惮、百无禁忌。

但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所以在一般情况下,晚辈并不喜欢取人性命,更不会沉浸杀戮,以此为乐。”

“所以还请前辈放心,既然我没有在你熟睡时出手,就表示现在不想杀你。

只要前辈能如实回答几个问题,那么晚辈就会放你回去,该吃锅子便吃锅子,想喝烧酒就喝烧酒,就算是让晚辈掏钱付账都没有问题。”

说到此处,她语气悄然转冷,犹如冰冷彻骨的寒风。

“不过前辈若是拒绝不说,或者是编织一些谎言试图欺瞒,就不要怪晚辈不讲情面,让今时今夜成为你的死期。”

符太常垂下眼睛,注视着脚尖渐渐聚起的雪花,“你想询问事情自是可以,不过在老夫这里,有的事情能说,有的事情却并不能说。”

“太常大人无须多虑,晚辈所问的应该不是宁死也需保守的秘密。

退一步去考虑,就算是那种秘密,前辈也可以通过旁敲侧击,给晚辈些许不牵扯到真正核心的消息便是。”

符太常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姑娘请讲,老夫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问题,如此才知道究竟能不能说。”

孙洗月微微抬起纸伞,露出白皙如玉、毫无瑕疵的半张面孔,只是仍然将眼睛牢牢遮挡。

她语气悠悠,慢慢说着,“第一件事情,晚辈想要了解关于当年桂书仿,以及和他同时期的大内第一高手,有着明心圣手之称的东禾先生,这两人的全部秘闻。

事无巨细,无关大小,只要是太常大人知道的,都需要详细说与晚辈知晓。”

“第二件事情,本朝武帝究竟发现了什么,而在他数次临摹惊鸿帖前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才导致这位天下第一人在春秋鼎盛之时突然逝去,而且还被皇家将此事列为绝密,封锁了几乎全部消息。”

“第三件事情,晚辈对去年教门定玄派罗掌门之死也很有兴趣。

前辈身为巡礼司太常,应该对罗掌门仙逝,宫掌门继位一事的细节知之甚深,还希望前辈能够不吝告知。”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问题,或许前辈也不甚清楚,我到时候再找其他人一一相询。”

符太常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姑娘如此年轻,问的前两个问题却又都是些陈年往事,难道并非是你自己想要知道,而是在代自家长辈所问?”

“太常大人见微知著,不过有一点说的不对。

关于这些秘闻,除了自家长辈外,其实我也很有兴趣。”

她淡淡笑道,“只是家中长辈不便出面,太常大人又极少出京,就算出京也是大队人马相随,想要找到与您单独面谈的机会属实不易。

所以才会吩咐晚辈出手,将前辈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引出京城,好为他老人家解答一下最近这段时间对某些事情生出的疑惑。”

符太常默然许久,一声叹息,“前两件事情,姑娘怕是问错人了。”

话音未落,他身形骤然一动,闪电般向后退出。

又有浮光掠影,暗香浮动。

竟然后发先至,刹那间便已经来到符太常近前。

洋洋洒洒的大雪陡然凝滞不动。

其后陡然向外排开,伴随着磅礴的冲击波,海浪般向着四面八方涌动。

两道身影在黑暗中交织纠缠,乍合乍分。

数个呼吸后,符太常再次向后急退,撞碎了横在路边的马车,又在荒野中滑出数丈距离,才堪堪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手,拭去唇边一缕鲜血,目光落在那柄缓缓旋转,款款而来的素白纸伞上面。

表情陡然变得无比沉凝,“月荷、青鱼、生莲,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