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平津狼烟第七十二章遇故人,西山行
‘女’孩子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即使她以前对你并没有真的感情,但她若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嗯,黄历很相信这一点,而且也相信程盈秋跟他并不只是有了‘肉’体上的关系,在‘精’神上,也应该有了紧密的联系。想起她,心里便甜甜的,想起临别前那天的亲热,程盈秋的羞怯和慌‘乱’让他感到刺‘激’,男‘女’**的欢愉让他象是上了天。还有,那‘女’孩子在睡过一觉后,枕着他的肩膀,暗示再来一次的表情让他更升腾起了疼爱和怜惜。
现在,程盈秋要来了,不仅仅是来燕大读书的,更是冲他来的。黄历心情愉悦地出了城,到城外的联络点取东西。
城外的联络点是在土城——那在鞑子统辖中国时代的,现在已被人遗忘了的,只剩下几处小土山的地方。‘门’前有一个小小的,长长的,亮亮的场院;左边有两棵柳树,树下有一盘石磨;短短的篱笆只有一人来高,所以从远处就可以看到屋顶上晒着的金黄‘色’的‘玉’米和几串红‘艳’‘艳’的辣椒。
乡间地广人稀,狗们是看见远处一个影子都要叫半天的。两条皮‘毛’模样都不体面,而自以为很勇敢,伟大的,黄不黄,灰不灰的狗迎上前来,狂吠着。黄历施展出他的武艺,把手中捡来的树枝棍子耍得十分伶俐,可是不单没打退了狗,而且把自己的膝盖碰得生疼。他喊叫起来:“啾打看狗啊有人没有?看狗”
从院子里跑出几个小娃娃来,有男有‘女’,都一样的肮脏,小衣服上的污垢被日光照得发亮,倒好象穿着铁甲似的。
小孩子嚷了一阵,把一位中年男人嚷了出来,他的一声尖锐而细长的呼叱,把狗们的狂吠阻止住。狗们躲开了一些,伏在地上,看着黄历的‘腿’腕,低声的呜——呜——呜的示威。
黄历跟中年男人说了几句话,算是对上了暗号。中年男人在前面引路,黄历,孩子,和两条狗,全在后面跟着。屋里很黑,很脏,很‘乱’,很臭,但是主人的诚恳与客气,把这些缺点全都补救过来。中年男人东一把西一把的扫除障碍物,给黄历找座位。然后,他命令身量高的男娃娃去烧柴煮水,教最大的‘女’孩子去洗几块白薯,给客人充饥。
“唉,来到我们这里,就受了罪啦没得吃,没得喝”中年男人的北平话说得地道而嘹亮,比城里人的言语更纯朴悦耳。
男孩子很快的把柴燃起,屋中立刻装满了烟。黄历不住的打喷嚏,但面对主人的热情,他只好没话找话地聊着。烟还未退,茶已煮热。两个大黄沙碗,盛着满满的淡黄的汤——茶是嫩枣树叶作的。而后‘女’孩子用衣襟兜着好几大块,刚刚洗净的红皮子的白薯,不敢直接的递给客人,而在屋中打转。
这就是中国人,中国文化这整个的屋子里的东西,大概一共不值几个钱。这些孩子与大人大概随时可以饿死冻死,或被日本人杀死。可是,他们还有礼貌,还有热心肠,还肯帮别人的忙,还不垂头丧气。他们什么也没有,连件干净的衣服,与茶叶末子,都没有,可是他们又仿佛有了一切。他们有自己的生命与几千年的历史他们好象不是活着呢,而是为什么一种他们所不了解的责任与使命挣扎着呢。剥去他们的那些破烂污浊的衣服,他们会和尧舜一样圣洁,伟大,坚强
在谈话中,黄历知道中年男子叫周二,是给人家看坟的,这里只有他一家。转过柳树,再走两里多路,才是一个小村子。黄历没有询问周二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加入军统的。其实说是加入军统,其实周二不过是个外围人员,军统只把他这里当成一个传递情报的小中转,临时的歇脚点。
在黄历看来,周二象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没有什么苦难和顶大的仇恨,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去和日本人作对的。也正如他所想的,周二确实最恨日本人,他的老父亲进城挨了日本人的打,抬回来不久就咽了气。咽气前盯着周二说道:“儿子,你有骨头没有?有骨头没有?给我报仇报仇”
无疑,周二是个有骨头的人,比他的爸爸脾气更硬,牢牢地记住报仇两个字。当军统的人前来试探的时候,他一口便答应了下来,他或许不敢亲手杀鬼子,但能帮着杀鬼子的中国人,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慰籍。
黄历喝着枣叶茶,而后拿了一块生的白薯,他并不想吃,而是为使主人和孩子们安心。
“嘻嘻,你的胡子掉了,胡子掉了。”拿白薯的小‘女’孩象看到了什么西洋景,一扫刚才的紧张,捂着嘴笑得特别开心。
哦,哦,黄历也不由得失笑,伸手把‘唇’上的胡子粘了粘,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从兜里掏出十几块钱,放在她的手里,说道:“出去玩儿,再买点好吃的,我和你爹有话说。”
周二起身要谦让,黄历一把就将他按坐下来,几个小孩嘻嘻哈哈地跑了出去,但那个小‘女’孩却把钱放在了桌上。
“还真是个懂事的孩子。”黄历赞了一句,正‘色’道:“把东西拿出来吧,我还赶着回去呢”
周二应了一声,来到炕前,掀开破炕席,又抠掉几块砖,从炕‘洞’里将一个箱子拿了出来。
黄历接过来,打开,正是自己的那把狙击步枪,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上浮起了笑容。
外面的狗又叫了起来,黄历皱了皱眉,将箱子一下盖上。周二又将箱子放进炕‘洞’,方才走了出去。
黄历在‘门’后听着外面的说话声,觉得‘挺’耳熟,而且对方说出了暗号,应该是自己人,便挪了个位置,从‘门’缝里向外张望。
沈栋的伤好了,耐不住心中的急迫,得到联络点的地址后,便急急忙忙地赶来。而武秀兰跟着来,说不上是真的报国心切,还是已经对沈栋产生了微妙的感情。
周二有些犹豫,屋里还有一个,他不知道是否该让这新来的两人进去。此时,黄历已经看清了是沈栋,不由得哈哈一笑,大步走了出来。
“小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黄历笑着伸手招呼,“是从城里来,还是从山里来呀?”
“是,是老三吗?”沈栋仔细辨认了一下,不由得惊喜地冲过来,抓着黄历的手。
“呵呵,至于这么亲热嘛?咱们进屋谈吧”黄历笑得很开心,能见到昔日的战友,怎么说都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几个人进屋坐下,周二又去忙着沏茶倒水,黄历和沈栋、武秀兰攀谈起来,讲述着离别之后的事情。
“原来你又进监狱了?”黄历笑着拍了拍沈栋的肩膀,“还真是千锤百炼,二进宫啊”
“您就别笑话我了。”沈栋苦笑着摇了摇头,把监狱里所闻所见讲述了一遍,神情变得很难过。
黄历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日本鬼子真是畜生不如,你参加游击队,以后多杀几个,替那些死去的中国人报仇。”
“那是肯定的。”沈栋咬着牙说道:“如果抓到活的,我也狠狠整治他们,剖开他们的肚皮,看看是不是长的狼心狗肺。”
“那武小姐呢,是送你一程?还是——”黄历好奇地问道。
武秀兰面对黄历有些放不开,她嗫嚅着说道:“您知道,我也恨日本鬼子,在北平城里呆着,成天看见那些矮锉子,还有汉‘奸’,心情很郁闷。再说,我也会骑马打枪……”
黄历点了点头,对周二说道:“他们要去西‘门’找游击队,这路上好走嘛?”
周二眨了眨眼睛,摇头道:“原来倒没什么,可现在日本鬼子也怕游击队变得人多势众,便在通往西山的路上加了哨卡,盘问得很紧。象他们这样的年轻人,恐怕进山不是那么容易。再说,山里有好几股人马,都说是打鬼子的,可也不能‘门’g着头就入伙,那里面也不尽是好人。”
“那你详细说一说,我们了解下情况。”黄历和蔼地说道:“对了,这快中午了,我们就在你这吃饭了。再说,他们两个赶路也要带些干粮,这里有些钱,麻烦找两个大些的孩子去买回来。”
“这附近都是穷人,有钱也买不到什么象样的。”周二苦笑着吩咐两个大孩子,让他们去二里外的小村子去买些吃食,不外乎是馒头、面条、‘鸡’蛋、活‘鸡’,还是要拿回来现烧火做熟的。
经过周二的讲述,三个人明白了山里游击队的大致情况。首先,这些游击队因为成分不同,所以纪律也很不一致,因此反映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也就不同。据一般农民的看法,最好的游击队要算是爱国学生的队伍。他们抗日,到老百姓家里只要点凉水喝。其次是二十九军所组成的队伍:抗日,喝开水。再次是保安队、便衣队的队伍,他们是:抗日,喝开水,要钱。最坏莫过于流氓地痞土匪的组织,他们除了抗日,喝开水,要钱之外,还加上绑票、抢‘女’人。学生的队伍遇到最后一种,便尽力劝告,不许糟害老百姓,二十九军的遇到了便老实不客气地打起他们来。
而日本鬼子也对活动在西山、黑山里的游击队越来越重视,在通往山里的路上设置岗哨,对来往的人员严加盘查,稍有可疑,便被抓进宪兵队,活着出来的机会便很少了。
“原来参加游击队并不象想的那么容易。”沈栋搓着手,半晌抬头对武秀兰说道:“要不你先回城,等我找到真正的游击队,再来接你。”
“哄谁呢?”武秀兰不假思索地撇了撇嘴,说道:“你啥时候能回来,猴年马月呀?”说完,她觉得说这话容易让人产生误解,赶忙补充道:“你不用担心我,我爬山越岭,并不比男人差。”
“周兄,你能找到向导吗?”黄历转向周二,客气地问道:“他们俩这么瞎撞,不是个办法。”
周二沉‘吟’了一下,说道:“我领他们走吧,往年闲的时候,我都要进山采些山珍野果回来,一来换些钱,二来也能给孩子们吃点,道路还是比较熟的。”
“你走了,孩子们怎么办?”黄历摇头。
“穷人家的孩子,一两天饿不死。”周二满不在乎。
“除了你,就再没合适的了?”黄历再次询问道。
周二想了想,说道:“还有我那大小子,我领他进过两回山,呆会儿问问他,还记不记得路。”
大小子也不过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行吗?黄历皱起了眉头,可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而且他决定送沈栋和武秀兰一程,手无寸铁闯过岗哨,实在是太危险了。
见黄历似乎并不满意,周二苦笑了一声,说道:“除了我们两个,没有人会来当向导,那是要掉脑袋的。当初我也想杀日本人,为我爹报仇。可村里的人害怕呀,他们掰开‘揉’碎的劝我,差不多要给我跪下了,我知道,要是真去杀了一个日本人,哼,这五里以内的人家就全得教日本人烧光。所以,我才憋着这口气。等到收庄稼的时候,日本人派来了人看着,连收了多少斤麦秆儿都得记下来。把麦子,连麦秆儿,都用大车拉了走。人哪,是奇怪的玩艺他们明知道,粮食被拉走,早晚是饿死,可是他们还怕我去惹祸,倒仿佛只要我一老实,他们就可以活了命”
黄历说不清是该同情,还是该痛骂,为什么呢,就这么默默地让鬼子把绳索套在脖子上,一点一点地收紧,就为了能多活了三天五日,难道那三五日的时间就足以让人去当奴隶,去屈膝投降。
………
下午两点多钟,黄历等人吃饱喝足后出发了,向导是周二的大小子,一个十三四岁黑不溜秋的男孩子。
黄历和向导在前,沈栋和武秀兰在后,四个人直向西山行去。黄历已经把枪组装完毕,用一小卷席子包裹,当成个扁担扛在肩上。
原野被温煦的阳光照耀着,没有炊烟,没有云雾,一切都象刚洗过一样的清新明朗。一望无际的黄‘色’田垅,还没长满叶子的树丛,偶尔望到的零散村落,一切都十分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多么美好的景‘色’啊,然而这片景‘色’,现在却寂静无声地在沉浸在一个恐怖的、痛苦的氛围中。
“你走在我旁边,不要蹦蹦跳跳的,更不要四处‘乱’跑。”黄历向着小周说道:“你爹都说了,这路上有鬼子的岗哨,咱们魂是魂不过去的,只能是在鬼子发现之前绕路。”
“要是没有路能绕呢?”小周吃了大饼‘鸡’蛋‘鸡’‘肉’,还喝了‘鸡’汤,比过年的时候都要丰盛,顽皮跳脱的本‘性’便显‘露’出来。他还背着个筐,说是回来的时候要给弟弟妹妹拿回来山里的好吃的。
“没路能绕,就只能硬闯了。”黄历拍了拍肩上的枪,说道:“待会儿打枪打*的,你怕不怕?”
“怕个逑。”小周昂起脖子,学着说书人的话语,“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跟谁学的?”黄历好笑道:“大人都不敢这么吹牛,你这小屁孩倒大言不惭。”
“大言不惭,什么意思?”小周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道:“难道要象旁的村里的冯阿贵,鬼子睡了他媳‘妇’儿,他只蹲在外面哭。鬼子走了,他又打老婆出气?”
“什么‘乱’七八糟的。”黄历哭笑不得地斥道:“小孩别‘乱’说话,你只要记住,待会要真打起来,你就往地上一趴,头也别抬,屁股也别撅就行了。要是听话,等咱们回去后,我就给你家买一头‘毛’驴,或者骡子什么的,你不是很喜欢赶车吗?”
“说话算数?”小周瞪大了眼睛。
“当然。”黄历很笃定地说道:“不过,你要是不听我的话,那可对不起,今天你们家吃的好东西可都是我‘花’钱买来的,你们得还我。”
啊,小周咽了口唾沫,家里穷他是知道的,这还钱可是千难万难,旁的村里,赵老夏不是因为穷,把自家的孩子都卖了吗?嗯,自家可不要出这种事,跟着爹是苦了点,可好歹是一家人在一起呀
半下午的工夫,黄历他们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小村,听小周说,过了这村,再走十几里,还是入山的山口了。黄历觉得事情还算顺利,便想进村找人打听一下周围的情况。可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个村子满是残垣断壁,被烟火熏得漆黑的墙壁房梁,而且村前村后竟找不到一个人,村里一片死寂。
“这个村子去年还好好的呢”小周纳闷地嘀咕着,“怎么会一下子被烧得这么厉害。”
黄历皱起了眉头,停下脚步。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席子打开,端起枪,用瞄准镜向村子里仔细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