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一直这么走吧。◎

课程继续。

重新开麦后, 林循发现纪非的情绪明显比之前几节课高涨多了,偶尔居然还会说几句玩笑话。

抽查作业的时候,点评也十分温和, 几个逃过一劫的学员纷纷在弹幕区刷着——

“吓我一跳, 还以为要挨骂了。”

“纪老师恋爱了?今天心情这么好?”

纪非气定神闲地讲课。

声音里都透着股喜气。

今天这堂课讲的是配音基础中的“吐字”,林循听完,从一个广播剧导演的角度也觉得大有获益。

她大学虽然是电影学院,但学的是编导专业,没有听过声台形表的课。

很多时候她审完音, 只会从编导的角度去判断cv的情绪或者声线到不到位,有没有贴合声线,给出的意见也基本是和情绪有关。

现在想来,“吐字”和发声基础很能影响情绪。

“吐字”考验cv的唇齿发力,好的吐字需要清晰、饱满,不能含混不清。一旦发力没跟上, 情绪再饱满,也没有清晰的吐字作为支撑, 听到耳里只会觉得软绵绵的没感情。

一堂课上完,林循暗暗“唔”了声, 重新戴上耳机把下午审过的demo又批了一遍。

这次她根据这几节课学到的一些配音知识,除了虚无缥缈的情绪指导外, 又揪了一些吐字和咬字问题。

有时候一阵见血针对这些基础问题做出指导, 更方便cv修改进步。

等林循重新审完音, 已经十一点多了。

她摘下耳机,伸手按了按酸疼的耳窝, 趴在工作台上休息了会儿, 又给自己多订了几节体验课。

纪老师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

林循打开微博, 无聊地闲逛着。

电脑上自动登陆了下午她给沈郁注册的那个新微博号,她用这个账号关注了一下纪非老师。

这才发现上完课后的半小时内,纪老师发了一条喜气洋洋的微博。

配图是两大串红艳艳的鞭炮。

[@纪非]:时隔多年,某人终于私下承认配音技术不如我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十月下旬配音课一律九折,欢迎报名。

底下一堆学员狂欢。

也有人问:“纪老师,谁配音技术不如你啊?”

“对啊,这给纪老师快乐的,又是跟哪位大大pk赢了?”

纪非并没回复,但不难看出,他心情的确很好。

每条评论都点了赞。

林循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随手给这条微博点了个赞。

谁知临睡前,再次登录这个微博号,却发现她给纪老师点的赞被取消了。

关注也取消了。

“……”

林老板“啧”了一声,明白过来是沈郁自己在他那边登陆了。

沈少爷还真是眼高于顶。

-

之后两天,林循找了借口没去姜老太家吃饭,以此躲避某些人的美颜攻击。

她决定在正式共事前,稍微压一下自己的觊觎之心。

省得到时候不做人。

两天后,放假结束,“一只夜莺”正式开始上班。

林循一早便到了工作室。

大家也来得格外早。

周洲坐在工位上,看了眼坐在一旁专心工作的汤欢,谄媚道:“放假前三天,玩得飞起;第四天,躺得沉迷;但玩几天就觉得没意思了,还是想念我的工位。啊,上班真好。”

张成玉翻了他一个白眼。

林循不痛不痒地揭他老底:“用不着暗戳戳表忠心,我看你昨天在峡谷浪得飞起,一晚上掉了两级。”

“……老大你做个人吧。”

临近中午,周洲把下午开会要用的《凡尘》策划案发给了林循。

两位编剧也按照她的想法粗略修了一集剧本。

林循一边干活,一边听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话题自然和新招入工作室的“夜莺”有关。

周洲:“真没想到我们的第一个cv大大声音这么好听,我每天输完游戏都要听听他的声音疗伤,效果绝佳。我有预感,夜莺大大以后一定特别红。”

李迟迟:“对啊,肯定会带着我们工作室一炮而红。”

周洲幽怨道:“想想我是他微博第二个粉丝,也蛮激动的。可惜头号粉丝被老大给抢了。”

汤欢从一堆IP审查里抬起头,砸吧砸吧嘴:“不知道长什么样呢,我这天做梦可都梦到了一张帅脸,千万别让我太失望啊。”

林循扯了扯嘴角,转着笔在剧本某处划了条下划线,懒懒地扯了扯嘴角:“长什么样,待会儿不就知道了?”

她说着,看了眼手表,已经下午一点多了,两点开会。

林循拿起散装剧本习惯性地把边缘拢齐往桌上磕了磕,然后站起身:“得,我接人去了,一会儿见。”

周洲见她拿起椅背上耷着的薄外套,疑惑道:“还得老大亲自去接?”

林循把外套穿上,双手从后领处把长发拉出来,随手用皮筋扎了个马尾,瓷白的手腕托着乌黑如藻的长发随意甩到脑后,鬓边碎发恰到好处落在冷淡眉眼间。

好看得十分直白。

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周洲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这世界上,长得比老大还好看的人,应该屈指可数了吧?难怪远山见她第一眼,会下意识觉得她用美色走捷径。

林循匆匆拎起帆布包,唇边挽出个笑:“等你哪天有这水平,我也亲自去接你。”

“……”

可惜这性格,实在不解风情了一点。

-

林循昨晚上便在微信和沈郁说了开会的事。

等她回到晟霖苑,沈少爷已经在小区门口等她了。

中秋和十一过后下了好几天雨,昨天终于晴了,温度有些回升。

他身上只穿了件浅灰色的薄衬衫,看不出什么材质,但直觉柔软又轻薄。

袖口没有严丝合缝地扣上,而是松松垮垮挽在腕间,露出结实修长的小臂。

腕骨上有颗暗红色的痣。

他此刻闭着眼靠在墙边,如果忽略身旁那根斜倚着的盲杖,丝毫看不出眼睛的异样。

个高腿长,再搭配上那张出挑的脸,好看又惹眼。

这小区周遭是昼山最拥挤、也最老旧低洼的旧城区,贩夫走卒、人来人往。

路过的人们几乎无一例外地回头,视线或惊艳或赧然地落在他身上。

林循走过去,脚步声离他还有四五步时,沈郁睁开眼,十分自如地拎起一旁靠在墙边的盲杖:“来了?走吧。”

说着率先往前走。

林循有点好奇,跟上去问他:“你怎么知道是我,而不是别的路人?”

方才来来往往经过他身边的人很多,他都不为所动。

沈郁眉眼冷淡,耐着性子解释:“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是不一样的。”

林循却来了兴趣:“但我今天穿的不是帆布鞋,而是带了两三公分跟的单鞋。脚步声和之前应该是不同的,怎么分辨?”

“当然不是听鞋跟的声音,而是节奏、步调。比如你,走路很快,行色匆匆。动作利索,步伐间没有凝滞。而且每个人迈步大小、步速也都有固定的模式,结合起来就像每个人的嗓音,声线、声调、语气都不同,还是很好分辨的。”

“这么神奇,”林循半信半疑,故意连蹦带跳踩了几步,又问,“那这样呢?还能听出来是我?”

脚步声轻巧,鞋跟与老街青石板地面清脆地相碰,溅起些跳脱的积雨。

沈郁听着莫名勾了勾唇角。

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习惯用脚步声分辨不同的人。

每个人的脚步声都不一样。

疲惫的、自信洒脱的、轻缓平和的……这通常和性子相关。

只有她的脚步一直匆匆,从不犹豫、从不退缩。

像个漫天风沙里扛着沉重背囊裹衣前行的沙漠旅人,眉眼冷硬、内心更硬,脚下磨破血肉也得咬牙往前走,没资格在原地停留半秒钟——只因为水源在很遥远的前方。

这脚步声在他失明后,人生剧变的那两年里,曾经一度让他觉得——只要站起来往前走,像根藤曼一样野蛮地往上攀,不管是多远的未来,一定会有希望。

他也照着做了,得以渡过那段人生中最黯淡无光的岁月。

此刻为了戏弄他,这脚步声忽地变了。

脚尖轻点地面,连蹦带跳,像个穿着裙子、无忧无虑又欢脱的女孩子。

记忆里那双蒙着灰尘的眉眼也跟着柔和起来,仿佛旅人终于到达目的地,回到了有山有水的故乡。

可以长久又安心地休憩。

沈郁敛了神色,停下脚步:“我没听清,你再走几步。”

林循于是绕着他又踩了几步。

还没等他回复,她觉得自己这样子有点怪,在大街上蹦蹦跳跳的,像个小屁孩儿。

神经病吧。

林老板觉得自己跟沈郁在一起越来越降智。

她脚步迅速恢复如常,慢悠悠道:“看你说的那么玄乎,大概率吹牛。我如果以后在你面前一直变着方式这么走,你肯定认不出来。”

许久后,沈郁睁开眼,跟在她身后,声音忽然放低了些许:“那就一直这么走吧。”

林循没听清,回眸看他:“……什么?”

盲杖沿着青石板缝隙缓慢划过,男人眉眼间难得没有往日的懒倦和不耐,眼角眉梢拉直,平和中显得有些温柔:“没事,走吧。”

-

沿着老街往工作室走的路上正好路过寻语工作室楼下。

这一带盲道依旧被各种自行车占据。

林循自觉地拉着沈郁地衣袖给他引导方向,抬头看寻语工作室所在的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

这栋楼里的企业非富即贵,不是她们这种小作坊能比的。

门廊边停着辆黑色豪车,门口来往的人,几乎都身着正装,手里拿着白领标配的咖啡。

林循羡慕地咂咂嘴,对着沈郁随意道:“周洲一直很羡慕这种工作间,你努努力,等你火出圈了,或许我们就能在这里办公了。工作累了往落地窗边一站,俯瞰昼山的大好山河,想想都干劲十足。”

可还没等到他有所回应,那辆停在写字楼下的豪车突然启动,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溅起街边积攒的污水。

林循下意识揽着沈郁往里避了避,同时狠狠瞪向那辆不讲究的黑色轿车。

谁知道那车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在不远处的街角戛然停下。

然后竟然开始缓缓倒退,停在他们身边。

镶着银色边框的车窗摇下,驾驶座的人脑袋往这边探了探,声音里有十足的惊喜:“……林循?竟然在这儿碰到你,好久不见啊。”

认识她?

林循听这男声有点耳熟,但很普通,她想了想,没想起来是谁。

只好稍稍弯腰看向车里。

视线对上,林循一愣。

九年未见,他的长相倒是没怎么变。

只是穿着打扮变了很多,穿着规格精致的衬衫,打着领带,腕间戴着一只沉甸甸亮晶晶的腕表。

看着比当年……更讨人厌了。

“……”

林循抬起头,想装不认识走人,想想又觉得没必要,于是不咸不淡打了个招呼:“宁总,好久不见。”

她说完,看向沈郁,想跟他介绍一下对方是宁琅。

毕竟他也认识。

却见他眉目萧疏低着头,单手抄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无聊地把玩着盲杖。

表情冷然又淡漠,压根不感兴趣的样子。

宁琅的视线终于落在林循身旁的人。

他其实刚才就看到了他,这样出挑的两个人走在街上,想要忽视都难。

甚至,他第一眼,其实看到的是沈郁——匆匆一瞥便是暌违多年的压迫与危机感。

就像高中那会儿一样,这人举手投足都耀眼,在人群里轻轻松松就能成为被簇拥的焦点。

仗着家世头脑受尽追捧,明明高傲至极,人人还赞他洒脱不羁,上赶着往上贴。

哪怕后来瞎了,也依旧什么都做得好,人上人一般,从没跟谁低过头。

宁琅忽然想起某次偶然听到男生们私底下的议论。

“咱们班沈少爷明明比宁琅更有钱,但就是感觉没他那么装,为什么?”

“这还用问,人家沈郁从小是沈家当家人唯一的儿子,是真正含着金汤匙的天之骄子。宁琅不过是宁氏旁支的儿子,上头还有两个哥哥。跟我们相比自然是都有钱,但有钱和有钱之间,区别也大了去了——一个不用装,一个装了也够不上。”

“得得得,还聊起有钱人的八卦了,我还是操心这次月考结束,我妈会不会如约给我买游戏机吧。”

……

可现在不是高中。

因着宁氏被沈氏收购了,他也知道些沈家的事。

沈郁是自己离开沈家的,并不像传闻中那样被扫地出门。

但即便如此,他确实和沈家再没有联系,现在住在没权没势的外婆家,也没听说在哪儿就业。

而且,他偏偏知道,像他这么骄傲的人,其实有个不为人知的软肋。

宁琅回忆起高三下学期,林循被开除、离开一中的那天。

他被她威胁拿了二十万,这点钱对他来说不过是零花,连爸妈都没告知。

但等他打听到她家的情况后,心里突然觉出愧疚与怜悯,中午吃饭吃到一半,食不下咽,便打算回班找她。

他怕她已经走了,匆匆走到十二班后门,远远看到角落里一前一后坐着两个人。

沈郁照例在吃饭,视力并没影响他的从容淡定。

宁琅皱了皱眉,移开目光看向他身后——林循木着脸草草收拾着东西,脸色苍白疲倦却难掩漂亮的五官。

某一刻她忽然停了动作,双手撑着桌面,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咬着唇逼迫自己不发出声音,整个人都在发抖。

是他从未见过的无助与茫然。

宁琅的心像是被人捏了一把,又酸又疼。

他忍不住想走进去跟她道个歉,哄哄她,许她一个光明的未来。

可还没等他走进去,便看到她身前的沈郁突兀地搁下刀叉,转过身来。

林循自顾自收拾东西,泪眼朦胧没有抬头,宁琅却看得分明。

——少年脸上再没有令人厌烦的矜贵与桀骜,双眼浓得像夜,唇色却淡得很。

他听着压抑的抽泣声,视线空空****地落在女孩满是泪痕的面孔上,不由自主向她探出手,似乎想循声替她擦掉眼泪,却在下一刻紧绷着下颚收回,攥紧。

额角青筋毕露,蹙起的眉头戾气骤起,紧绷的下巴写满不甘、挫败,以及,心疼。

像是自己珍视已久不忍亵渎的宝贝,被一个他向来看不上的人,随手打碎了。

那瞬间,宁琅心底所有的情绪,愧疚也好、怜爱也罢,统统被他压下。

另外一种微妙的愉悦感升腾发酵。

他不自觉停住脚步没进去,听到沈郁克制地问:“为这么个人渣,值得吗?”

宁琅见他那近乎狠戾的表情,几乎能猜到下一句——“只要你说不值得,我帮你毁了他。”

他眼皮一跳,危机感丛生。

可下一秒,他听到林循压下哽咽,倔强答了句“值得。”

宁琅知道她的“值得”压根与他无关,却还是松了口气。

大概过了很久,就在他觉得以沈郁那么傲的性子,再喜欢也该到此为止的时候。

少年却忽然低了头,平静地说:“留个联系方式吧,好歹前后桌一场,以后有什么不顺利的事,可以找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却眼角眉梢都是破绽。

那颗高傲的头颅,亦在此刻低了下来。

宁琅忍不住“啧”了声,扬了扬眉,看着林循木着脸魂不守舍地点头,随手扯过一张便签纸,匆匆地在纸上写了一串字。

敷衍般塞到了他手里。

她写完那行字,单薄瘦弱的身子拖着几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心不在焉地从前门离开了教室,压根没注意后门站着的他。

但宁琅此刻没去追,也顾不上在意。

他倚在门框上,看着教室里无人知道的秘密——

不可一世、金尊玉贵的沈少爷,手里捏着那张看不见也读不到的便签,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纸上的字,一遍又一遍。

……

宁琅想到这,盯着街边站着的男人许久,唇边缓缓溢出一个笑,问道:“沈郁也在啊,好久不见。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林循没接茬,反问道:“马路这么宽,我们不能走么?我还想问呢,宁总,您怎么在这儿?”

她虽然谈不上恨宁琅,但实在烦他,自然没什么好态度。

宁琅却没计较她脾气冲,和气地回答:“我来寻语工作室谈个合作。”

他语气很平常,但林循听着却觉得别扭,仿佛还有句潜台词——“我可是能和寻语谈合作的人。”

不怪她多心,这人高中时候就这样,随便一句话都要拉面大旗扯一扯。

林循撇撇嘴,没搭理他。

宁琅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惊讶:“昨天我专门给你们汤老板打了个电话,想给她推荐个除了远山之外的人选。汤老板拒绝了,说你们打算培养一个新人……不会是沈郁吧?配音入行说难不算难,但要说容易,也不算容易。”

他说着,对林循柔声道:“我虽然刚接手睿丽有声部门没多久,但在这方面还算有些资源,可以提供点帮助。小循,晚上一起吃个饭?我帮你介绍几个专业老师,也算是跟你道歉,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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