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半月, 柳拂嬿明白了薄韫白口中的“一点小事”的真正含义。
十月末,欧洲一家著名空头机构针对林华集团发布做空报告,指出其内部存在七宗罪。
这些“罪行”包括:虚报财务报表、利润率造假、夸大资产;企业运行不符合法定程序,未按照规定及时向监督机构报备;企业高管行为失当, 伪造文凭、私生活混乱等。
报告放出当天, 林华集团股价暴跌15%。
魏家立即召开了新闻发布会,严正指责机构的“造谣”行为。
为了在舆论上扳回一城, 六十岁的魏云山在记者面前声泪俱下。
然而, 估计是心里有鬼的缘故,一周过去, 魏家连警都没敢报。
这事一出,柳拂嬿再没见过薄韫白成天对着电脑。
取而代之,他将书画桌搬进了病房,优哉游哉地练起了书法。
“这事是你做的?”
虽说是个问句,但答案实在呼之欲出,柳拂嬿也没用疑问语气。
“我哥也出了不少力。”薄韫白漫声道, “我才回国不到一年,国内这些事情, 他比我熟。”
柳拂嬿又看了看那份报告:“他们内部真有这么多问题?”
“其实大多数公司, 做到这个位置, 或多或少都不太干净。”
“不过他们仗着家大业大,这些年来越来越荒唐了。”
薄韫白将毛笔随手放在笔山上, 轻轻吹干纸上墨迹, 嗓音矜冷。
“倒也不算冤枉他们。”
“那你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柳拂嬿问。
“逼他股价连续跌停,现有市值蒸发百分之九十以上, 最后退市。”
薄韫白语调散漫如昔,似乎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只是碾死一只小虫。
可话里的寒意,却让柳拂嬿都微微打了个冷颤。
话音刚落,薄韫白的手机震了震。
也不知对方是谁,他简单应了几句,拿起椅背上搭着的长风衣,说要出去一趟。
柳拂嬿有些紧张地拦住他,很认真地嘱咐:“医生说了,你的伤口不能吹风。”
“已经彻底好全了,没事的。”
薄韫白温声和她保证:“出门就上车,下了车进室内,吹不到的。”
柳拂嬿抿了抿唇,无奈地去衣柜里找了条厚实的羊绒围巾,仔仔细细地帮他围好。
走出病房,薄韫白唇畔笑意淡去,坐上候在门口的迈巴赫。
司机是薄霁明的助理,毕恭毕敬向他问好,他散漫应了声。
魏云山走投无路,甚至不知是谁狙了魏家这一枪,这两天强支病体到处疏通关系。
听说薄韫白在欧洲资本界人脉很盛,魏云山特地去博鹭拜访薄霁明,希望能辗转联系到他。
刚才薄霁明打电话过来,一向温厚的人忍俊不禁,问弟弟:“他还不知道你就是始作俑者,你要去见见他吗?”
“去。”薄韫白淡声道,“总要让他死个明白。”
薄霁明又问:“你怎么对魏家敌意这么大?他们的业务范畴,对我们并不构成明显的竞争关系,反而还有助益。”
薄韫白没说什么,只道:“我不喜欢魏家人,不想再在江阑看到他们。”
薄霁明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尽管素来从心所欲,却不会在重要关头感情用事。
他要对林华赶尽杀绝,哪里会是因为这么情绪化的原因。
但既然他不愿说,薄霁明也没多问,只道:“魏云山确实病得很重,上午来找我,险些晕倒在电梯里。”
“哪架电梯?”薄韫白蹙了眉,“你记得消个毒。”
“……”薄霁明没想到他的关注点在这,半带慨叹道,“你可真挺讨厌魏家人啊。”
车子开到闹中取静的一家茶楼。这栋建筑本身就是江阑著名的古迹,里面盛放的器物也有不少是真古董,堪称风雅之至。
茶楼里没有其他客人,魏云山包下了全场,静待他来。
听见动静,魏云山急匆匆地迎到了门前。
老人脊背佝偻,面色蜡黄,瘦得叫人触目惊心,手背上竟然还打着吊瓶。
见他起身,两个茶楼里的女服务员忙不迭帮他扶着移动吊架。
薄韫白一进门,看到的就是魏云山这副惨兮兮的模样。
魏云山满心希望这年轻人看了自己的惨状,能为他稍稍动容一下。毕竟,听说他父亲也和自己是一个年纪。
结果却见,薄韫白眉毛也没抬一下,在他三步开外停下脚步,似乎不打算再靠近。
魏云山尴尬地把来之前想好的那一大篇溢美奉承之词说完,将人请到了上座。
呈上来的茶是上好的御前八棵,茶汤苍翠,异香扑鼻。
氤氲的茶烟里,男人蹙起的眉宇微不可见地松散一分,举杯呷了一口。
见他表情转好,魏云山连忙给服务员使眼色。少顷,几个穿旗袍的服务员将一块裱好的书法作品呈上来。
“这是智永的《真草千字文》。”
智永是王羲之的世孙,同样是历史上著名的书法家,得其祖先精髓。
薄韫白掀眸看了一眼,见那书法笔迹遒劲散逸,气脉风骨足以穿越千古,映得整间茶室熠熠生辉。
魏云山又压低了声音道:“不像外面那些赝品,这是实打实的真迹。辗转流落海外,侥幸被我收入囊中。”
薄韫白收回目光,淡淡应了一声。
魏云山这才将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我今天来见您的目的,想必令兄已向您转述过。”
“如果您愿意帮忙,在欧洲资本界那边为林华集团疏通一下关系,这幅字算我的一点心意。”
“此外,价格也由您随便开,只要是我这把老骨头有的东西,必然毫无保留。”
“字确实不错。”
薄韫白轻执茶盖,拂茶三下,细细品了一口,终于说出这场会面的第一句话。
魏云山一听有戏,喜笑颜开。
却不料,薄韫白接着道:“如果你愿意转手,不如开个价码,我不会还价。”
这话透露出两个信息。
一是不缺钱,二是不帮忙。
魏云山笑容僵在脸上,少顷,才强颜欢笑着,又问了句:“小友这是何意呢?”
“意思就是,林华已是强弩之末。”
薄韫白淡声道:“挣扎无用,不如给自己留些钱财,免得晚景凄凉。”
“……我们现在的情况,确实是有些严峻。”魏云山陪着笑道,“但只要您愿意帮忙,又怎么会沦落到那步田地呢?”
薄韫白扯了扯唇,笑意不达眼底。
“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还不知道,让你们走到这一步的人是谁吗?”
魏云山虽然年事已高,人却还保留着当年的精明。
望着面前这个年轻男人淡然自若的神色,恍然间,似乎感到一道晴天霹雳砸在头顶。
正在输液的那只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原来是你……”
魏云山连声咳嗽不止,用力咳了好几声。
他的病是甲状腺癌晚期,十多年前那次就病势凶猛,当时切了整个腺体,才侥幸活下来。
想不到这么久过去,癌细胞还能卷土重来。
魏云山一时经不起情绪的大起大落,血气涌上了喉咙口。
此刻也没有再在薄韫白面前装惨的必要了,他生生咽下那口血,这才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
“……是啊,除了你,偌大个江阑,还有谁,能左右那边的决策。”
“再没有人了……再没有了。”
老人呛咳得凄惨,再加上那一脸沧桑的病容,真是见者心酸。
可薄韫白只是静静地喝着茶,并未再抬眸看他一眼。
魏云山颓然地塌在椅子里,正在输液的那只手垂落下去,意志已然被击溃,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力气。
就在这股颓丧的气氛里,他略略眯起眼睛,看着对面的薄韫白,不知想到了什么。
少顷,老人讷讷开口。
“薄韫白,你可真年轻啊。今年多大?”
不见对方回答,他又自顾自地道:“我听说,你好像才二十九岁,是不是?”
薄韫白无心和他客套,放下盖碗,正要离开。
忽然听到魏云山低低地叹了句:“……她应该是十月的生日,这么一算,也二十九了。”
老人望了一会儿木桌上的纹路,良久,苦涩地笑了起来。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我造过孽,所以,非得落个不得善终的结局。”
直觉告诉薄韫白,魏云山接下来要说的事,和柳拂嬿有关。
“报应?”
他不动声色地微微直起身,语调佯作无心:“什么报应?”
魏云山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抖抖索索地喝了下去。
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再乱喝茶之类的东西。
不像当年,他意气风发,一步步架空岳丈岳母,熬死了发妻,接过了原本属于林家的林华集团。
可是,那又能如何呢?
大权在握之后,他却并不觉得充实,反而时常想念妻子曾给他煮的红豆汤圆。
自那以后,他罹患癌症,又失去了长子。女儿从此和他决裂,如今,偌大的家业,也就这样败在了手里。
许是早就累了的缘故,面对面前这个青出于蓝的年轻人,尽管知道了他就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魏云山依然生不出恨来。
反而,想到他和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女儿同岁,魏云山甚至莫名奇妙地,觉出一丝亲切来。
他长长地叹一口气,和候在后面的茶楼经理招了招手。
茶楼经理会意,将服务员都带了出去,关上了门。
“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
“告诉你也无妨。”
“反正这事儿,已经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了。”
说着,魏云山又喝了一杯水。
语气带着经年日久的阴翳,很沉,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我曾经……想过要除掉我的亲生女儿。”
窗外秋风大起,折断了庭院里金红色的枫枝。
薄韫白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
指骨坚硬如玉,青筋凸起,在冷白皮肤上蜿蜒着遒劲的轮廓。
他一言不发地继续听着。
“我那时多年轻啊,只是林家一个倒插门的女婿。岳丈、岳母,还有我的妻子,全都压在我头上。”
“我费尽心思讨好他们,才在林华谋了个总经理的职位。”
“如果被他们知道,我在外面有个私生女的事情,他们肯定会把我赶出林家。”
“如果这样,我多年来的辛苦耕耘,也就全都白费了。”
没有注意到薄韫白愈发黑沉的脸色,魏云山仍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所以,我当时可真恨那个女人啊。那个姓柳的女人。”
“我告诉她打掉孩子,她不听,哭着说什么孩子已经有胎心了,还在她梦里叫她妈妈,肯定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呵,女人家就是心肠软。她不是爱钱吗?我给了她一大笔钱,心想,这下她总能乖乖听话,去打掉了吧。”
“谁知道,她一分钱也没拿,跑了……”
提起柳韶,魏云山似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他拧着眉头,好像重新想起了被林家长辈压在头顶的那段日子。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岳丈岳母知道。我只好派人跟踪她,跑遍了大半个国家,想除掉那个孽种。”
“谁知道,最后关头,那人竟然失手了。”
许是病灶太过严重,魏云山嗓音嘶哑难听,每说两句,就要呛咳许久。
他不停地喝着水,过了一阵,脸上露出一个道貌岸然的笑容。
“不过我现在想想,倒是有些庆幸了。”
“现在,没人能管得了我想干什么。林家早就不是威胁,那两个老头老太,也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
“真好啊,我的女儿还活着,也算是我的一个念想。
魏云山做出一脸慈父神态,良久,才半带欣慰,半带怀念地望向薄韫白。
“年轻人,你有没有我女儿的下落?她是十月份的生日,应该姓……”
最后这句话还没说完,魏云山忽然感到一阵寒风袭来。
紧接着,脸上便传来一阵剧痛。
薄韫白眉宇黑沉,锋利的轮廓上戾气极重,双眸深不见底。
他站在原处整理袖口,似是觉得仅这一下挥拳,仍远远不算够。
目光扫过一旁摇摇欲坠的药液吊架,男人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勉强忍住了怒意。
“三个月。”他道,“三个月之后,不要让我看到你,或者魏坤,再次出现在江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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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最后一次检查,医生满面笑容地宣布,可以出院了。
柳拂嬿努力克服着心头的恐惧,开车接薄韫白回家。
一路上都不敢加速,速度奇慢,像是乌龟。
眼看一辆辆送外卖的电动车从旁边呼啸而过,薄韫白笑着给她宽心。
“别怕,在没有人为因素的情况下,国内出车祸的概率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三。”
稍顿又道:“比你中彩票的概率还低。”
这番话起了些作用,柳拂嬿小小地加了速,车子开进云庐水榭的大门。
回到阔别已久的这里,总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自薄韫白住院以后,她也回来拿过几次东西,可却觉得房子太大,空空****,让人心里也空落落的。
其实她以前很喜欢独居,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静。
带着未曾诉诸于口的依恋,柳拂嬿挽上男人的手臂,很轻地说了声:“欢迎回来。”
薄韫白笑着侧眸看她。
晚秋时节阳光金灿,落在他眼尾发梢,落下清隽矜倨的光影。
他也学着柳拂嬿的语气,很轻地在她耳边回了句:“谢谢太太。”
柳拂嬿眨了眨眼。
“为什么这么小声?”
“是啊。”薄韫白笑意更深,莞尔反问回来,“为什么?”
柳拂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小心翼翼。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刚出院,我总觉得你身体还挺虚的。”
再次听到这个“虚”字,薄韫白眉尾稍挑,形状好看的唇线流露出一丝不愉。
他也没过多解释,只是站在花园边上问了一句:“那要不要试试看?”
“试……什么?”柳拂嬿茫然发问。
稍顿,她忽然想到奇怪的方面,比如说自己曾在医院许诺的那句“来日方长”。
有种被秋后算账的感觉,她心虚地往后连退两步。
结果都没见男人举步,只是伸长了手臂一捞,就直接把她整个人拦腰抱了起来。
动作轻松写意,好像只是举起一片羽毛。
极富力量感的身形轮廓映在眼前。
柳拂嬿仰起脸,见他下颌线利落分明,喉结轻滚两下,低哑问她:“你想试什么?”
好端端的秋色,清清白白的花园,染上他稍哑的语调,好像都变得缱绻旖旎起来。
刚认识他的时候,只觉得这人矜冷淡漠,没想到食髓知味之后,男人从嗓音到神态,就连喉结的轮廓,都暗涌着温沉的性张力。
氛围到这儿了,柳拂嬿抱紧他清劲腰腹,触到熟悉的肌理纹路,喉咙里也有些发干。
嘴上却仍不放心地问:“你真彻底好了?”
薄韫白掐一掐她腰间的软肉:“要我怎么说你才信?”
柳拂嬿痒得一缩,话音也变得断断续续:“我关心你的身体嘛。”
“这样的话,”男人似乎想到什么事情,眼眸低垂,“我有个中医上的理论和你分享。”
素了这么久,眼看此刻箭在弦上,他居然还有余裕去想中医的理论。
柳拂嬿都不由得对这人产生了些许敬佩之情。
看着他略略正色,似乎一本正经的神态,柳拂嬿信以为真地追问:“什么理论?”
“这个理论是这样的。”
薄韫白俯下首,薄唇贴在她耳畔,先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才终于进入正题。
“夫妻之间,适度行周公之事,也是一种养生之道。”
柳拂嬿:“?”
她脸庞错愕地红了起来。
反正也说不过他,柳拂嬿索性直接把脸埋进薄韫白胸口,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细密的吻落下来。
他大步流星走进房中,耳畔有风吹过,掀起园中花草的冷香。
而这星点寂寥的冷香,也在他温热的气息间化为恬淡的芳馨。
两人渐吻渐乱,气息交缠在一起。
柳拂嬿搂住他的脖颈,纠缠间肩上一轻,身上的大衣落在了玄关的地上。
就在此时。
厨房里,忽然传来滋啦作响的炒菜声。
柳拂嬿心跳都停了一拍,抬眸望过去。
厨房竟然亮着灯,毛玻璃门后,站着个辛勤忙碌的人影,穿着围裙,左右忙碌。
薄韫白手臂一滞。
气流在胸腔里翻涌,眼看那人回过头来的前一秒,柳拂嬿赶紧从他怀里跳了下来。
钱姨回过头,见两个人端端正正地站在客厅,笑眯眯打着招呼:“回来啦?饭马上就好。”
原来钱姨早就等在了家里,准备着给他们做一顿大餐庆祝出院,也去去霉气。
所以,尽管这不是她一贯上班的时间,她还是提前过来了。
距离太远,钱姨没注意柳拂嬿被男人胸膛蹭乱的头发,也没看清薄韫白喉结上新鲜欲滴的吻痕。
唯独看见了柳拂嬿身上只穿了一条丝质白色长裙,光洁的肩头和手臂都露在外面。
钱姨忍不住问候道:“太太,您穿得这么薄,当心外面冷。”
“嗯嗯。”
柳拂嬿慌里慌张地应了声,不好意思地推开薄韫白,回到玄关门口捡自己的大衣。
才将衣服挂在门口的挂钩上,还未来得及转身,男人清冽的体温,忽然朝背上覆过来,带着略显蛮横的强势。
她怔忡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整个人被抵在了门上。
薄韫白指骨温热,轻轻扣住她垂在两侧的手,动作很轻,却将她桎梏在掌心,动弹不得。
鼻息滚烫,落在她后颈处,在本来就薄的皮肤上弥漫开一片酥麻。
柳拂嬿一阵惊慌失措:“薄韫白!”
她压低了声音道:“钱姨还在屋里!”
男人懒声回她,嗓音里带着些低沉缱绻的鼻音:“隔着一堵墙呢,看不见。”
细碎的吮吻落在耳后,又慢慢朝下,抚过后颈,描摹着裙子肩带旁边的蝴蝶骨。
然后,男人似乎是用牙齿咬起了她的肩带。
温热而坚硬的齿尖,划过她细嫩的皮肤。
柳拂嬿被烫得轻轻一缩。
不消多久,薄韫白的嗓音已然染了风雨欲来的晦暗,低声问她:“你那句来日方长,什么时候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