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将至,江阑的古韵也悄然睡去,现代化的霓虹星火点点亮起。

低调的黑车驶入闹中取静的长街,停在一家名为Eau的法餐厅前。

薄韫白走下车。

这家餐厅近日里算是出名,环境倒依然维持得安静清幽。头顶是水波纹理的镜面天花板,青白色大理石墙壁翻涌着海浪的弧度。

侍应生轻声细语,将客人引至靠窗的江景座位。

沈清夜已经到了,见薄韫白孤身一人,奇道:“怎么只有你来了?你小侄子呢?还是他非说要来这家餐厅,狠狠宰我一笔。”

“泡书房去了,百年难遇的稀罕事儿。”薄韫白淡哂,“你弟弟妹妹呢?”

“我家姑姑才从挪威回来,他们在家陪着。”

薄韫白放下菜单:“你不要告诉我这顿饭就我们两个。”

沈清夜笑:“总不能叫全沈家都放你的鸽子。”

稍顿,他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踏吟的人最近不是在盯你吗?听说还雇了个专业的狗仔团。”

难得见到眼前这人也有被掣肘的时候,沈清夜有点幸灾乐祸:“感觉怎么样?”

薄韫白眉眼未动,只往朝南的餐厅角落努了努下巴。

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坐在那里,觉察到目光立刻举起菜单,严严实实遮住自己的脸。

“竟然都跟到这儿来了?”沈清夜蹙眉,“这餐厅安保太差。”

“是童树舍得下血本。”薄韫白淡声道,“人家交钱吃饭,老板也不能说什么。”

“踏吟集团的逻辑倒是不难理解。”沈清夜说,“自从你回国,他们打起一百八十分的精神盯梢你,无非是为了挖你的丑闻。”

“然后,再用踏吟庞大的传媒矩阵添油加醋,以期引爆舆论,做成能切实打击整个博鹭集团的黑料。”

“博鹭和踏吟素来互不相容,现在又都挤在人工智能这条赛道上,童家是彻底急眼了。”

闻言,薄韫白懒散抬起酒杯,沾了沾唇。

他斜倚着椅背,黑衬衫领口微敞,满身都是从容不迫的清矜与桀骜。

和正襟危坐的沈清夜形成鲜明对比。

连说的话,也散漫得像是局外人:“这酒一般。”

“九零年的罗曼尼康帝,你也觉得一般?”沈清夜无奈,“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什么好东西都入不了你的眼。”

薄韫白不置可否,推远了菜单。

沈清夜还是对之前的话题放心不下,闲谈几句便又拐回来:“我那个在伦敦学传媒的妹妹,说童树这招是一步好棋。”

“谁让你长得好呢?长相优越的精英富二代,总是更能引爆舆论热潮。”

薄韫白漆眉稍挑,眸间是掩不住的厌恶。

他轻轻嗤了一声:“乌合之众。”

“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沈清夜正色道,“真不打算躲一阵子,避避风头?”

“行得正坐得端,我怕什么。”

一线寒光从薄韫白眸底掠过,他嗓音冷淡:“这两个月,他们拍到半条能用的东西了?”

“也是。”

说话间,摆盘考究的法餐一道道端上来。

柠檬苦杏仁凝乳、榛果面丝卷、烟熏牛肉挞配珊瑚饼干……

都是那几个二十出头的小孩用心订的菜式,本来应该被他们欢天喜地拍照发在ins上。

两个年近而立的男人陷入沉默。

沈清夜还在端详盘中鲜丽的珊瑚色外壳,薄韫白毫不手软,一叉捣碎。

“这次回国待多久?”沈清夜换了个话题,“不少人巴巴儿托我问呢。”

薄韫白像没听见,兴致缺缺地尝了半块面丝卷,眉心凝了凝,将盘碟朝前一推。

等老友又问了两声,他散淡眸光这才聚焦,毫不留情道:“吵。”

“……”沈清夜收回先前疑问。

他素来温和,随意勾唇便有清润之感:“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虽然问了,却没打算得到回答。毕竟薄韫白这人一向独行其是,没人摸得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今天竟然不同。

薄韫白沉吟片刻,低声道:“你说,一个普通人,子女也在江阑有体面的工作,会为了几百万的债款跳湖吗?”

“啊?”

沈清夜没想到他在琢磨这个,实打实怔了怔。

薄韫白仍在思忖,电梯门忽然无声打开,走出一个穿制服的侍应生,手里推着一辆盛满玫瑰花束的小推车。

路过他们这桌时,莫名停顿了脚步。

薄韫白蓦地回神,下意识觉得不对,却已错过最佳的反应时机。

侍应生随即抬脚,大步流星地走向另一桌约会的男女。

女客见到花束,激动地牵住男伴的手。

一切是如此和谐,挑不出丝毫差错。

他却蹙眉收回目光,站起身对沈清夜道:“走吧,这家味道太淡,我换一家请你。”

见两人离开餐厅,角落处那个用菜单遮住脸的男人,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慢条斯理用纸巾擦干手心的汗,摘下了有点歪的平光镜。

而任何一个踏吟集团的员工,见到这张脸,都会惊讶地叫出声来——

竟然正是踏吟的现任CEO,童树。

童树低下头,检查几分钟前拍到的照片,双手激动得发颤,几乎握不住相机。

他半张面孔隐入暗处的阴翳里,唇畔浮起狠毒的笑纹。

“博鹭,薄韫白,”他死死盯着照片,咬牙切齿地说,“被对手压得翻不了身是什么滋味,你们也好好尝一尝吧。”

-

病房朝向太阴,就算拉开全部窗帘,阳光还是照不进来。白天也得开日光灯。

灯光落在柳拂嬿发梢,像光洁的乌缎镀了层银。

她坐在病床边剥山竹,半月形的指甲被汁水染成紫色。果盘里,一块块状如蒜瓣的果肉垒起小山。

“你知道薄家是什么地位?”

病**的柳韶大口吃着果肉,打开博鹭集团根本翻不到头的百科页面,手机屏幕调到最亮,直往女儿眼睛上怼。

“看看人家的产业,人家的名望!这才真叫一个贵不可言,高不可攀!”

柳拂嬿一蹙眉,果壳软皮戳进指甲和皮肤的缝隙里,将指甲内侧也染紫了。

她停下动作,扎紧袋子,用湿巾仔细擦净手指,低声问:“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关系,不就是跟我有关系?”

柳韶恨铁不成钢:“你傻不傻?还卖房子!你能钓到薄家的男人,从他那要钱还不是易如反掌?你是个女人,就要懂得发挥女人的优势——

“女人的优势?”

柳拂嬿忍无可忍,冷笑着反问:“你是指八字没一撇就生下孩子,然后被男人甩掉,有一顿没一顿地独自把孩子拉扯大?”

稍顿,她看进柳韶双眼,语气无甚情绪。

“妈,我也二十七了,不如你告诉告诉我,我爸到底是谁?”

“……”

一生里最大的创痛被毫不留情地点破,柳韶立刻噤若寒蝉。

灰败的光线像是尘土,簌簌落下来,将柳韶眼尾的纹路勾勒得愈发分明。

她脊背垮下去,整个人狼狈不堪。

柳拂嬿收回目光,放轻了语气。

“请你尊重一点,不要把亲生女儿说得跟货品一样。”

“那至少你问他借,行了吧?”柳韶咬着牙讥讽,“是借,不是要,这听起来总好听了吧?”

“我怎么能用别人的真心借钱?”

柳拂嬿倚着冰凉的金属床框,话音里有种不堪重负的疲惫:“我根本还不起。”

眼底有些发干,她用力眨了眨,朝窗外的绿化带望去,意外发现早春的泥地里竟然也有落叶。

落叶掩在黑乎乎的泥土和积雪里,一片浑浊的褐。

她看了好一会儿,好像能嗅到那片落叶的湿冷气味,连耳畔柳韶的声音也渐渐变远了。

“是啊,你还不起。”

知道女儿没在听,柳韶更像在自言自语。

“就算是你亲妈,你连被碰一下都不愿意。”

“别说是等你说句好听话了,就连看你露个笑脸都难。”

“是啊,你还不起。还不起。”

她说着,脊背愈发瘫软下去,忽然求饶般高高抬起双手,把脸捂在指缝里,嚎啕大哭。

那哭声沙哑漏气,好像连声带都被尖利的哭声磨破了。直哭到声嘶力竭,嘴里仍含混不清地喊着同一句话:“你还不起!”

柳拂嬿无动于衷地望着窗外,背影像一株墨染的枯柳。

许久,病房总算重归安静。而柳韶的双眼已经被泪水浇熄,像烛火湮灭,只留下焦黑的烟洞。

“小嬿,实话告诉你,我撒谎了。”

她忽然扔出一个重磅炸弹。

“我欠的根本不是六百万。”

“是六千万。”

一时间,风声、落叶声,走廊里回**的推车脚轮声,隔壁病人哀哀的□□声……全都听不见了。

万籁俱寂,柳拂嬿僵硬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启唇。

“——什么?”

“我欠了六千万。”

柳韶自顾自地说:“只凭你,是绝对还不起的。”

“如果不靠薄家这样的门第拉一把,我真的是、真的是……此生无望了。”

-

离开医院时,太阳还没落山。

地铁乘客不多,一向挤到爆炸的十三号线,柳拂嬿居然找到一个空座位。

她刚坐下,无意识地揉了揉肿痛的小腿。地铁在下一站开门,上来一个颤巍巍的老人。她又站起来,将座让了出去。

列车一路向前,隧道里回响着金属的撞击声,窗外弥漫着望不到尽头的黑色。

柳拂嬿攥紧车顶把手,跟随车身摇摇晃晃,在熟悉的站点下车,朝小区走去。

傍晚的小区仍然很温馨,楼栋一片灯火通明,安保笑着向她问好。

年轻夫妻手牵着手,在绿化带旁散步。耳边传来阵阵狗吠,是大金毛正在和主人玩飞盘。

柳拂嬿习惯性地走到三十七栋楼下,望向人脸识别的摄像头。

“滴——识别出错。”

她怔了怔,将垂落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又试了一次。

还是冰冷的提示音。

“滴——识别出错,请联系管理员。”

一瞬间,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柳拂嬿抬起头,一层一层往上数,直到第十四楼。

那里与其他几户都不同,米白色的大理石阳台格外优雅,点缀着纤柔花朵。

美中不足的是,新主人好像忘了给天竺葵浇水,她们蹲在暮霭里,有点垂头丧气。

柳拂嬿在楼下站了很久。

十一年前,从苏城来江阑上学的第一天,她就想在这里拥有一个家。

为了实现这个心愿,从本科到硕博,别人聚餐、玩社团、谈恋爱;她画画、当助教、给文创IP做设计兼职。

她还学会关心房地产市场的变动,早在刚读硕士,江阑的房价还没有起飞的时候,她就定下了这一处的房子。

辛苦了那么久,总算有回报。毕业那年,她成功留校,当上讲师。

拿到房产证那天,她生平头一回,因为高兴而喝醉。

可如今呢?

如今一切都成空。

到底为什么,平平稳稳、毫无动**的生活,对她来说,就这么难?

柳拂嬿离开小区,一头扎入酒吧,点了菜单上度数最高的特调。

蚱蜢绿色的酒液很快端上来。盛酒的玻璃杯很薄,点缀着一层厚厚的盐边。

柳拂嬿启唇,用力地咬住玻璃杯边缘,似乎完全不介意将它咬碎。

粗盐砺过舌尖,咸苦又锋利,在舌尖割出痛感。

可外人怎知此间苦楚。

几个酒保围在吧台侧边,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女人伏在桌案上,肩膀微微发着抖。纤薄的丝质黑裙掩不住高挑火辣的身段,桃面柳腰,近乎妖艳。

可与之相反,那双长眸却清冷又深邃,像陨落的银河。

少顷,一个酒保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扯下围裙:“就算老板炒我鱿鱼也没关系,我去问她要微信!”

可不等他抬脚,伏在桌上的人影,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柳拂嬿在手包里探了探,摸出一只正在震动的手机。

灯红酒绿的光线下,浑浊苦涩的烟雾里,她勉力聚焦视线,总算认出来电备注的第一个字。

“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