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为了照顾她的听感,男人语调缓慢,一字一句都咬得极为清晰。

饶是如此,柳拂嬿仍僵在原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连点能转移注意力的背景音都没有。

许久许久,她才迷惘地眨了下眼。

还是疑心自己听错。就连重复一遍那个词,她都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出口。

“婚姻?”

面前这个她连名字都叫不全的男人,正在向她求婚?

“是,”男人颔首,“确切地说,是一场为期两年的假婚姻。两年后,我会离开国内,你也能恢复自由。”

稍顿又补充:“作为感谢,令堂的所有债款,我会全权负责。”

柳拂嬿立刻觉出异样。

他不是博鹭的继承人吗?博鹭大部分业务都在国内,他为什么要出国?

一个浑身谜团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她定了定神,才稳住语气。

“方便告诉我吗,为什么你需要假结婚?”

“……”男人反倒沉默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的事?”

“什么事?”

他挠了挠眼下的皮肤,默然几秒,无奈开口:“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搜索引擎上搜到原因。搜我的名字就可以。”

“哦,”柳拂嬿很快从包里拿出手机,用眼神询问他是否介意。

见他默许,便打开搜索引擎。

输入一个薄字,她抬眼,问得谨慎又诚恳。

“你叫什么名字?”

“…………”

男人这次沉默得更久,眸底沉下暗色,漠声道:“薄韫白。”

柳拂嬿快速打出这三个字的拼音,又把默认出来的“孕”字删掉,礼貌开口:“请问是哪个韫?”

就在此刻,薄韫白开始有些后悔这个决定。

他有些不耐地推开面前茶盏,伸出手道:“不然我来打?”

“等一下,我好像知道了。”

柳拂嬿却没有抬头。

她在候选字里翻找着,轻声问:“怀珠韫玉的韫,是吗?”

这个词被她念得很好听,似口角噙香。

那抹若有似无的甘冽入耳,男人轻轻扬了下眉。

其实这是个偏生僻的成语,大多人不知道。

但确实是他姓名的来处。

心里的褶皱似乎被熨平了一些,他淡声嗯了句。

柳拂嬿点开搜索页,一目十行地掠过那些耸人听闻的标题,告诫自己不能露出任何不礼貌的表情,一张扑克脸板得十分严肃。

“我大概知道了。”

看完,她放下手机。

“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薄韫白掀眸看她。

目光清远,像杯中还在打着旋儿的茶水。

他话音漠然,可这份漠然却令柳拂嬿更心安。

就在这份心安里,她听见了对方的回答。

“我欣赏柳小姐的品性。”

-

从明亮清幽的餐室,回到狭窄逼仄的廉价酒店房间里,倒也没有多大的落差感。

柳拂嬿一回家,就拿出一本厚厚的大部头教材开始备课。第二天讲写意云树的赏析方法,课件要再完善一下。

结果才工作半小时,又不自禁地点开浏览器的历史记录。

薄韫白。

有些人生来就在风云顶端。在这场舆论危机前,他的名字更多出现在中外财经杂志的头条专栏里。

剑桥本硕,有名的金融家,杀伐决断的投资圣手。

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实绩。二十岁出头在欧洲创建第一家公司,声名鹊起后,被业内龙头以天价收购。

三年后又创建白露资本(White Dew Capital),是团队中最年轻的创始人。

WD发展迅速,如今已是市值百亿美元的投资企业,领域涵盖时兴的软件、科技、人工智能,风头正劲。

欧洲的访谈视频里,同行惊骇得眼睛眉毛乱飞:“Matthew真的很低调,没有人知道他还是博鹭的继承人!”

柳拂嬿越看越叹气。

和这么备受瞩目的人假结婚,她不可能回归平静的生活。

哪怕这是她懂事以来最渴盼的心愿。

她未来的生活轨迹,也注定与其背离。

况且,薄韫白找她合作,只是为了找块挡箭牌。以后她的名气,不会比那位“同性友人”低。

想到这儿,她厌倦地垂下眸。

就算看在几千万的份儿上,这些全不在乎,仍有一件事最担心。

要求里明确指出,需要她配合在公众和媒体前做戏,伪装夫妻恩爱的假象。

她做得到吗?

即使只是很轻的肢体触碰,也会让她生理上犯恶心。

柳拂嬿心事重重地做完课件,靠着床头躺下来,给陶曦薇打电话。

陶曦薇冲动地接起来。

“你打来的正好,我快被憋炸了!怎么会有钟俞这么自恋的人啊!!!”

“钟俞?”

柳拂嬿当然没忘记这个名字,如果要跟赌玉的人打官司,这个律师是关键。

“他怎么了?”

“没有证据就胡乱臆测!这么不理性当什么律师!”

柳拂嬿有些惊讶:“你联系上他了?”

“不算联系上……”

估计是气累了,陶曦薇的语气低迷下去。

“我有个学姐认识他助理,好不容易给我安排了二十分钟见面时间。”

“结果他一见我就皱眉毛,问我是不是当事人,我就摇了一下头,还没来得及说你的事,他直接叫送客!”

“这么没耐心?”柳拂嬿皱眉。

“这也就算了!”陶曦薇斩钉截铁,“关键是,你知道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他说,‘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要我的联系方式?’”

“……”

柳拂嬿也陷入沉默。

她沉默好久才开口:“对不起曦薇,为了我,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没事儿,我能忍。”

陶曦薇做了个深呼吸,听着快把肺都灌炸了。

“我肯定豁出去帮你。但钟俞这狗到底靠不靠得住,我不好说。你得提前做planB,别都把希望押在打官司上。”

柳拂嬿幽幽看了眼衣橱,那儿正挂着今天她赴约那条白礼裙。

她笑了笑:“好巧。就在今天,上天确实给了我一个planB。”

-

听到“契约结婚的婚前协议怎么写”这个问题,只过了三十分钟,陶曦薇准时出现在柳拂嬿的房门口。

“你说谁找你?薄韫白?”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老天。”

“你也知道他?”柳拂嬿给她接了杯水,“怎么全世界只有我不知道这个人。”

陶曦薇一口气灌完一整杯:“花边新闻前我就听过他,这种大人物居然也在江阑,还离我们这么近。”

“近吗?”

柳拂嬿低声反问。

陶曦薇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也是,咱们和这种人,永远不同路。”

房间没安纱窗,细小的飞虫从开了条缝的窗户里飞进来,在灯下盘旋。

柳拂嬿将窗户关紧,又把灯光调暗,轻声开口:“其实我感觉很不真实。”

要不是通讯录里多出条号码,她几乎怀疑这是梦。

“那你怎么想?”陶曦薇问,“你要答应吗?”

柳拂嬿抱着膝盖,丝缎睡裙垂在脚边。她眼眸低垂:“考虑考虑。”

“他给你多长时间考虑?”陶曦薇问,“这种人的时间比金子还贵,而且反击舆论的窗口期就那么长,一分一秒都在跌真金白银,其实事态已经很紧迫了。”

“没给期限。”柳拂嬿摇头,“他只说这是大事,让我慎重一些。”

“真想不到,”陶曦薇很惊讶,“还挺有君子风度。”

说完这句,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室内安静极了,隐约能听见窗外的呼呼风声。

连日里,春意又深了几层。夜晚却依旧寒冷,萧索得叫人心有余悸。

陶曦薇觉得再不说就没机会了,这才咬咬牙开口:“咱俩认识十年,我今晚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现在这年代,成年人做错事,没有连坐子女的道理。”

“说句不好听的,阿姨这事儿,你一点儿责任都没有,谁做错,谁就该自己承担。”

“我知道。”

柳拂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不然先前面对薄成许,她不会拒绝得那么果断。

“那我再啰嗦两句。”陶曦薇继续说,“我从业时压根没考虑婚恋方向,就是因为情感太多变,人性太复杂,太叫人心寒。”

“薄韫白那样的大人物,无论是认识的律师,能调动的人脉,还是手里的资源,都完全叫我们这种普通人想象不到。能力不对等,你就会很被动。”

“别看他现在这样说,一旦变卦,我们很难约束他。”

“而且,这可是和一个陌生男人结婚啊。”

陶曦薇面露忧色:“如果他欺负你,只要那一纸结婚证在,没人能追究他的责任。”

柳拂嬿等她全说完了,这才又帮她续了杯温水,露出个不太在意的笑容来。

“原来你最担心的是这个。”

“怎么能不担心?”陶曦薇着急,“女性在体力和舆论上都是弱势方,你得对自己的安危上点心啊。”

话音刚落,电灯忽然灭了,房间彻底陷入漆黑。

陶曦薇一下子就有些害怕。

可柳拂嬿却像早已习惯了这种突然的断电,平静地从角落行李箱里摸出最后一只香薰蜡烛,用火柴点亮。

陶曦薇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火柴烧得太快,火光灼了一下柳拂嬿的手指。

可她眉毛都没皱一下,好似根本没有痛觉。

陶曦薇无言以对,半晌叹了口气。

“……其实以前我就想说,你是不是对自己太狠了点?”

柳拂嬿无所谓地将泛红的指尖握进掌心里,浅笑着转移她的注意力。

“放心,这个人好像人品不错,不会做那些事的。”

人品这种玄学,怎么能作保证?

陶曦薇还想再劝,柳拂嬿却恰到好处地说了句:“不过,那人有句话让我想不通。”

陶曦薇一不留神,思路就被对方带走,转而好奇道:“什么话?”

柳拂嬿稍稍沉吟,语调仍不紧不慢,笼着一层疏离的雾。

“他说之所以找我,是因为欣赏品性。”

“你听男人瞎编,”陶曦薇不屑一顾,“肯定是因为长相。”

柳拂嬿耐心解释:“他应该不是这么轻率的人。”

人海茫茫,为什么偏偏找她,这点很重要。只要能明确自己对他独一无二的价值在哪,她就能化被动为主动。

陶曦薇蜷起食指,用关节顶着下巴,想不通地问:“那你觉得这品性指什么?”

说着,半开玩笑地睨她:“是不让人碰,还是从不露笑脸?”

说完嗖地伸出手,要去捏她的肩膀。

柳拂嬿下意识往后一避。

等反应过来,才抱歉地看向对方。

陶曦薇全然不介意。

她早猜到柳拂嬿会这样,反而从中品出几分道理来:“你还别说,禁欲系可能确实喜欢你这种的。”

“喜欢是不可能,”柳拂嬿轻声道,“估计是觉得清净吧。”

她看向窗外,忽而自嘲地笑了笑。

“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个人,能卖六千万。”

-

时冉会所坐落在花知酒店附近,风格也是一脉相承的奢贵。

萧索春夜在这里融化成一个琉璃世界。

顶楼一百多平的包厢里,坐着十几个人,正在商量哪拨打麻将,哪拨打德扑。

正中的真皮沙发上是沈清夜。他今天穿得休闲,一身白衣白裤,像个误入的画报模特。

“没想到这局还能把你叫来。”

他把玩着手里的国际象棋,也不落子,只顾稀奇地看向对面隐于暗处的男人。

“我来是碍于人情,你来是为什么?心情挺好?”

薄韫白未置可否。

他仍是一副商务装扮,暗色西装,纯黑衬衫,质感棱角皆清晰分明。

执黑棋的手修长冷白,似一把未出鞘的寒剑,叫人不敢靠近。

“你坐这,都没人敢来找我套近乎了。”

沈清夜很像那么回事儿地叹了口气,玩笑般质问:“老爷子交代的任务完不成,你替我负荆请罪?”

听见沈清夜提起沈老,薄韫白淡声问:“这次的事情,对你家有影响?”

“那倒没有。”沈清夜正色,“踏吟还算知道分寸,没敢拉沈家下水,也不敢把我拍得太清楚。”

稍顿,弯起了唇角:“但我家老爷子的脾气,你知道的,正在家里牙痒痒着呢。”

“替我转告伯父,请他老人家保重身体,不必心烦。”

薄韫白双眸低垂,酒杯伴随着腕部动作轻轻转了两下,漫声道:“很快就没什么可心烦的事了。”

这语调过于理性、近乎审判。

听得沈清夜后背一凛,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

上次见他这样,还是白露资本的成名一战。

在所有人都觉得是一场鸡蛋撞石头的交锋里,白露却从彼时威风显赫的金融巨鳄口中,血淋淋地扯下了一块猎物。

从此一举扬名。

沈清夜凝了凝神才问:“你已经做了反击?”

稍顿,又觉得不太可能。

“不像啊。博鹭势颓,踏吟正在资本市场上高歌猛进呢,连我家老爷子都——”

他说着,忽然停下来。

“发现了?”

薄韫白漠声道。

“……前两天,童树召开高层董事会,宣布了一项战略调整,被称为踏吟十年内最激进的方向改革。”

沈清夜仍有些难以置信,慢慢吐露自己掌握的唯一一条线索,语气染上几分忌惮:“童树为什么铁了心要做这次调整?”

“因为,”

薄韫白慢悠悠放下酒杯。

“有个德高望重的欧洲人,不远万里奔赴江阑,和童树签下了一桩,不管怎么看都是绝对双赢的对赌协议。”

沈清夜只觉得不寒而栗。

“这个欧洲人——”他试探着开口。

“是我的朋友。”

薄韫白似乎扯了一下唇角。

唇际分明上扬,却比面无表情时更为矜冷。

他语调稍稍松动,仿佛回忆起一段称心时光:“我滑雪时认识的西班牙人,是个好手,可惜腿摔断过好几次。”

“……”沈清夜无心和他探讨滑雪和骨折的偶然联系,追问道,“所以说,童树签的那份对赌协议——”

“我起草的。”薄韫白说得理所当然。

尾音矜冷,似刽子手的尖刀。

将踏吟的死刑,也宣布得理所当然。

沈清夜差点没回过神,过了阵才紧声追问:“可商场如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啊,你怎么能确定,他一定达不成对赌目标?”

“隐患早就埋下了。”薄韫白淡声道,“童树这人好大喜功,冒进求成。踏吟在他手里,就从地上的狡兔,变成了天上的烟火。”

沈清夜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转了下手里的打火机,玩笑般问了句:“想要看看,它炸得什么都不剩的样子吗?”

包厢里温度合宜,沈清夜却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过了好久才放松双肩,揉了揉眉心,长声叹息。

“提醒我,以后不要跟你签任何协议。”

“你这人太可怕了。条款捏在你手里,别人还有活路么?”

他自觉说的是事实。

可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薄韫白的眸底却稍稍沉下来,像蒙了层雾。

他往常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

沈清夜有些费解。

“这样吧,”沈清夜一转念,扔下手里即将惨败的棋局,换了个轻松话题,“你替我给大家一人点支好酒,作为我听完这一整个鬼故事的精神损失费,怎么样?”

“少得了便宜卖乖。”薄韫白看都没看他一眼,“刚刚给你透的底,能让你家少亏多少?自己去请。”

“别呀别呀,”沈清夜耍赖,“你不是觉得欠我家人情吗?你把今天这顿请了,我的事儿也更好办。”

“……也行。”

薄韫白抿了口酒,似想起什么,忽而双眸微亮:“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你也欠我点儿东西。不如就在这儿,一并表示了吧。”

“谁欠谁?”沈清夜没听懂,指着自己问,“我欠你?”

薄韫白轻轻颔首:“欠一份祝贺礼物。”

“什么祝贺?”他不明所以,“你家要有喜事了?”

“算是吧。”薄韫白淡声开口,“来这儿之前,我刚跟人求了个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