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不是渭北土著,老家在陕南汉中。她父亲李茂源是个生意人,早年来渭北经商,如今在县城开了个京货铺,生意很是红火。去年暮春,李茂源接到家书,说是二女儿秋月不幸丧夫。他生了四个儿女,两男两女,两个儿子和大女儿都在老家成家立业。秋月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及笄之年他本想在渭北给秋月找个婆家,可老伴坚决不同意。老伴说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他们不能客死异乡,迟早要回陕南老家,不能把女儿孤零零地丢在渭北,说啥也要在陕南老家给女儿找婆家。后来他送秋月回到陕南她外婆家,在老家和一个张姓的小伙定了亲。没料到秋月结婚不到半载女婿病亡,真是令人心痛。他和老伴相商,决定接秋月来渭北,暂且离开那伤心之地,再作打算。

陕南与关中隔着一道秦岭,往返一千余里。尤其是秦岭之中常有歹人出没,极不太平。李茂源是个谨慎人,自思接女儿比去省城进货更为不易。货丢了也就是折点钱财而已,若是失了女儿可如何了得!加之老伴李刘氏思女心切,说啥也要回老家看看。他当机立断,出重金请威震三县的镖师彭大锤做保镖。

去时,李茂源雇了一辆轿车做妻子的脚力,他骑着马伴着轿车同行。大锤骑着一匹快马在前边开道,大锤的一个徒弟垫后。大锤自思出这趟镖不会有啥大麻烦的,因此没多带人。一行五人昼夜行宿,一路平安地到了汉中。

到了汉中却遇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秋月婆家的大哥见兄弟命丧黄泉,弟妹长得俊俏出众,便起了歹意,要纳秋月为妾。秋月不肯,他恼羞成怒,把秋月卖给了一个恶少。那恶少是个独眼,三十出头还没有娶上媳妇,花了三百大洋买下了秋月。他们到达秋月婆家之时,恰好那恶少带着一伙家人来娶亲。秋月哭嚎着,死活不愿嫁那独眼恶少。他的大哥和嫂子把秋月拖出了家门,交给了来娶亲的独眼恶少。秋月的大哥拿了大洋说:“人我是交你了,往后就没我的事了。”

独眼恶少抱着秋月就往轿车上塞。这时李茂源夫妇和大锤赶到了。

“秋月!”李茂源痛声叫道。

秋月闪目疾看,是父亲!她大呼:“爹,快来救我!”

李茂源扑过去抓住恶少的胳膊,怒喝道:“放开手!”

恶少一怔,看清是个老汉,恼怒道:“你是个弄啥的?滚开!”

李茂源说:“我是她爹,她是我女子!”

恶少又是一怔,拿眼睛看定秋月的兄嫂:“你们没说过我有丈人爸?”

秋月的大哥没料到李茂源此时会出现,他愣了一下,咬牙说:“别理识他,你赶紧把人拉走。”

恶少对李茂源说:“老汉你松手,这个媳妇我可是花了三百块大洋的。”

李茂源说:“我给你三百块大洋。”

恶少狞笑道:“咋,你还想跟我争媳妇?”

李茂源大怒:“放屁!她是我的女子!”

“你的女子?我可不敢认你这个丈人爸。滚开!别耽搁了我入洞房的时间!”

李茂源哪里肯走,只想着救下女儿。恶少急了眼,一掌把他推倒在地。

“爹!”秋月哭喊着。

“秋月!”李茂源挣扎起身,又去阻拦恶少。

恶少没料到节外生出枝来,心里着急,举拳又朝李茂源打来,却被一只大手攥住了手腕。他转脸一看,是个魁梧英武的年轻汉子。他更加恼怒,想抽回掌劈了年轻汉子。可年轻汉子的大手如同老虎钳紧紧地钳着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把人家的女子放了!”年轻汉子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恶狠狠的凶煞之气。

恶少挣脱不开身,极不情愿地放了秋月。秋月扑进了父亲的怀抱。年轻汉子这才松开了恶少。恶少眼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了,急红了眼,大喊一声:“弟兄们,给我上!”

十几个壮汉挽衣袖捋胳膊的扑了上来。李茂源急叫道:“大锤,当心!”

大锤冷笑道:“我的锤头子(拳头)正痒着哩。”握拳迎了上去。大锤的徒弟砖头也急忙迎战。

那伙壮汉仗着人多势众,把大锤师徒二人团团围住,想来个群狼吃猛虎。大锤师徒毫无惧色,拳脚并用。拳脚到处,便听“哎哟”之声。几个回合下来,地上躺倒了七八个,其余的吓得往后直躲。大锤一个箭步过去,一把抓住恶少的衣领,说道:“我看你是不想要剩下的这只灯了!”一只手指梭标似的要戳恶少的独眼。

那恶少原是个糠心萝卜----软人的害,恶人的菜,自知今日儿遇上了克星,双腿一软,跪倒在脚地,连连求饶:“好汉爷饶我……”

“往后你还敢不敢作恶?”

“我再不敢了……”

“那三百块大洋是咋回事?”

“他拿了我三百块大洋……”恶少指着秋月的大哥。

秋月的大哥的身子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大锤走了过去,目光如炬瞪着他。他颤声求饶:“好汉爷饶命!”

“钱呢?”大锤问。

秋月的大哥虽说爱钱,可也知道命比钱更值钱,急忙把到手的钱全交给了大锤。大锤把钱扔给了恶少,厉声训斥:“往后若是让我听到你还再作恶,我就戳灭你剩下的灯!滚吧!”

恶少慌忙带着他的人滚了……

第二天,他们就驱车离开汉中返渭北。大锤和李茂源都暗暗捏着一把汗,他俩都担心那恶少会不会纠集一伙歹人来寻衅滋事。翻过秦岭,没遇到什么麻烦。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日,看看天色将晚,一伙人便在山脚一家客店住下。明天渡过渭河就到了渭北地面。没曾料到当晚出了事,小河沟里翻了大船。

是夜,他们一伙占用了三间客房,秋月娘和秋月住一间,大锤和李茂源住一间,大锤的徒弟砖头和车把式住一间。前半夜大锤睡得很实在,交过子夜他灵醒过来。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深知干镖客这一行是提着脑袋换饭吃,因此行事十分谨慎。在他的经验里,前半夜不会出啥事,出事都在后半夜。特别是麻明那阵最爱出事。俗话说,麻明的瞌睡大姑娘的舌头,那是最香的东西。越香人越贪,贪了就起祸殃。这个非常清楚浅显的道理却往往最容易被人忽视。

灵醒后,大锤就支楞起耳朵聆听外边的动静,窗外只有飒飒的风声。渐渐的困意又上来了,他合上了眼睛。连天赶路,实在是太辛苦了。就在似睡非睡之时,外边一个异样的响动,尽管很轻,还是把他惊动了。他翻身爬起,把耳朵贴在窗纸上,只听外边有人压低声音说话。一个是店主的,另一个声音很粗重,不知是什么人。

“四男两女,两个下人睡在外间,女眷睡在东屋,掌柜的和保镖睡在西屋。”这是店主的声音。

“货多么少?”粗重的声音。

“货不多,可有两个女人哩。那个老的不说,那个小的也就十八九岁,我还没见过那么漂的女人哩,简直就是仙女下了凡。”

“女人归我,货归你。咋样?”

“这个……”

“这个那个的啥哩!下回弄下女人归你。”

“你可要说话算数。”

“你放心,别不识抬举了。”粗重的声音不耐烦了。“他们有家伙么?”

“可能有吧。”

原来是家黑店,店主和土匪沆瀣一气,合伙打劫。大锤头皮一炸,情知不好,推了一把身边的李茂源,低声道:“有贼!快起来!”

李茂源忽地坐起身,惊问:“贼在哪达?”

“在院子!”大锤掣出枪来,已站在门边。

李茂源惊慌失措,慌忙中不知把啥东西撞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响。外边的贼人被惊动了,只听贼首一声喝喊:“弟兄们,动手!”

便有人撞门,静夜中声响如雷。李茂源吓得浑身筛糠,不知所措。

门被撞开了,一个彪汉扑了进来。大锤闪身出来,抬腿就是一脚,只听那彪汉“哎哟!”痛叫一声,似一个大麻袋重重地砸在了院子。院里一片惊呼。

大锤压低声音对躲在他身后的李茂源说:“李掌柜,别出屋,我保你性命无虞。”

李茂源已惊得出不了声来,只是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忽然,传来一声疾呼:“他爹,快救秋月!”

是李茂源的老伴李刘氏在呼救。李茂源忽地直起了腰,往外要扑。大锤抓住他的后衣襟把他拽了回来,低吼道:“你不要命了!”

“秋月!”李茂源痛叫一声,泪流满面。

又是一声锐叫:“爹,救我呀……”

是秋月!

李茂源红了眼睛,大叫了一声:“秋月,爹来了!”挣脱了大锤的手,疯了似的扑出了屋。

这时枪响了,李茂源倒在了院子。院子的火把通明,李茂源的白绸衫子被鲜血浆了。李刘氏和秋月哭喊起来。

大锤独闯江湖多年,很清楚道上的规矩,土匪只谋财不害命。刚才那个彪汉闯进屋来,他没下狠手,只是踹了一脚,给对方点颜色瞧瞧,让对方知难而退。没想到这伙贼人吃错了药,不仅不退,反而动了枪打死了他的雇主。他顿时怒火攻心,热血直往头顶撞。

这时就听砖头在外间喊:“师傅,这伙土匪凶得很……”

又响起了一阵枪声,砖头的喊声消失了。显然,砖头和车把式惨遭毒手。

大锤双目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跟爷爷动枪,那就别怨我手黑!”顺手抓起**的枕头,猛地掷到了院子。

一阵乱枪,枕头开了花。在此同时,大锤手中的枪也响了,有三个汉子躺倒在院子。他就地一滚,人已到了院中。贼人们被他如此了得的身手吓得往后直退。他目光一扫,借着火把的光亮瞧见秋月娘和秋月分别被两个壮汉掳着。他瞅准机会,身子猛地一旋,把一把短刀就近插进掳秋月娘的汉子的软肋。那汉子痛叫一声,倒在了地上。秋月娘也软在了脚地。他俯身想搀扶起秋月娘,秋月娘却猛推他一把,锐声道:“别管我,快去救秋月!”

大锤略一迟疑,就要往过冲。掳秋月的贼人看出他的厉害,疾声道:“别过来!过来我就宰了她!”一把刀就搁在了秋月的脖子上。

大锤怕伤了秋月,不敢贸然冲上前。那贼人狞笑着,掳着秋月往门口移步,企图显而易见。

“妈!”

“秋月!”

秋月和秋月娘都泣声锐叫。

“别吱哇!谁吱哇就杀了谁!”贼首在怒喝。

秋月和秋月娘不敢叫了,都怕贼人动怒杀了谁,只是流泪抽泣。眼看掳秋月的贼人就要到门口了。大锤额头沁出了冷汗,他急中生智,猛喊了一嗓子:“砖头快来呀!”

院中的人都是一惊,移动目光搜寻叫砖头的人。也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大锤蹿到了掳秋月那贼人的身边,手中的短刀随即刺进贼人的后心。他没有使枪,怕误伤了秋月。

这时贼首醒过神来,红了眼,大吼道:“抓住他们,别让狗日的跑了!”率先往过就扑。

秋月娘拼出全身气力,猛地扑过来抱住了贼首的腿,大喊一声:“快跑!”

贼首没防备,绊倒在地。他十分恼怒,回手一枪,打死了秋月娘。可秋月娘还死死地抱着他的腿,等他拼力扳开秋月娘的双手爬起身时,大锤拽着秋月的胳膊早已跑出了门外。

门外正是黎明前的黑暗,黑暗之中似乎处处都埋伏着杀机。贼首已尝到了大锤的厉害,哪里还敢追击,仓皇收兵。

大锤拽着秋月的胳膊慌不择路,借着夜幕的掩护逃出村外。一口气跑出二里多地,秋月挣脱大锤的手,跌坐在地,拉风箱似的喘着气。

“咋了?”大锤也牛喘着。

“我……我……跑,跑不动了……”

“你不要命了?”

“要杀要剐随他们……我爹我妈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秋月大放悲声。

大锤慌忙捂住她的嘴,斥责道:“悄着点!把土匪引过来咋办?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哩。”

秋月只好忍住悲声。大锤聆耳细听,身后没有追杀声,便不再强迫秋月赶路。歇息片刻,大锤定下神来,抬眼看天,东方已露鱼肚白色。他暗自思忖,这地方不可久停。

“走吧。”大锤催促。

“我真格的走不动了……”秋月泣声说。

“这地方久停不得,挣扎着走吧。”

秋月挣扎起身,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又跌倒了。大锤见此情景,略一迟疑,搀扶起秋月迤逦往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