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了,黑暗笼罩了野滩镇。酒馆、烟馆、妓院、赌局里的灯光通明。灯光照射出来,把大街小巷映照得半明半暗,不由得使人生出一种迷茫和欲望。
雷娃像一条游狗似的在街巷里游**。吃喝嫖赌抽,样样都需要钱,近几天他兜里空空如也,想干啥都不成。他想偷想抢,可他有贼心没贼胆。他想跟人去借,可野滩镇的人都知道他的德性,没谁肯借给他。他只想着报了信抓住了周豁子能领到一大笔赏钱,可那个赏钱还没个准。他只能游狗似的大街小巷里游**,想寻一根别人吃剩的骨头。
路过一家酒馆,酒肉的香味扑鼻而来。他吸着鼻子,口中的涎水禁不住流了出来。他感到有失体统,慌忙用手背抹去。其实,他家里也有米有面,可他懒得去做。他不喜欢吃米吃面,喜欢吃肉喝酒。他可以对不起亲娘老子,对不起亲娘舅,但不能对不住自个的嘴,对不住自个的肚子。
这时从酒馆走出来一个熟人。那熟人打着酒嗝跟雷娃打招呼:“吃过了么?”
那熟人是个劁猪的,雷娃平日很有点看不起他。他不能在劁猪的面前倒了架子,挺着胸脯说:“刚吃过。望月楼的带把肘子就是嫽,大料调和是地道的正宗货。”
“那是,好厨子一把盐,主厨的老李可是下大料调和的高手。下回去吃带把肘子可要把我叫上。”劁猪的冲雷娃怪模怪样地笑了一下,打着酒嗝蹒跚着走了。雷娃吞咽了一下涌到嘴边的口水,忍不住往酒馆里瞅。
忽然,一只大手抓住了雷娃的肩膀。那只手十分有力,雷娃感到肩膀生疼生疼的。他很恼火:“是谁个狗日的?”骂骂咧咧地回过头来,当下惊呆了,急忙陪上笑脸:“大锤哥,不不,彭大队长,我不知道是你……”
大锤没有恼,笑着脸说:“你站在门口瞅啥哩,想吃就往进走嘛。”
“我,我……”雷娃神情尴尬起来,“我”了半天没说出个字语来。
大锤笑道:“赏钱还没拿到手吧?往进走,我请客。”一把把雷娃推进了酒馆。
跑堂的迎了上来:“彭大队长,里边请。”
大锤问:“有雅座么?”
“有有有,楼上请!”
大锤带着雷娃上了楼,进了雅座。跑堂送上菜单让大锤点菜。大锤问雷娃:“想吃啥?”
雷娃受宠若惊,急忙说:“随便,随便。”
大锤指着菜单说:“那就上老碗鱼、黄焖鸡,再拣拿手的菜上上几盘;把那陈年西凤抱上一坛来,今晚夕我和雷娃兄弟美美喝上几杯。”
“好嘞!”跑堂转身进了后厨。
片刻功夫,酒菜上齐了。雷娃望着满桌丰盛的酒菜惊喜异常,恍如梦中,禁不住嘴角流出了涎水,竟不知道动筷子。大锤瞅了他一眼,心里觉着好笑,嘴里说:“别卖瓷了,动筷子吧。”
雷娃抓起了筷子,迟疑了一下,问:“你请我吃喝?”
大锤笑道:“放心吃吧,不要你掏腰包。”
雷娃不再迟疑,动起了筷子,连吃带喝。大锤抽着烟,看着他吃喝,脸上挂着一丝狡黠的笑意。雷娃发现他没有动筷子,举着手中的鸡腿说:“你也、也吃。”
大锤拿起筷子,夹了一颗花生米,慢慢嚼着。雷娃吃了一个鸡腿,又喝了一杯酒,打了个嗝儿,用手背抹了一下嘴,伸手又撕下了另一条鸡腿。
大锤开言问道:“好吃么?”
“好吃。”
“好喝么?”
“好喝。”
“那就多吃点多喝点。”
雷娃点着头,又往嘴里灌了一杯酒。酒肉给他的冬瓜脸镀上了一层油光,也给他长了精神,他的舌头也恢复了往日的功能:“大锤哥,不不,我叫错了,彭大队长,在野滩镇,不,在渭北县我就服你一个人。你是咱渭北头条好汉!”
大锤笑着又给他倒了一杯酒。他又一饮而尽,抹了一下下巴:“彭大队长,我想给你去背枪,你要我么?”
大锤笑道:“你是苏镇长身边的人,让你给我背枪那是拿檩条做椽子,大材小用了。”
雷娃的酒气上了眼,他的眼珠子发红了,摆着手说:“别这么说。我只是个跑腿的。镇里的人都骂我是苏镇长的一条狗,苏镇长也不拿我当人看。就说那天我去要赏钱吧,他当着县长的面骂我,让我滚。我肚里的气到现在都没撒。”他打了个酒嗝,又说:“他苏万山是个啥东西?一个老狐狸!我早就不想伺候他了。彭大队长,你是条好汉,我给你背枪那是周仓给关公扛大刀!我服你,我心甘情愿。”
“你真的想给我背枪?”
“真的想给你背枪。”
“那我问你个事,你可要说实话。”
“啥事?”雷娃一拍胸脯:“只要我知道一定实话实说。”
“二杠找你买过大烟么?”大锤压低声音问。
“找过。”
“他和谁去找你的?”
“乔副官。”
“他俩没在野滩镇过夜?”
“没有,他们连夜赶回县城去。”雷娃忽然神秘兮兮地说:“他们是给严大队长买的黑货。你知道么,严大队长不光抽烟,也贩卖烟土哩。”
大锤不置可否,盯着雷娃的眼睛又问:“二杠那晚被人打死在河滩上,你知道么?”
“知道。不不,我不知道……”
“你当真的不知道?”大锤的声音阴冷的怕人。
雷娃打了个哆嗦:“我当真的不知道。我、我是后来才听人说的。”
大锤给嘴上续了一根烟,大口抽着,一双犀利的目光盯着雷娃。雷娃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酒也醒了一大半,惶然地垂下眼皮。
良久,大锤冷冷地说:“有人向我密报,说是你打死了二杠。”
雷娃急了眼:“哪个狗日的给我栽赃哩?大锤哥,不不,彭大队长,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个嘴把式,连枪都不会放,哪里敢打黑枪杀人呀。”
大锤冷笑道:“你没有打黑枪杀人的胆,可你有勾结土匪的本事哩。你不是勾结过土匪抢劫了你舅么?你就不会勾结土匪打死二杠?”
雷娃变颜失色,跺着脚痛心疾首地说:“我这回可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是哪个狗日的给我栽脏哩?我日他八辈先人哩!”
“你这是骂谁哩?我看你是活泼烦了!”
“好我的大锤爷哩,二杠真不是我打死的。”雷娃的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我跟他无冤无仇的,打他的黑枪做啥哩嘛。再说了,我也没那个胆呀……”
“你把我叫老爷也不行。”大锤瞥了他一眼,说:“看在咱俩都是野滩镇人的份上,我跟你说句实话,是乔大年乔副官说你打死了二杠。”
雷娃一把揩掉脸上的鼻涕眼泪,咬牙切齿地骂道:“驴不日的乔大年倒咬起我来了。大锤哥,不,彭大队长,我说实话,二杠是乔大年打死的。”
大锤沉着脸说:“你可不敢乱咬人。”
“我不乱咬人。他打死二杠是我亲眼看见的。”
大锤给他倒了一杯酒:“你不会看走眼吧。”
“我咋能看走眼!”雷娃一仰面,把酒灌进了肚里。“那天他俩从我手中拿走了三百两烟土,可只给我了五十块大洋。那点钱连本钱都不够,二杠让我跟他们到县城去拿钱。二杠那熊脾气瞎得很,是个白眼狼,连他丈人爸都敢往死打,我算个球。我不敢跟他硬要。他俩走了,我心里瞀乱的不行,我不能做亏本的买卖呀。二杠让我跟他去县城拿钱,我就跟他上县城。乔副官那人面善好说话,到时候我跟他要钱。这么一想,我心里来了劲,就去撵他们。到了河滩天黑了。那天正好是十五,月亮很亮。我走得急,很快就追上了他俩。我刚想喊二杠等等我,就看见乔副官蹲下了身子,二杠问他弄啥呢,乔副官说鞋带松了,绑绑鞋带。二杠说天黑了你麻利点,又往前赶路。这时就听枪响了,吓得我蹲下身子大气都不敢出。只看见二杠转过头来,说了声,乔大年你打我的黑枪!乔大年说,二杠你别怨我,是严大队长要你的命。说着手中的枪又响了两下。二杠倒在地上不再吭声了。我吓得爬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我怕乔副官看见我把我也毙了。后来我听不见动静了,才爬起身来,乔大年已经没影了……”
大锤问:“你把这事还给谁说了?”
“我没敢给谁说。今晚夕要不是你说乔大年那驴不日的胡咬我,我也不会给你说的。”
大锤说:“这事不许再给任何人说。说出去你就没命了,知道么!”
“知道,知道。”雷娃鸡琢米般的点着头。少顷,他眼珠子转了转,说:“二杠还欠着我一百块大洋哩,不然的话我手头也不会这么紧。”
大锤从衣袋掏出一把银元扔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