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亮在三边县跌跤的真正原因是栽在了“财”上。这件事一想起来他就头痛,因此对谁都不愿提及。
当初他去三边县赴任时,一位同事跟他打趣,说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年轻有为,此去官运亨通,前途无量。如果要跌跤,那一定是跌在女人身上,可没料到他却栽在了财上。
他在查办民政局长的贪污受贿案之时,同时也审理了一桩命案。那桩命案是他的前任办的,已经结案一年多了,可苦主不服判决,一直四处奔走喊冤叫屈。他上任不久,苦主就找上门来喊冤。苦主是个六十出头的老汉,四十岁才讨上了老婆,生了个女儿起名香翠。香翠长到十八岁,出脱得如同一朵鲜花。因家里穷,而且父母年事已高,为谋生计,香翠经人介绍去给县城一家珠宝店的郑掌柜做丫环。那郑掌柜虽已年过六旬,却花心不死,老婆娶了三房还吃着碗里的惦着锅里的,凯觎香翠的美色。
一夜,郑掌柜偷偷溜进了香翠的住屋,虽然得逞了,可香翠把他全身上下抓了个稀巴烂。他恼羞成怒,竟然下黑手掐死了香翠,把尸首扔进了后院的井里。香翠的父母见女儿久不归家,坐卧不宁,便去郑家看望女儿。郑家的管家告诉二位老人,香翠一月前就回家了,至今未归,他还想去问问到底是咋回事呢。香翠的父母大惊失色,说女儿并未回家,女儿到底去了哪儿?郑家的管家说他就不知道了,反正香翠现在不在郑家。香翠的父母着了急,忙上亲朋好友家去找,哪里有女儿的影子!二位老人更慌了,四下里找寻女儿,逢人就问,遇村就寻,其情其景令人堪怜。
后来,一位知情人见两位老人冰天雪地里四处寻找,头发白似羊毛,棉袄破烂不堪难以抵御风寒,实在可怜,便把实情偷偷告诉了他们。两位老人听闻,悲痛欲绝,找到郑家讨要女儿,却被郑家家人赶了出来。两位老人无奈,又去告官。此事在小小的三边县城闹得满城风雨。官府便派人去办理此案。郑掌柜见隐瞒不住,就编出一个故事来:香翠贪财眼热,去偷郑家三姨太的珠宝首饰,被当场抓住了,她觉得没脸再见人,跳井寻了短见。香翠的父母大喊冤枉,说自己家里虽说一贫如洗,但女儿本本分分,忠厚老实,绝不会贪财去偷东家的东西,其中必有跷蹊,要求官府把女儿的尸体打捞上来,仔细勘察,再做定夺。
再后,香翠的尸体被打捞了上来。虽然已经两个多月了,但时值冬季,天气寒冷,加之是个枯井,香翠的尸体并无多大的变化。香翠的尸体**裸的,一丝线未挂,头发蓬乱,脸色乌青,脖子上有明显的掐印,且**上有斑斑牙印。在场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香翠是怎么死的。两位老人一见女儿的尸体,当场就昏死过去。
没想到的是案子判下来却出人意料,郑掌柜无罪,有罪的是香翠,罪名是偷窃。因人已死亡,就不追究其罪了。又判:罪犯家中贫寒,生前给郑家当丫环,因此着令郑家拿棺材一副,以葬其身。
此判决一出,全城哗然,愤然之声四起。香翠的父母更是大喊冤枉,不服判决。可一介草民,怎能斗过恶绅和贪官!一年多时间过去了,香翠的父母还在四处喊冤叫屈,贫困之状,形同乞丐。但无人理睬两位可怜的老人,因为郑家在县里、专署都有靠山,且上上下下都使了贿赂之钱。谁还肯出头为两个山野草民伸冤?
香翠的父母为女儿伸冤之心不死,听说三边来了新县长,又找上门去为女儿鸣冤叫屈。
司马亮看了香翠父母递交的诉状,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这日午后,他换了一身便装去一家茶馆喝茶。他以喝茶为名,实想了解一下情况。这家茶馆地处闹市,生意很是红火,茶客三教九流中的人都有。他拣了一个背僻的地方落了坐,要了一壶龙井一碟瓜子,一边磕瓜子一边品茗。邻桌坐着五六个茶客,正在议论香翠的案子,他便侧耳聆听。茶客们所说的和香翠父母的诉状上说的基本相似。只听一个茶客说:“这个香翠比窦娥还冤。”
另一个茶客说:“难道就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
一个年长的茶客感叹道:“上哪儿去说理?俗话说,人强屁是理,人弱理是屁。香翠的父母弱得不能再弱了,谁肯为他们伸冤?”
又一个茶客说:“听说来了个新县长,不知他肯不肯为民做主伸了这个冤案。”
年长的茶客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我看指靠不住。”说着连连摇头。
听到这儿,司马亮黑了脸,肚里有火却不好发作。他拂袖而去,在心里打定主意要申了这个冤案。他当即就让同永顺迅速查清此案。时隔两天,同永顺就查清了此案。果不出所料,这是个大冤案。是时,他查办的民政局局长贪污受贿一案已陷入了“沼泽地”,搞得他心里很窝火。他心想惩治一下恶绅比查办一个贪官可能要容易得多,便想拿这个恶绅再试牛刀,一来还香翠一个清白,二来让上峰及三边的官吏和老百姓对他刮目相看。他转眼又一想,自己先不直接去办理此案,让该办的部门去查办,也好了解一下其它方方面面的情况,将来也好有回旋余地。于是,他召集来有关方面的官吏,明确地告诉他们,这个案子肯定是个冤案,他已痛下决心查清此案,为民伸冤,并且再三强调此案在三边影响很大,而且拖得时间太久,必须尽快彻底了断。
第二天,他刚刚起床,同永顺匆匆走了进来,递给他一张帖子。他接过帖子,随口问道:“谁给的?”
同永顺说:“在门口捡的。”
他拆开帖子,拿出一张纸来,上边写着一行醒目的字:三千大洋,请不要再过问此案,他勃然大怒,骂道:“他妈的,胆子也太大了!”
同永顺问:“姑爷,咋了?”他比司马亮还要年长几岁,可他是下人。他原本是司马亮岳丈家的护院,跟随司马亮之后却一直按照以前的称呼叫司马亮“姑爷”。
司马亮第一次看到同永顺时就很有好感。他笑问道:“你是哪里人?”
同永顺回答:“韩城人。”
“姓啥?”
“姓同。”
司马亮大喜过望:“那咱们还是同宗哩。”
同永顺却惑然地看着司马亮,不明白司马亮为何出此言。他姓同,怎么能跟司马亮同宗呢?
司马亮笑道:“天下的同姓冯姓和姓司马的都是一个先祖。”
同永顺还是不解地看着司马亮。司马亮给他讲了一段古经。
汉武帝时,北方匈奴入侵中原,汉将李陵奉命去御敌,不慎兵败被围,无奈降了匈奴。汉武帝闻讯大怒,要杀李陵全家。史官司马迁替李陵求情,说李陵降敌是出于无奈,不是本意,请求赦免李陵家人。没想到触怒了汉武帝,汉武帝荒唐地给司马迁施了宫刑,并祸殃九族。司马家族为了免遭杀戮,逃在一个偏远的地方隐藏起来。他们还是怕暴露目标,把族人分为两支,并玩了一个拆字游戏,把“司马”拆开,一支人姓同,一支人姓冯。同者,司字加一竖也;冯者,马字加两点也。先人们不仅用这么有趣的文字游戏逃避了官府的追杀,而且提醒自己都是司马的后人。因此司马亮说他和同永顺同宗。
听了司马亮的古经,同永顺笑道:“原来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
司马亮笑道:“现在我们仍是一家人。论年龄,我应该叫你大哥。”
同永顺急忙说:“不不,我还是应该叫你姑爷。”
司马亮见他如此这般模样,也不勉强,任他去叫“姑爷”,却对他青眼相看,以“老同”相称。相处时间久了,司马亮看出他是个血性汉子,忠心事主,不仅对他赏识有加,而且对他十分信任,不把他当下人看,凡事从不瞒他,甚至跟他相商。
司马亮把帖子扔给同永顺:“你看看吧。真是岂有此理!”
同永顺看了帖子,说道:“姑爷,这帖子肯定是郑家送来的。他们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县府中的官吏肯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
“三千大洋就想贿赂我司马某人,休想!”
当天上午,司马亮又把有关方面的官吏唤来,督催迅疾办案,并警告:办案不力者撤职查办!
翌日清晨,同永顺又在门口捡到一张帖子,交给主人。司马亮拆开一看,只有四个字:五千大洋。
司马亮更为恼火愤怒,当即召唤有关官吏,限令五日之内必须了结此案。
没想到次日清晨同永顺又在门口捡到一张帖子,仍是四个大字:一万大洋。
司马亮呆呆地看着帖子,半天不语。同永顺站在他身边,也看清了帖子上的字,问道:“姑爷,咋办?”
司马亮反问道:“你说该咋办?”
同永顺的父亲是个武师,他自幼跟随父亲走南闯北的卖艺,阅历不浅,可谓打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他略一思忖,言道:“依我之见,这案子本来就不是你办的,你就不必去管这出力不讨好的事,把自个不疼的手硬往磨扇下塞。还有,你被民政局长的案子缠得头疼,何必又为这事引火烧身呢?郑家的根基很深,专署省上都有能说上话的人,如果再查下去对你的前程很不利。再说这钱也出到头了……”他说到这里打住了话,一双眼睛看着主人。
司马亮沉吟片刻,长叹一声:“唉,你说的也在理。办这案真是出力不讨好,人家也出得不少了。钱过了万,已能通神。此案不办也罢。”稍顷,又喃喃地说:“不是吾不为也,是力不能也。”连连摇头,一脸沮丧之色。
此后,司马亮不再过问此案。三天后他果然得到了一万大洋的贿款。他心中暗暗窃喜。自思,免却了麻烦又得了钱,一个萝卜两头都切了,真是天大的好事。他万万没有料到,贿银好收,却吃进肚里难消化。
时隔不久,专署派专员来三边办案。来员与司马亮同过学,交情不错,私下告知他,有人把他告下了,说他草菅人命有受贿行为。他此次来三边是专为调查此事来的。当时把司马亮惊出了一身冷汗,忙问是谁人所为。同窗问他是否得罪了一个姓郑的乡绅,他点头说是。同窗便对他说了内幕,他惊呆了,做梦都没料到是姓郑的下的绊子。他原以为那事做得十分机密,哪里会想到告他状的人正是那行贿的郑掌柜。郑掌柜的一个亲戚在专署做监察局长,管的就是政府官员行贿受贿之事。郑掌柜折了一万大洋,咽不下这口气,就去专署找那个当监察局长的亲戚,说是只要能搬倒司马亮,那一万大洋就当给监察局长进了贡。是时,三边县民政局长贪污受贿的案子已牵连到监察局长,他正发愁揪不住司马亮的小辫,当即大喜过望,合谋要搬倒司马亮。不几天,专署就派员来三边调查此事。所幸的是派员是司马亮的同学。
司马亮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急忙向同窗好友要主意。同窗思忖半晌,说道:“事已至此,最好的办法是主动退回贿款,我也好在上峰面前给你美言。”
司马亮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办法,就按同窗出的主意去办,如数退回贿款,并送了同窗一份厚礼。同窗坚辞不要。他急道:“东西不是送你的,是让你打点各方面的关系,替我美言几句。”
同窗见他如此这般说,就收下了礼物。
这位同窗还真的帮了他的大忙,回到专署,四处活动,上下打点,疏通了各方面渠道,替他美言说好话,把那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司马亮松了一口气,可心情却更加沉重,他在心底里懊悔,埋怨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以至弄巧成拙,偷鸡不成,反倒蚀了一把米。他在三边县身与名俱灭了。三边的人都说他想立牌坊,又想当婊子。他觉得在三边再也没法呆下去了便回到省城,多方找人活动,花了不少钱财,好不容易才办成了调动。
离开省城时,司马亮那位同窗来为他送行,他说啥也要请同窗一顿酒,以表谢意。两人来到酒馆,跑堂送上菜单,他请同窗点菜,同窗问跑堂,都有什么特色菜。跑堂答道:“我们店最拿手的菜是带把肘子。”
同窗笑道:“这可是秦馔中的名菜,今日儿这个菜一定要吃。”再后又随便点了几个。
不大的功夫,带把肘子上来了,同窗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品尝,赞不绝口:“味道不错!味道不错!司马,你尝尝。”
司马亮吃了一口,果然肘肉酥烂、皮爽不腻、味道鲜美。他也赞道:“做得地道,做得地道。”
同窗喝了一口酒,说道:“这带把肘子说起来还有段故事哩。”
“啥故事?”
“相传明朝弘治年间,同州有个厨师叫李玉山,技艺高超,烧得一手好菜,为人正直,不畏权贵。当时的同州知府是个贪官,李玉山很瞧不起他。同州知府五十寿辰时,慕名请李玉山为他操办并主厨寿宴,李玉山推辞不去。时隔不久,陕西巡抚郑时到同州视察,知府为了讨好上司,又请李玉山主厨招待上司。李玉山本想回绝,他的一位朋友劝他不要拒绝,并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他听后大喜,就应邀去了府衙主厨。在那次宴席上他就做了这道拿手大菜,菜上席后,巡抚用筷子一夹,上面连皮带肉,下衬大小骨头,香气扑鼻,尝了一口,味美爽口,便问菜名。知府也不知菜名,急传厨师来见。李玉山来到桌前,所答非所问:‘大人有所不知,我们知府老爷不但喜欢吃肉,而且连骨头也喜欢吃。因此,在下做了这道菜。’巡抚本是清官,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他是话中有话,不待知府呵斥,赏银十两命退。第二天,巡抚乔装私访,查明知府劣迹,申奏朝廷,为地方除了一害,临行前,郑时召见李玉山,再次问其菜名。李玉山略一思忖,答道:‘带把肘子。’从此以后,此菜世代相传,成为陕西独具特色的地方风味名馔。”
此时司马亮已完全明白为什么同窗要点“带把肘子”这道菜,面带愧色,言道:“三边之事,都是小弟一时糊涂。”
同窗道;“贪欲乃是人的劣性,此性不除难成大器。”
司马亮连连点头,又诚恳请教:“小弟此去渭北,学兄何以教我?”
同窗笑道:“论才能你在我之上,何以言‘教’。”
“学兄谬奖了。此次小弟在三边不慎失足,若不是学兄鼎力相助,可就惨了。”
同窗见他如此诚恳,严肃了脸面,言道:“司马,金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前车可鉴,不可覆蹈。你是个能成大器的人,此去渭北一定要好之为之。”
“学兄金玉良言,小弟一定铭记在心。”
同窗举起酒杯:“司马,我祝你此去渭北,一帆风顺!”
“多谢学兄!”司马亮也高举酒杯。
两只酒杯响亮的碰在一起,都一饮而尽。
来到渭北,司马亮因有前车之鉴,说话办事处处小心谨慎,唯恐再栽跟头。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他刚到渭北就遇到了前任被杀的命案。此案不破让他如何在渭北立足?这些日子他食不甘味,夜不成眠,人也瘦了许多。昨天章一德抓到了凶犯彭大锤,他大喜过望,一时心血**要亲自审讯凶犯。一审讯他就明白抓错了人,凶犯根本就不是彭大锤,而是另有其人。他当堂放走了彭大锤,让严、章二人夹枪带棒地数落了一通。仔细想来,严、章二人的话也不无道理,彭大锤是个镖客,说白了就是刀客,不是良善之辈。抓了,关了,就是杀了毙了也错不到哪里去。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放走了彭大锤真有点草率。可已经放了,难道再让人抓回来?不行,出尔反尔的事不能干!如果朝令夕改,信口雌黄,自己的威严何在?然而,真凶究竟是谁呢?该从什么地方着手破获此案?他初到渭北,人地生疏,真是老虎吃天没法下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