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都打点够了,口信探听的差不多了,郑彩才敢拜访晋王。

郑彩不擅长言辞,但郑芝龙却不像翟哲这样与士林搞好关系,福建有名的大儒黄道周视他如仇敌。在他割掉何楷的鼻子后,多半有点学问的人一直对他敬而远之,他手底下最缺的其实就是柳随风这样的人。

给几位大学士、柳随风和金小鼎送的礼物都是茶点,送到晋王府的东西才是正宴,纹银加上各种南洋的珍奇总价足有两万两银子。

宁盛现在为晋王府的大管家,翟哲却不像柳随风,所有的东西照单全收,

郑彩走到晋王府前,看见门口摆着两个石雕瞪大眼睛的麒麟兽,原本被柳随风说的只剩下五成的志气又少了两成。

一个月前,翟哲虽然声名远扬,但真正见识过他的人都知道大将军待人和善,处事低调。大将军府在杭州比不上浙江巡抚衙门阔气,在西湖边的翟府更是少人知晓。

但此番翟哲被刺杀后受封晋王,正式进驻南京,像是换了个人。

门口左右两侧各站立了四个侍卫,盔甲鲜丽,腰配戚刀,手提鸟铳,两个眼睛滴溜溜看着前方,站立的姿势比那两个石刻的麒麟兽还要端正。这门房侍卫一共有六十四个人,每隔上两个时辰便会换岗。

郑彩送上礼物,被宁盛引入大门,再随侍卫往后院。走入晋王府,这位身经百战的总兵不敢东张西望,只敢看引路人的后背。面见隆武帝时他也不像现在这般忐忑,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有求于人,担心完不成郑芝龙的嘱托,又怕不能把郑森带回去。

其实眼下的局面,对翟哲和郑芝龙都是一般为难,谁更能沉得住气,谁就能坐的更稳。

翟哲没有在书房见客,而是罕见的用了会客厅。

会客厅前也有侍卫。

郑彩进门时,发现这里好比一座大殿堂,足以容下百人,正前面的主座上坐着一个中年人,身穿蟒袍,又有一个侍卫佩刀站在右手侧。

郑芝龙虽富,但福建偏隅,底蕴和南京是没法比,郑彩的见识也仅限于闽地。

郑彩不敢抬头细看,屈膝道:“拜见晋王,大将军”

“郑芝龙为何只让你来,不自己北上?”翟哲口气好像很高兴,歇了口气,再说:“起来吧”

“王爷身体有恙,粤海近来又有生番闹事,听说大将军遇刺后,惊惶不安,特让末将前来拜见”

“郑森的信延平王应该看过了吧”

郑彩这才知道,郑森的信使竟然是翟哲有意放回福建的。

晋王的语气有些惆怅,道:“我与延平王有旧,先共攻南京,再同取江西,只是郑家出了这么一个不肖子孙,真的让我很为难”

听他的口气,好像已经坐实了郑森参与刺杀的罪名,又听说当街斩首的十二个人中有四个郑家侍卫,郑彩来时路上想的说辞和底气到了此刻十余其二。

“你回去转告延平王,我给他留几分情面,不让郑森受血光之灾,赐他三尺白绫,留他一个全尸,也给朝堂留一份脸面。”

郑彩单膝跪地,拱手求道:“郑森年幼,被何腾蛟所惑,求王爷饶他一条性命”

“我要是当日丢了性命,也该怪郑森年幼吗?”翟哲怒喝声如滚滚闷雷。

“你回去转告郑芝龙,他若想留下郑森性命,便自己北上南京请罪,若不然,你领郑森的尸首回去吧”

“王爷”郑彩还要再说。翟哲好像怒气旺盛,竟然径自走了。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两个人,方进走下来说:“王爷发怒,你还是先回去吧”他陪郑森走到门口,路上多说了几句话,道:“你是不知道当时有多惊险,刺客用的螺旋管心的长鸟铳,只有西洋才有,铅子有剧毒,击中王爷右侧侍卫,我想起来还是后怕”

“都怪何腾蛟,都怪何腾蛟”郑彩听的心惊肉跳,只把罪名往死人身上推。

两人一路说话出门,路上方进随口说了几件秘闻,都是刺杀案的隐秘,外界闻所未闻。这几天花了近万两银子,得到的消息还没有方进随口给他说的多,郑彩心里暗中责备自己怎么把这么个重要的人给忘了。

到南京城三日,他明白几位内阁大学士在这件事毫无发言权,郑森的生死全操在大将军一人之手。还有那三万兵马,被江南重兵分割团团围住,只要翟哲一声号令,只怕郑芝龙多年心血就此打了水漂。

方进一直把郑彩送至快到大门的地方,郑彩见左右没人,压低声音道:“方侍卫指教,在下感激不尽”

出了晋王府,他查方进的住处。郑氏在南京城布局多年,自有门路,他很快得知方进的住处离晋王府只隔着三条街道。方进因白日需到翟哲身边当差,所以住址离晋王府很近。

郑彩重新又准备一份厚礼,直到酉时,方进从晋王府出来回到自家,他自己不敢上门,命郑氏家人把礼单送上门去。

他知道自己在南京城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方进不比几位内阁大学士,未必会见自己,所以先送礼单。这礼单就等于礼物,会后续慢慢找门路过到方进的户下。

出人意料,方进竟然把礼单收下了,并让家人传话,明日夜晚与郑彩在醉江南相会。

醉江南不是酒楼,却是一座茶坊。

郑彩早早定下房间,次日夜色朦胧时,方进果然来相会。方进换了一件暗青色的棉袄,但他身材高大,到哪个地方都会惹人注目。

郑彩心里不是没有怀疑,但现在他一点门路没有,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找了很多人,一听说是为郑森的事情而来,一个个把他拒之门外。天色已黑,茶坊中竟然像越来越热闹。

醉江南不仅仅是喝茶的地方,也有歌妓唱歌献艺。这里原本没这么热闹,自秦淮河河坊被许义阳率兵一夜清扫,一大批士子被惩戒后,那里已成为南京城的禁忌所在。

谣传这座茶坊背后的主人是大将军的舅爷范永斗,靠山极硬,因此接下来一批生意。

大将军府搬入南京城后,南京城的格局在慢慢发生变化,这里正在变得比往日更繁华。因为多了很多实权人物,因此更像是大明的都城。有权力就有人寻租,有人寻租便有掮客。

走进茶楼正中的天井,正有一班闲客在等今夜的花魁献技,听说是“秦淮八艳”之一的寇白门。

郑彩现在可是没什么心情听琴,他一个粗汉也听不出什么门道。见方进进来,立刻让家人把他引入包间。

外面很热闹,里面很清静。

两人坐定,茶楼的伙计上完茶后立刻被赶了出去,郑彩让人守在门外。

“方兄弟”郑彩不用正式的称呼。

“郑兄”

“早闻方兄弟是大将军帐下英豪,没想到这般年轻”

方进坐在他对面,对郑彩奉承充耳不闻,茶也不喝,说:“我来会你,王爷是知道的”

“啊”郑彩吃了一惊,很快想明白。方进是翟哲的亲信中的亲信,在这个风口浪尖,怎敢私下会见自己。

“王爷说,郑森在南京城这几年一直与降清案有于系的那些士子来往,他怀疑此次刺杀有清虏参与其中,只是苦于没找到证据”

“不可能”郑彩跳了起来,道:“世子虽然年轻莽撞,但在大义上从来不糊涂”他很快想到郑森曾经随钱谦益学习,因此可能与柳如是走的很近,后半段声音慢慢小了下来。

方进面无表情,又说:“王爷说,他很难相信郑森做此事,延平王不知情

“不知情”郑彩又跳起来,急吼吼道:“王爷确实不知情”

方进表情麻木,说了第三句话,“王爷说,他现在睡不好觉”

郑彩重新坐在方进对面,皱起眉头,收起了之前的急躁。他听出点端倪了,方进进屋说了三句话,都用“王爷说”打头,这是在转述翟哲的原话了。

“晋王要怎样才能睡安稳?”

“用仙霞关来换南京城的两万兵马郑森就留在南京,王爷看在与延平王往日的情分上,不会为难他”

郑彩倒吸了一口冷气,方进这是在代表翟哲与自己谈判来的。

的确,他的身份只适合与方进交谈,翟哲与郑芝龙交往才算匹配,晋王是绝不会与郑彩谈条件。

“不行,绝对不行”郑彩捏紧拳头。自古入闽一条路,仙霞关在衢州东南,卡住了赣浙入闽的门户。仙霞关要是交给朝廷,郑氏占据的闽粤两地便会被分割开,等于是把命门交给朝廷,不对,是交给翟哲。

“不行”郑彩在喃喃自语。

方进站起来,拱手道:“我想这件事你做不了主,不如去请示延平王,在下告辞”

走到门口位置,他转身道:“多谢多谢郑兄的茶水”

他连杯子也没碰一下。

郑彩站起来,方进的话一直在脑子里转,没有挽留。

方进打开房门,才进茶楼时外面的喧闹已经消失不见,整个天井中寂静无

突然“叮咚”一声琴响,如深山滴泉坠落青石,他还没来及迈步,一串纯净清脆的琴声连贯而至,滴泉化作溪流。

清风抚松林,云雀叫枝头。

一曲完毕,喝彩声起,方进才迈步下楼。他跟在翟哲身边多年,早已不是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

“果然不愧为秦淮八艳不过寇白门已不在贱籍,为何要在此卖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