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和襄阳地界与江南不一样。
虽然只是一江之隔,但这里的百姓更坚强,或者说更不幸。从崇祯八年起,张献忠、李自成、老回回一批批从在这里席卷而过,留下一具具尸体,也留下了鲜血换来的教训丨
荆州到襄阳的山林中十里一村,二十里一寨,均在险要处修建了城墙,各村寨联防,且配备了不少的兵器。
无论流贼、官兵或者是清兵,在他们眼里都是来搜刮抢掠的一路货色。
他们不害怕兵灾,或者说他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去面对兵灾。
洪承畴在湖广长袖善舞,策划金声桓失败后,以清廷湖广总督的名义接见各地村寨的缙绅。他当年任陕西三边总督时有不少门生故吏在江北,与承天府、荆州府等地乡绅打成一片。
暗营在湖北的渗透很不顺利,洪承畴下令封锁各地道路,禁绝商旅。凡不是本地人,一律缉捕关押,暗中处决无数。
消息悄然传到喜气洋洋的南昌府。
翟哲无心再在这里久留。
他前日已向兵部上书请功,金声桓为武昌总兵,杨守壮为九江总兵,施福为赣南总兵。朝廷正式的任命到达还有些日子,但大将军上表,实际已是板上钉钉。
这道请功表别有玄机,武昌府是湖广的地盘,与长沙地界相连。按府县划分,这里应该归湖广总督何腾蛟掌管。金声桓为武昌总兵,不可能听何腾蛟的调令,他实际已在瓜分湖广的地盘。
南昌府衙。
万元吉在这座失而复得的府衙中转悠,这里的假山花草保留着一年前的摸样。金声桓是个粗人,没有他们这些文人的那种舒雅气质,只会在江西各地搜刮财物。
他随郑芝龙和翟哲打酱油收复了江西,但请神容易送神难,郑氏兵马和江南大军盘踞在江西,让他的号令出不来南昌城。
他正在徘徊时,门卫进来禀告:“大人,大将军来访”
“速速请进”
话才出口,他立刻觉得不妥,叫住门卫道:“带我去迎接”
他可以在心里认为自己的身份不逊于大将军,但眼下有求于人,必须要做出点样子。
出了府衙,翟哲带着十个亲兵护卫站在门口。
“大将军”万元吉快步上前,暗中为自己的谄媚感到羞耻。武人的地位渐涨,文官对武将再没有往日的心里优势。
翟哲回礼:“万总督”
“请”
“请”
最终还是翟哲先走,万元吉落后半步,进入总督府衙。
金声桓退出南昌时,带走了自己这一年搜刮的所有金银财宝,万元吉眼下是个穷总督。
但翟哲心系湖广战事,此来正是为了扒皮抽筋。
两人坐定,翟哲直接说明来意:“万总督,我奉朝廷之命,西征湖广,大军收复江西后,再从江南输送粮草路途遥远,劳民无数。望万总督能在我大军进入湖广后,供应粮草行以方便。”
“啊”万元吉摇头苦笑,“眼下江西这等局面,大将军不是不清楚”
“我与延平王很快会撤出南昌”
这是翟哲和郑芝龙的约定,不会让万元吉知晓。
万元吉惊喜,问:“延平王也要进兵湖广吗?”
翟哲摇头,却不答复。
万元吉压抑心中兴奋,他巴不得把这两支兵马送出江西。江西是嘴边的肥肉,翟哲和郑氏在这里,他这个的主人倒像个客人。他连忙改变刚才的说法,承诺道:“大将军兵进湖广,我在江西,当然该尽力支持。”
江西产粮之地皆在南昌附近的鄱阳湖附近,九江府占据东侧一角。郑氏和翟哲把南昌还给万元吉,的确很慷慨,双方的势力需要这样的缓冲地带。
翟哲开出条件:“从七月早稻成熟开始,江西每个月要供应我十万石稻米
他很仁慈,也很苛刻。他给万元吉放两个月的缓冲期,从江南运来的粮食足够供应大军维持到七月。随后无论战事持续到什么时候,万元吉在江西都要肩负这个沉重的包袱。
万元吉仔细核算片刻,为了尽快得到南昌,咬牙答应道:“好”
一切先答应下来,实在满足不了,到时候再想办法。翟哲自然放出话来,自然有办法让郑芝龙退出南昌府。
几句话敲定大事,两人又说了些七七八八的杂事,翟哲告辞离去。
他才回到住处,武昌府的信使送来急报。
南昌事情未了,那边又来了麻烦。
信使呈上信件。
急报是左若送过来的,湖广总督何腾蛟率四万大军进入武昌府。
翟哲草草看完,生出一丝怒气,何腾蛟真是连脸也不要了。
明军收复武昌府的消息两日传到长沙府,何腾蛟不知道翟哲为金声桓请功为武昌总兵。他在半天之内做出决定,督麾下四万兵马拔营出发,来接受武昌府。
武昌府的确是湖广的地盘。
湖广兵马前所未有的高效,四万大军日夜兼程,行走五天进入武昌府地界,恰巧逢金声桓在各县张榜安民,督促各地百姓剪去辫子。
章旷督先锋气焰嚣张,抓捕了三十多个金声桓委派在各县维持秩序的兵丁
何腾蛟打出湖广总督的旗号,命传令兵往武昌府,让江南明军撤出武昌,同时请见翟哲。他在信件中没有称呼翟哲为大将军,而是继续称其为平虏将军
翟哲不在武昌,金声桓是降将,不敢擅自做主,命人请示左若。
左若一面命人给翟哲送信,同时让明军坚守各地关隘,不让湖广兵马接近武昌城。
翟哲看完急报,向郑芝龙和万元吉告辞,立刻快马加鞭奔向武昌。这件事,他不出面,左若不好处置。
武昌府。
急报才送走。
诸将的眼睛都盯在左若身上,金声桓、方国安等人一言不发。
何腾蛟摆出阵势,传话明军再不让开道路,就要在阵前斩杀抓捕的那三十个兵丁。
那些人都是金声桓的下属,金声桓不说话,但两眼冒着火花。他镇守江西时,何腾蛟一兵一卒不敢冒犯,才剪辫反正就碰见如此添堵的事情
府衙中气氛沉默了很久,方国安终于出声:“左总兵此事需大将军出面方能解决”
他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翟哲执掌大将军府,他这个前浙江总兵明显被边缘化。他对西征湖广毫无兴趣。至于何腾蛟和翟哲之间的争斗,他是个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何腾蛟这是把左若逼到死角。
他没有理会方国安,阴沉着脸下令:“传我信件给何腾蛟,请求他等大将军到武昌府后再做定夺。”军中斥候前日便已探明何腾蛟率军在赶来武昌府的路上,都怪他大意,低估了这位湖广总督的无耻。
金声桓像一根刺立在那里。这件事关系到大将军府的尊严,信使快马加鞭,来回南昌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前脚送走信使,左若在府中想了两个时辰,还是不放心,决定亲自往何腾蛟的营中走一遭。他有预感,如果让何腾蛟真把那些金声桓的部众给斩首了,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他精心挑选了两百名亲兵,准备了五千两银子的礼盒,出武昌府往何腾蛟的大营而去。
眼下的南明更像一个联盟,江南和福建是武人掌权,在湖广、江西和两广仍然是文人掌权。由于翟哲在南京城这半年各项政策的影响,各地武将对文人总督不再像从前那样顺从。
大明的文官一向把武将不当回事,何腾蛟以为,把这几个人杀了也就杀了,不过是几个兵丁。江南的明军不听话,他杀几个人也算找回些颜面。翟哲在南京城要求弹劾何腾蛟战败的消息传到长沙,他很生气。
从翟哲率军进入湖广地界,何腾蛟就下定了决心,绝不能让此次西征成功。江南的明军西征成功,也绝不会把荆州和襄阳交给他这个正印的湖广总督。
湖广大营。
左若的信使先到,何腾蛟拆开来信,看完后又交给章旷,说:“看来翟哲真的不在武昌府”
章旷瞥过脸,说:“那就更好办了,大人把这三十几个士卒斩首了,可谓一石三鸟。”
“怎么说?”
“其一,这些人都是金声桓的部下,金声桓是降将,眼见翟哲连他的部将都保护不了,必然对翟哲不满。
“其二,这是警告翟哲,湖广不是他想进就能进的,这是大人的地盘。”
“其三,”章旷现出阴险的笑容,“如果翟哲因此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堵胤锡不会再听他的命令进军荆州。”
何腾蛟眼睛一亮,回味了片刻,答道:“果然是高招。”他想想还是觉得不忿,骂道:“堵胤锡那个东西,也不是被灌了什么迷魂药,先把顺贼当爷爷似的供着,又听翟哲这个武夫的指使,难道他不知道武人于涉朝政比清虏更加可怕吗?”
章旷不做评论,退到一侧。
“要斩首,就要在众目睽睽下斩首”何腾蛟像打了鸡血般兴奋。既然做了,就要做绝,如果翟哲失去理智,湖广现有这十几万兵马也不是好欺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