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万双眼睛在看着他,对岸的钱塘江边“明”字旗飘扬。

扬州失守,南京失守。各种传言纷杂而来,不便真伪。

翟哲没有封锁军中的消息,这种消息是封锁不了的,早知道比晚知道好,心理冲击要尽早消除。

这大半个月,宁绍大军陈兵钱塘江边寸步未进。军中几个将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有翟哲看上去镇定自若。请战的几个将领被斥责后,乖乖了退了回去,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嘭——嘭——嘭!”

每逢月中,钱塘江潮气势磅礴,翻起的浪花飞腾到半空中,溅起的水花落下砸在礁石上腾起一层层烟雾。一列战船从观海卫出发,到达沥海所位置不得不停下来,水师游击张诚是绍兴人,对钱塘江及浙海水道了如指掌。战船想进入钱塘江,只怕还要等上五六日,等潮水退去方才能行。

三日前,宁盛总兵府传达命令,台州水师陈虎威到达舟山岛,宁绍水师游击张诚到前来萧山水域候命。

“早几日来就好了,大人上月底就到钱塘江边,但被浙江总兵方国安挡住了去路。”

“大人怕也是没想好该怎么办,攻了杭州便成了朝廷的叛逆,不攻下杭州又不能北上。”

张诚与几个熟悉的水师将领在七嘴八舌议论,军中私底下有各种说法。张诚的水师是老宁绍水师精简下来的熟卒,平日与翟哲相处不多,议论起来尤为大胆。

这就是宁绍军中各部的状态。翟哲不下命令,其他人只能胡乱猜测。

战船在沥海所靠岸,张诚上岸亲自往萧山兵营面见翟哲陈述军情。

任谁也想不到,中军大帐中,翟哲正在与柳随风休闲的对弈。近一年多来,翟哲的围棋水准上升极快,柳随风与他对战时已是败多胜少。

眼看棋盘中黑棋被白子分割成一块一块,柳随风不得不退守一角苟延残喘。

“这盘棋输了!”柳随风一脸无奈,准备投子。

“且慢!”翟哲伸手拦住他。

“此棋尚未到尾盘,不到最后,怎可轻易放弃。”

柳随风稍有些尴尬,说:“大人的棋力,我是清楚的,开局极佳,中盘缠斗我若是翻转不过来,后面的棋局支持再久也难免会输。”

翟哲眼睛盯着棋盘半天,突然说:“若你我换棋,如何?”

柳随风面现不悦之色,翟哲这种说法,是在侮辱他的棋技了。

翟哲说时无心,看见柳随风的脸色知道自己过分了,把手中白子丢下,笑着说:“你开局不如我,我缠斗和计较不如你,本是旗鼓相当的棋技。但有一点,我胜过你,我更有耐心。从前我不知道,中盘与你寸土必争,到最后把开盘一点优势丢的干干净净,所以输多赢少。现在我中盘只采用守势,等你急于逆转形势,贸然进攻中出现的错误,所以战绩比从前要稍微好些。”

“大人聪明过人,在下远不如矣!”

柳随风这句话并不完全是奉承。

围棋这东西,必须要在少年时打底子,有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的说法。翟哲七年前才开始学围棋,初始棋风咄咄逼人,近年来慢慢学会圆润,攻守收发自如,虽然成不了大家,就休闲消遣来说,已是一流的好手。他常与江南士子对弈,棋力胜过翟哲的人也不多。

翟哲慨然一叹,指着棋局,说:“眼下我便处于你这种局面,怎能轻言放弃!”

柳随风这才知道,他人虽然在对弈,心早飞向南京、扬州等地的战场。

“诸将都要攻下杭州?那是最愚蠢的行为!”翟哲起身从后面的桌子上拿出江防地图铺展开,细说:“扬州失守后,江防形同虚设,想守住江南唯一的希望在南京,但不是靠我。当年澶渊之盟是因为有李纲那样的丞相,大明在瓦剌之乱后能守住京城,也是因为有于谦那样的太子太保。”

“战场不过是朝堂的延续!”翟哲把手掌按在南京的城防图上。

柳随风脑中如同雷鸣,翟哲这句话振聋发聩,竟然让他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这几年来,翟哲对朝政愈发熟悉,让他发觉自己渐有鸡肋之嫌。

“皇帝和马士英若能守南京,我自然能说服方国安,效仿当年的宗泽起兵勤王。当年清虏十万大军到北京城下,勤王兵马赶到也要一两个月。但现在……”翟哲把双手摊开,“皇帝先跑了,留下的朝臣早就想要了投降,我去那里干什么?像卢公那样再被卖一次吗?”

说到这里翟哲情绪稍显激动,嘿嘿哼笑,话音中有些酸楚,“当年的陷害卢公的高起潜从北京逃回后正在京营当监军,马士英当下与东林党势不两立,我去那里干什么?他们会让我进城吗?”

“大人英明!”

柳随风目光穿过翟哲的手指缝,朱笔书写的“南京”两个字鲜艳如血。因为是京师,所以才采用朱笔标记。

“谁能成为宁绍军镇的盟友?”翟哲俯身用手指地图挪动,自言自语道:“江北三镇已降,所以只剩下芜湖黄得功,浙江方国安,福建郑芝龙,湖广还有大明的巡抚何腾蛟。”

“大人若攻杭州,便一个盟友都没有了!”柳随风应和。

所以他从未劝过翟哲攻杭州,这就是政治,若是走的是流贼的路子,就不必有如此多的顾忌,所以他当初劝翟哲杀入陕西。

“南京请降,南京城中如钱谦益等人都是东林党中极有名望的人,他们降了,各地的士绅都找到了榜样,我四万兵马放在苏州、松江等地岂不是孤军深入,自寻死路。”

眼见皆是城池,手指环绕战场,翟哲摒除急躁,像鱼儿遨游在水中,他喜欢战场,就像他当年初入草原。他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准备,取下杭州城不说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七八成把握还是有点,但不是现在。

“除非皇帝在大人手里。”柳随风抓住了其中的关键。

“这个皇帝怕不行了。”翟哲眼睛盯着浙江海岸线边的群岛,随口回答他。

“另立新君!?”柳随风心中一跳,他没想翟哲想的这么远。

帐外传来方进的声音,“大人,萧副将带着夫人和公子回来了。”

翟哲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为难之事,过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隔着帐门下令:“命萧副将入营候命,夫人和公子直接回宁波。”

这边的命令才传达完,方进又来禀告:“水师游击张诚求见。”

翟哲把地图折叠起来,“命他进来。”

张诚入帐时看见摆开的棋盘,微露诧色,没想到自家大人如此悠闲。

“启禀大人,江潮汹涌,水师船只到达沥海所无法前行,只能等再过上四五天,潮水退去方才进入钱塘江。”

“嗯!”

“福建水师两万人前日退出长江口到达海宁卫所,也被江潮所挡。”

“福建水师竟然来了,你就不用过来,率部返回观海卫,拱卫舟山。”

张诚更惊讶了,但不敢多问,答道:“遵命!”难道宁绍大军不过钱塘江了,或者是绕道三天聪富阳进军?

随后的几日,翟哲连下数道命令,命左若率本部九千步卒大张旗鼓乘坐海船往舟山岛而去,张名振率本部五千兵马返回石浦,逢勤率步骑一万二千往钱塘江上游的浙东桐君山下驻扎,钱塘江前只留下中军一万五千人。

逢勤在行军的路上,遇见车风的骑兵驱赶着八大马车财帛驰骋而回,命他往萧山中军大营复命。

现在没有人知道翟哲想干什么,除了他自己。

面见翟哲后,车风把自己一路上的见闻详细说了一遍,然后把银子和财帛的详细数量上报。

翟哲取出两千两银子奖赏轻骑,其余的财帛交由宗茂入帐。

二十二日,马士英领残兵一千护送邹太后即黄道周等一干大臣到达杭州,柳随风奉命往杭州拜见,马士英传令让宁绍军镇驻守钱塘江侧,等候命令。直到此刻,江南各地的消息才算明朗传到翟哲这里。

清兵到南京城下时,弘光帝逃向芜湖黄得功的兵营,马士英经广德府来到杭州,把京城丢给了准备早与清兵暗通的守备赵之龙等人。

江北四镇三镇已降,高杰死后,以黄得功兵力最盛,又才击败左良玉,马士英万中存一的希望,期盼黄得功能击败清兵扭转战局。对翟哲,他总免不了还有一丝防范之心。

翟哲一点也看不出着急,若不是萧之言、左若和逢勤曾随他在草原与清虏斗的死去活来,若不是李志安见过他拼死救援卢象升,不知道是否有人会在暗中怀疑他在准备投靠清军。

宁绍军镇四万两千步卒被阻在钱塘江前足足一个月。而这一个月,江南近乎全部归于清军的统治下,各府城郡县的官绅献出降表无数。

柳随风留在杭州与作为宁绍镇的代表与马士英、方国安以及张秉贞等人交往。

作为唯一了解翟哲意图的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