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的麻烦没那么快到来,等一行人过了江阴县城地界,往前走了一两里地,路边有个茶馆,供踏春的行人休憩。
翟哲等人途径茶馆门口,还没等走进去时,从里面出来了两个人,为首一人红面方脸,两腮圆润,眉头像是用漆黑的黑笔瞄过,下巴一缕三寸长的黑髯,和戏文里的关公有七八成像,后面跟着的那人明显是小厮打扮。
那人直奔翟哲而来,顾三麻子看清楚来人还没等他回头介绍,那人步子很大,已到离翟哲七八步外。
“拜见翟总兵!”那人弯腰拱手,“在下江阴典吏阎应元!”
这会功夫,顾三麻子指着来人,一句话才说了一半,听见阎应元的自我介绍,把嘴巴又闭上。
“阎典吏,久仰大名!”翟哲上前回了一礼。这人迎面而来就带有一股煞气,就像是在千军万马中厮杀过出来的人物,那是翟哲熟悉这种气息。没想到在江阴这个小地方能碰见这等人物,他听顾三麻子说过几次,其实没往心里去,此刻一见之下立刻起了招揽之心。
“儿郎们禀报海寇顾三来江阴踩点,我过来看看,才知道原来他已在翟总兵麾下效力,当是弃暗投明!”阎应元笑着解释,行为举止落落大方,完全没有一个小典吏面对总兵的惶恐。
翟哲确认自己没见过阎应元,他来江南几年多半时间窝在浙东,阎应元能猜出他的身份,而不是急于抓捕顾三麻子,可谓是谋定而后动。
“他确实是去年投入我宁绍水师!”翟哲指向旁边的茶馆,示意阎应元随自己坐下说话。
一群人各找桌子坐定,茶博士依次来倒水,阎应元再拱手道:“在下是通州人,五年前清虏入寇京师时正在保定府避难,听说卢督师命陨巨鹿时痛哭了一场,对翟总兵的忠义钦佩不已,一直心向往知,今日方得拜见。”
有些事情只能让有些人记住。
这几句话迅速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个阎应元倒是个有心之人。
说到北方的事,阎应元到过的地方不少,对张家口的晋商也略知一二,两人说了有小半个时辰,翟哲也不摆总兵的架子,两人倒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一直到了太阳挂西,翟哲看时间差不多了,出言告辞:“如今时局晦暗,丽亨兄若有一日想从军,可往宁绍军镇找我。”
“若有那日,必去总兵大人麾下效力。”
两人就此别过,阎应元返回江阴城,翟哲继续往南京方向。
过了常州府、镇江府直入南京,对岸是大明最富庶的扬州,长江中舟帆点点。到达南京时,已是三月下旬,翟哲先往军器局和兵仗局交接公文,催取兵甲火器,又去拜见留都的兵部尚书史可法。他的驻地在宁绍,若没有正当理由不便于进入留都。
翟哲有心想结识守备南京的几位将领,但如赵之龙、刘孔昭等人都是勋臣之后,有爵位在身,家中又是巨富,没多少功夫与翟哲谈论军中之事。
一直在留都住到第十天,南京紧靠江边,北方的各种消息接踵而来,不辨真伪。
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一夜间整个南京城像是被开锅的水,所有的百姓、士子、官兵和勋臣不分男女老少,都像是在这个锅里翻腾的饺子,慌乱的不辨东西南北。
“北京城被攻顺贼攻破了,圣上在景山悬梁归天了。”
流言想捂也捂不住,何况现在也没人来捂,江南各地有名望的官绅拼了命的往南京跑。翟哲住在离秦淮河不远处的一个客栈,紧急通过商盟联系季弘,命他和柳随风迅速来南京。
初始只是从京城逃出来的难民带出来的消息,之后的三四日,从江北逃向江南的官员、太监越来越多,不乏崇祯身边亲近的人。浙江总兵方国安也渡江退向杭州。原本还心怀侥幸的史可法终于确认了这个消息。一夜之间,虎踞龙蟠的南京城被白幡环绕。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紧急召集江南诸臣,国不可一日无君,议立新君。
南京从成祖皇帝留下来这六部尚书几百年间都是个养老的职务,从未有过实权,现在突然间都抖擞精神。按照惯例,北京城的六部尚书以吏部尚书为尊,南京城的六部尚书,兵部尚书为首。
史可法突然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翟哲前几日还拜见过,现在递了名帖也见不上了,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柳随风与季弘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南京。从北边来的大臣、藩王一窝蜂逃向南京。
大船将覆是什么感觉?
无论你是英雄盖世,还是懦弱小人,高尚与卑鄙,残忍与仁慈,奋进与避世,皆是随波逐流。
翟哲发现他现在掌控的浙东强军,到了此刻竟然一点用都没有。兵进杭州吗?然后被当做朝廷的叛逆,调集浙江总兵和凤阳四镇的兵马来围剿。只怕不用清虏入关,江南就乱了,富庶之地变成白骨千里。而且福建总兵郑芝龙一定不会错过围剿浙东的机会。
无论哪个时代都需要秩序,秩序即使法统,在你没有能力建立一个新法统的时候,只能遵循老的法统,否则便会变成陪伴老法统殉葬中的一部分。大明的文人地位太高,极少有名望的文人会依附武将,致使武将永远只是为朝廷所用的一柄刀,一个不能有主意的刀。
刀磨的锋利便可以斩断一切吗?翟哲该感谢林丹汗。
那个蒙古的大汗用一生的悲剧告诉他,他不能那么做,到最后反而是额哲比他的老子更接近那个目标。
没有时势,哪来的英雄?
柳随风和季弘整日出去打探消息,翟哲再向史可法递送了名帖,仍然被避而不见。
在这里呆的越久,他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明人,他为这个时代流过血,也为这个时代伤过心。
“这便是大明朝太祖皇帝与成祖皇帝制定的体制!”翟哲时而狂笑,时而悲戚。这是一座滑向深渊的马车,任谁也无法挽留。他们掌握了最强大的资源,却在一步步迈向死亡。文人拥有一切,看不起武将、看不上流贼,到最后只能陪着他们拥有的这个最好的时代被埋葬。
秦淮河畔的士子****,皆是北境流民的粥女卖儿。
但是,这能怪他们吗?谁会愿意把自己兜里的钱掏出来?又有几人见了便宜不想占?
翟哲好像明白了许多道理。
柳随风急匆匆从门外走进来,“大人,打听清楚了,礼部尚书凤阳总督马士英拥福王,史可法拥桂王,钱谦益等东林党想拥潞王。”
他怕翟哲不明白其中的究理,解释道:“太子不见踪迹,按照“兄终弟及”的祖制,当以福王或桂王即位。但东林士子以“福王”荒**,书“七不可”,曰立贤不立长,推荐潞王即位。史阁部可能也觉得不妥,所以推桂王。”
翟哲很快明白过来:“桂王远在广西,福王前些日子逃难,正好在凤阳,舍近求远,怕是胡闹!”
柳随风冷笑一声,说:“史阁部不过在纠结罢了。这可追溯至前朝,神宗时,太子为宫女所生,圣上一直不喜,后来他宠幸万贵妃,想立老福王为太子,东林党人以“伦序”和“祖制”为由坚决反对,争国本十五年,终于还是逼迫神宗外放老福王至洛阳,因此与福王一脉结下仇怨。现在让东林党拥福王为皇帝,那些人当然不愿意。”
“按照“伦序”和“祖制”该是福王啊!”翟哲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命门,“若立贤,何人为贤?何人能界定?”
“信口雌黄而已!”
“拥福王有理有据,东林党人这么干,不是挖坑埋自己吗?”翟哲哀叹,“史阁部迂腐了!”
“东林党人若能成气候,岂能到今天这个地步!”柳随风不屑。
“我已经和东林党人绑在一起了!”翟哲不喜欢听柳随风吐槽。
“大人在张溥的葬礼上,曾与马总督有一面之缘。”
翟哲陷入沉思,良久后摇头说:“朝秦暮楚,不为世人所容。”两边都讨好,到最后就是谁也不认同,从他救卢象升那一刻起,他身上的东林党的印记就抹不去了。
柳随风能抓住最敏感的地方,但往往太过急功近利。他在尽幕僚的责任,但真正的决策者是翟哲自己。
“左良玉!左良玉是东林党!”柳随风退而求其次。
“拥潞王吗?”这些藩王在翟哲的脑子里不过是个名号,“以军镇成拥戴之功,光宁绍军镇太单薄了,唯有拉住左良玉为伴方可。”
柳随风点头,说:“大人不易出面,以免计泄惹祸,朝臣对武将干政尤为忌惮。”
“左良玉若动,宁绍军镇可见机使舵,摇旗呐喊,遥相呼应!”
柳随风又兴奋起来,“我认识一个说书人,和我同姓,叫柳敬亭,与东林党及左良玉均有来往,我马上请他出面联络。”
翟哲先点头,再说:“此事可与钱谦益谋,不可与史阁部谋,史阁部法绝对不会同意军镇干政。”有的时候无耻的人更容易合作。站在翟哲的立场,他很能理解史可法的难处。
太阳出来了又落下,一日一日由于白驹过隙。
江南新君未立,又害怕李自成挥兵南下,翟哲心中不祥的预兆愈来愈浓烈,急书一封送往浙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