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船绕舟山岛一周返回定海后所,翟哲是新上任的浙江防倭总兵,黄斌卿作为舟山参将竟然没有前来拜见,显然没把他当回事。官阶高一级的翟哲若自行上岛就太掉价了。
战船最近离舟山岛只有五六里,翟哲能看见岛上如蚂蚁般大小的人在活动,“黄”字旗帜在岛上高处飘扬。
“这个黄斌卿,呵呵!”翟哲哼哼了一声。
身后的几个水师游击、杨志高和逢勤等人都在等着他的评价,但翟哲却什么也没说。一切都在不言中,若翟哲是像前任王之仁那般安稳中庸的总兵,他和黄斌卿还有安然共处下去的可能。
“大人,听说此次王总兵调离别任,黄参将一直瞄着宁绍总兵的位置,暗地里也下了不少功夫。”一个水师游击察言观色,插上一嘴。宁绍水师与舟山驻军毗邻,双方平日来往不少。舟山的补给都需要从宁波港运出去,黄斌卿平日里没少给卫所的守备好处。
“他怕是有些不甘心吧!”另一个守备添油加醋。
步卒的那边的动静在水师中传的沸沸扬扬,听说原有的几个守备都被调任至总兵直属营,成了只有官职没有实权的光杆,他们几个私底下没少打小算盘。
“回去吧!”翟哲转身进了船舱。
无论是水战还是海商的途径,他都不熟悉,但若事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那岂不是要把他累死。市井之中自有英才,他现在要做的是招揽干将,如步卒的操练他现在也慢慢放下了。
舟山岛上,黄斌卿看着浙江防倭总兵的旗舰绕岛一周,悄然离去,心中隐隐生出一份不安,暗觉自己有些过分了。一个北境来的解职副将,突然宁绍地来当总兵,他这些年缉捕海商捞的那些银子都白花了出去,心中不平才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无论是浙海还是闽海,现在都是闽人郑氏的天下,黄斌卿到也没太过在意,三日后上备下一份重礼上岸,前往拜见翟哲,没想到翟哲竟然不在。不但宁绍总兵不在,副将萧之言也不在,一个粗愣愣的游击将军在总兵府对他爱理不理。
这人便是孟康,左若和逢勤练军忙碌,他倒是得了一份空闲,又听说黄斌卿的传闻,以他的脾气能给他好脸色才怪。
杭州府往太仓的道路上,一群看上去很奇怪的行人脚步匆匆,有劲装的汉子,有身穿布衫的文士,有踩着皮靴的军中将官,还有一个隐藏在众人中独臂的随从。
翟哲匆匆放下军中之事前往太仓正是为了参加张溥的葬礼。
张溥一个多月前落水,尸体在十几日后才从太湖中捞出来,早有一股腐臭之味。仆从通过衣服辨别出张溥的身份,无锡知府亲自往太湖边吊唁。众人初始皆以为是淹死,后来仵作检查尸体,在其肠胃中发现有慢性毒药。而在张溥离开南京之前与吴昌时曾经密会过,这个消息很快被压了下来,张溥的弟弟张采草草把兄长收尸运回太仓老家。
此后的近一个月中,张采为兄长鸣冤。无锡知府把那日雨中渡张溥过河的艄公抓捕归案,把他两条腿都打折了,也没问出什么结果出来。初始江南诸生还闹得沸沸扬扬,当张溥有可能是中毒而死的消息传出来后,闹的人少了一大半,再往后七八日,张家门可罗雀,只偶尔有些士子前来拜祭。
一行人两日赶到太仓。
张家在是太仓的望族,但张溥家不算有钱。张溥本是太仓张家的侍妾所生,没能分出多少家产。他中进士后,没有任过官,家中没有积蓄。后来集聚众社组建复社后,因名望所累,更加洁身自好,银子往外撒的多,往里收的少。
翟哲一路问到张溥的家门,丧幡摇摆,哀乐声声。
有张家管事前来接待,翟哲带萧之言、宗茂、季弘等人到棺木前吊唁张溥。张家并没有几个客人,有些兵丁在那里帮忙。
红漆棺木堵在堂屋大门往里三四步内,张溥的弟弟张采披麻戴孝,带着张溥的两个幼子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
这是翟哲第二次参加正式的葬礼,前一次他和张采现在的身份近似。
无论张溥是被毒死还是淹死,翟哲都没有为自己解脱的理由,他也没想过这样做。战场或者朝堂之争,胜利者前行的靴底不可避免会沾染上鲜血。卢象升死后,翟哲自己没发现,他对这个世界冷酷了许多。
鞠躬时,翟哲心中默念,“人总要做自己能力之内的事,天如先生,你好生安息吧!”
人总要做自能力之内的事!这也是他对自己所说。妄想得到不切合实际的助力,他曾经做过那样的梦,卢公之死把他敲醒,还好他还有机会,没有这么快像张溥这样躺在这里。这是他的幸事!
宗茂拿出扎满白花的一千两银子的礼盒交给管事,对张家来说已经算重礼了。张溥在世的时候,无数人争着把银子网站里松,张溥一两也没收下,如今想要也没有了。
礼毕后,管事引翟哲往偏厅歇息,张家没想到一个没什么交情的武将会来拜祭。
那管事出门,客厅中只剩下同来的几个人。
“这便是江南复社魁首的葬礼。”翟哲暗自摇头,远比不上卢公的丧事风光。虽说人走茶凉,但也太冷清了点。
正在暗自感慨的功夫,张采引着一个中年人走进门来,那人一深褐色绸缎面的布衫,双眼微微往下陷,像山林中饿急了野狼一般有光泽,下巴留了一小撮浓密的胡须,一看便知是专门打理过,从内往外透着一股精明、狠毒的气息。
张采伸手引荐:“翟总兵,这是凤阳总督马大人!”
马士英!翟哲颇为惊诧,匆忙站起身来行礼,说:“拜见总督大人!”
“翟总兵无需多礼,坐下说话。”马士英伸手扶住他,说话的功夫移步坐了上首,萧之言等人自觉退下。
张采坐在两人对面,摇头苦笑,脸现悲色,“平日里自诩为家兄门生者不计其数,如今来拜祭送葬者寥寥无几,马总督二十天前便遣亲随前来帮忙,翟总兵更是素昧平生,江南诸生让人心寒。”
马士英和翟哲对视一眼,不好接话。
从张溥之死后的案件疑点查探,到办理丧事,江南士子的态度让张采心寒。自众人知道张溥有可能是被吴昌时毒杀后,张家的门槛便清净了。张溥一死,吴昌时成了复社与内阁首辅周延儒唯一的联系人,对于还想为官的士子来说,当然要撇清与张溥的关系。
看张采还在那里絮叨,马士英摆手道:“我能从待罪之身,到坐上凤阳总督的位置,天如先生是出过力的,为丧事尽点心应该。”
翟哲点头,“正是如此。”
他和马士英确实都借过张溥的光,但马士英身为凤阳总督,能尽这份心,让他刮目相看。看一个人怎么样,不是看他说什么,而是看他做什么。马士英当上凤阳总督九成的恩情要归阮大铖身上,阮大铖还是复社的对头,马士英能做的这份上,比那些所谓的复社士子要强上百倍。
午后出殡,随棺木送葬的士子有四五十人,张溥的丧事全由马士英帮忙打理,一场丧事草草收场。
棺木入土,翟哲和季弘才算放下心来,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了。实情到底怎样,恐怕连当事人也不清楚,是吴昌时毒死的张溥还是季弘淹死的张溥?一切秘密都归于土下。
几人在太仓住了一宿,次日清晨,翟哲辞别张采及马士英踏上归途。
归途不急,一行人边走边欣赏太湖的绚丽****,谈起张溥葬礼上重重,翟哲说了一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子,负心多是读书人!”张溥之死让他对大明的现状认识的又深了一层。
宗茂说笑道:“大人,我们现在可也是东林一党!”
“我想当东林党,别人也不会把我们当回事。不过在江南当被当做东林一党,还是有些好处的。”
宗茂冷笑一声,说:“凭什么军中将士血洒沙场,见到文官要屈膝卑躬,官绅不但不用缴纳田税,还占尽了各种好处,朝廷就是太过优待士子,才会有今日的颓局。”
“你说的很好!”翟哲用赞许的眼神看着宗茂。他知道宗茂聪明好学,但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见识,“我在想你一直跟着我理财,实在有屈才了,不如去考个功名,日后也许有用得着的地方。”
“要那劳什子功名有什么用,”宗茂不屑,“与那些素位尸餐之徒为伍吗?”
翟哲笑着说:“嗯,在你没有打破这大明朝的规矩之前,还是要去适应它。”他喜欢宗茂的锐气,像他十年前义无反顾杀向土默特部落。这些年随着他年纪增长,位置变化,行事逐渐沉稳,但骨子里还是留着喜欢冒险的血。
季弘一路上话语不多,萧之言好像对这江南水乡的风光也不怎么感兴趣。
“萧兄,这江南的女子如何?若是见到一个中意的就娶了吧!”翟哲逗乐。
“这些日子一直憋在军营里,还没机会去尝试。”萧之言哈哈大笑。
季弘憋出来一句话,“萧将军听说过秦淮八艳的名声吗?那可是江南一等一的名妓。”他管暗营,这几人没有比他还熟悉江南了。
“很有名吗?”萧之言起了好奇之心。
“季弘,你胆子不小,不怕我回去告你的状!”宗茂嘿嘿偷笑。他与季弘是连襟,知道季弘在家对文莹很尊重。
“不在秦淮河畔走走,枉来这江南一遭了!”翟哲也听过那里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