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杭州往宜兴的官道上,两辆黑色马车不紧不慢的转动轮轴。
在江南水乡,很少能见到马车这种交通工具。那是达官贵人、富商子弟闲极无聊时的消遣物,携妓郊游时用来充脸面,摆排场时用的。这两辆马车一看便是新制,黑色的斗篷隐隐闪亮光泽,驾车的马匹均是四肢健壮,双目有神,一看便知不是普通拉货的驮马。
过往的行人忍不住多看一眼,有人眼神中掩饰不住羡慕,有人恨恨的土里吐上一口吐沫
翟哲盘膝坐在第一辆马车里,拉车的马匹是他带过江的战马。
几个月间,他在江南的已经小有名声,但仅仅限于和卢象升有关联的人物,对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人物,他不会没事找事的露脸。人靠衣装,他不喜欢这种奢侈的装扮,但不这样,他根本无法挤进那个圈子。
周延儒很欣赏他,至少从表面上是如此,但当过大明首辅的人物,心思岂会被他一眼看透。
为了这次的密会,他放弃陪伴乌兰生产的计划,希望回去的时候还来的及。
从杭州到湖州府,马车顺着太湖边的堤岸行走,左侧窗外的水面笼罩在一层白雾中。一路行来,从湖州府到苏州府地界,两侧的水田中不像宜兴那般全是金黄色的稻田,竟然一大半全是桑树。太湖两侧是大明有名的鱼米之乡,湖州的丝绸天下闻名,种桑养蚕想必比种水稻收益要高上不少,但现在大明最需要的不是丝绸,而是粮食。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眼下连个落脚的地方还没有,像这些关系国运的大事不是翟哲能左右的。
马车进入宜兴地界,在宜兴县城东门拐了个弯,停在竹海中隐匿的周家庄园。宜兴地界竹海连绵,这一带翟哲很熟悉,卢象升家与周延儒家只隔了十几里地。
柳随风从第二辆马车中走出来,一套青色的文士服,手中拿了一柄折扇,看上去说不出的风流倜傥。江南的文士都讲究这个调调,柳随风不得不入乡随俗。
周府的家人打开庄门,有小厮引车夫去安歇,翟哲与柳随风前后走入偏厅,仆从上茶,让他们在这里等候。在周府门下,两人什么都算不上,不敢有一点不满的念头。
等了约有半个多时辰,翟哲喝完了五六盏茶水,茅房都跑了两趟了,一个仆从走进来:“翟东家,老爷有请。”
翟哲与柳随风换了个眼色,跟在那仆从身后出门,在宅子中七绕八绕,到了一个小圆门前,那仆从低着脑袋禀告:“翟东家到了!”
里面传来一个阴柔的声音,“快快有请!”翟哲听的真切,正是周延儒的话语。
他三步当做五步走,故作文雅之态,悠哉走进圆门,里面有一个凉亭,坐了四个人。脸色白胖的周延儒,下巴一缕黑髯两腮无肉脸色严峻的张溥,还有两个人翟哲不认识。
坐在南首的中年文士,双目滴溜溜乱转,老远就在打量翟哲,笑起来样子让翟哲觉得很不舒服。
坐在北首一个穿着长袍的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文士,额头皱纹堆积,颧骨突出,只有一双眼睛极其灵动,与他整个人的老态很不协调。
“见过挹斋先生,天如先生!”翟哲躬身行礼。
“这是礼部主事吴来之,那是集之先生。”周延儒指点介绍。吴来之是复社成员,礼部主事吴昌时,被称为集之先生的是他多年老友阮大铖。
“这便是九老的学生翟彦直。”周延儒再指向翟哲,彦直是翟哲的字。
那两人坐在座位上稍稍一抬手,并没有表现的太热情,翟哲的功名只是个秀才,解职的副将在他们眼里只算是不解****的粗人。
翟哲一一见礼后坐在周延儒侧下首,细细辨察这几人的神态。
张溥在他出现的时候,眉头微皱,显示出烦躁和不屑。吴昌时好像对他很感兴趣,一双眼睛在翟哲身上转,让他举得自己的衣服好像被扒光似。阮大铖看他一眼后就直接表现出对他的无视。
在座的四人无一不是江南名流,全是进士出身,只有翟哲是个微不足道的秀才。张溥对周延儒执意要把这个粗人拉进来,掺和到这么重要的大事中甚为不满。
“挹斋先生,有来之在京城通消息,我复社门生泣血上书,这件事至少有五成的希望,圣上不会视若无睹。”张溥的声音很干脆,像两片金属摩擦,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味道。
翟哲到江南两个多月了,知道这个复社魁首在这里的势力。张溥虽然没有任官,但无论到那个衙门,就连一镇巡抚也不敢对他无礼。
复社由云间几社、浙西闻社、江北南社、历亭席社、云簪社、吴门羽朋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与江南应社等十几个社团联合而成,唯有张溥能把这些人联合起来。江南文武将吏、士大夫自称为张溥门下人不计其数。
“嗯!”周延儒点头,却不表态。他是当过首辅的人物,当然不会被张溥的手段蒙骗。若是复社的呼声有用,当年东林党就该能让李三才坐上首辅的位置。
“圣上对温党不满,只有薛国观还不知死活,挹斋先生复任首辅众望所归。”吴昌时把目光从翟哲身上收回来,插了一句话。他声音尖利,语气听上去极其恶毒。
“温体仁嫉妒贤良,杨嗣昌害死九老,圣上迟早会识出他们的真面目。”周延儒摇动手中的蒲扇,不急不躁。
“京中走动,花费巨大,司礼监、锦衣卫那些人最了解圣上的心思,一个个都要喂饱才能吐出象牙。”吴昌时说的周延儒连连点头,张溥脸色变的有些难看。
温体仁被解职后,温党一脉都是秋后的蚂蚱长不了。吴昌时暗中揣测崇祯的心思,当年温体仁把周延儒斗回老家,这么多年来,大明在温体仁的掌控下,像一艘破船窟窿越来越大,难免会对周延儒有起一点眷恋之心。现在就是要把皇帝的这个心给拔起来。
“二十万两银子!”吴昌时伸出两个指头,“至少!”他才从京中回来,这不是无的放矢,是打探不少人的口风得知的。
翟哲倒吸了一口冷气,转念一想,大明首辅!能坐上这个位置花这么多银子不算亏。现在的问题是,崇祯皇帝的心思琢磨不透,若是事不成,这些银子怕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翟哲知道自己被叫到这里的目的,这种事情不可宣扬,一旦事泄,立刻声望扫地,人知道的越少越好。
“我在复社筹集了十四万两银子!”张溥声若洪钟。复社人多嘴杂,不是一条心,如东林党元老钱谦益与周延儒是死对头,不但不能去筹款,连口风都要把紧。复社门生中,值得他信任的多是谦谦君子,不可与其商议这等阴暗的事情,但有些污垢之徒的银子又不是那么好拿的。他声望虽高,家境却不是很富裕,很多时候声望和银子不可兼得。
“我出四万两!”一直看上去有些昏昏欲睡的阮大铖一语惊人。
“集之兄!”周延儒言语中也有些动容。两人相交多年,阮大铖是官宦世家,家中良田几千亩,但四万两银子也是近半数家产,如此慷慨解囊,若是事不成,他无以回报。
阮大铖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说,神态中倒是很豪爽。
“若挹斋先生不嫌弃,小生也愿奉上四万两银子。”翟哲知道这等机会是别人想求都求不到的。他这些天对周延儒的心思没白花,也许是对卢象升的忠义之心,让周延儒侧目相看。
周延儒点头表示认可,拿一个武将的银子,比拿那些复社门生的银子要让他安心的多。
张溥力推他上首辅,其心不言而喻,此事若成这个把柄便会死死把握在他手中,但这杯带毒药的****他无法拒绝。在宜兴蛰伏六年了,被温体仁斗倒六年了,他从未忘记过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滋味。
“挹斋君若坐上首辅,当以东林子弟为重,革除积弊,让大明天下重归太平!”张溥的语气让一旁的翟哲听起来都觉得不舒服。
听说张溥还是周延儒门生。但自从崇祯二年,周延儒联手温体仁与东林党反目后,他回到江南只能仰曾经的弟子鼻息度日。
大明朝廷的党争,柳随风曾经给翟哲详细讲述过。崇祯皇帝先利用东林党斗败阉党,再在崇祯二年己巳之变后把东林党人贬回老家。周延儒是江南人,但察言观色的快,不但不与东林为伍,反而与温体仁联手斗倒了东林魁首钱谦益。自此大明的首辅的位置几乎就在温体仁和周延儒手中交替。
崇祯不喜朋党,东林党人再想入阁难比登天,因此才有复社和周延儒的联手。
“挹斋君坐上首辅,我只要个吏部给事中的位置!”吴昌时干笑,他突然饶有兴趣的看向翟哲,问:“彦直君想要什么位置?”
张溥和周延儒的目光扫向翟哲。
朝堂大事与菜市场的讨价还价没什么区别,翟哲心里嘀咕了一阵,略作沉吟,张嘴说出了自己思虑已久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