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衍叹息道:“安禄山、史思明折腾七年多,攻破河北一百五十余城,毁坟烧屋,掠财劫色,壮者死锋刃,弱者填沟壑,使中原动**不安,田园荒芜,千万生命死于军乱,时至今日,君非君,臣非臣,兵非兵,秩序颠倒,混乱不堪,汝能奈何?”
史朝义惨然一笑:“禅师所言,额感同身受,无需多言。现在唯一的事实是,额内心仇恨实难消除,必欲同唐军拼死一战才甘心。”
“那么,”摩诃衍指着他腰间的阿嗜尼说:“这个可怜的小生灵让我带走吧。你看,他正在承受着巨大不幸。”
史朝义为难地说:“这是额当皇帝的重要标志物。”
阿嗜尼忽然大喊起来:“额要跟随禅师走!”
史朝义将他从腰间撕扯下来,狠狠捏一下,塞进箭囊。
摩诃衍轻轻叹息:“我能调服发疯的大青牛,狮子,老虎,豹子,鸟雀,但却不能使你这样的弱势群体激流勇退,幡然悔悟,机缘不和,顺其自然吧!”
说完,飘然而去。
第二天,仆固瑒秉承郭子仪之命,遣人送来爆竹、桃符、肉食,说宝应二年正月十五之前唐军不会发动进攻,请城内将士尽管安心过年。
田承嗣等大将认为此举符合郭令公行事风格,建议借机休养生息。史朝义却认定这是缓兵之计,下令实行全城戒严,让士兵严防死守。连续半月,到除夕夜,城外没任何攻城迹象。将士、百姓、商户纷纷请求要解禁,过年祈福。
史朝义坚决不允,并且决定在正月初一举行大阅兵,发誓要与唐军殊死一战。
田承嗣说:“陛下有此坚强意志,我等无不受到鼓舞。但仅靠莫州兵马,还不能稳取唐军。以卑职之见,乘唐军热热闹闹过年之时,悄悄派一权威人士,联络幽州李怀仙精锐将卒,掉头来助战,我们内外夹击,里应外合,一举歼灭唐军,再趁势收复失地,可否?”
史朝义说:“此计甚妙,可是,遣谁去合适?”
“李怀仙功高傲慢,非常人能够指挥。”
“……你是说,让额亲自去调他的兵马?”
“只有陛下有此威望!”田承嗣说,“卑职誓死坚守城池,等待外援。”
史朝义左思右想,最后说:“额优柔寡断半生,危急关头,岂能犹豫徘徊?额决定除夕夜出城往幽州。马上行动,速速挑选五千精兵!”
他下令解除宵禁,士兵市民张灯结彩,鸣放爆竹。立刻,城内充满欢声笑语,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
子时,一切准备停当。
史朝义握着田承嗣双手,泣不成声:“老前辈,大燕存亡在此一举!”
田承嗣叩首流泪,誓死效忠。
史朝义上马,准备下令出发,举起剑,犹豫半响,又放下来,回过头,说:“田老将军,全家百口,老母幼子,全托付给您了!千万不能辜负额滴信任啊!”
田承嗣深深下拜,泪水涟涟:“请陛下放心,卑职等待与众将士共奏凯歌。”
史朝义还想发表慷慨悲壮的演讲,嘴角**半天,却说不出任何话,焦急中,泪花飞溅,拼力喊出一声:“宁布桑瓦!”
然后,策鞭出城。
五千精兵刚刚离开,田承嗣下令关闭城门,走上城头,让士兵用回纥语擂鼓呐喊:“唐朝官军请注意:田承嗣将军要投降官军,显圣皇帝往幽州逃跑了,快去追啊!”
郭子仪怀疑有诈,按兵不动。田承嗣把史朝义老母及妻子儿子全都押送到仆固瑒处。郭子仪信以为真,立即命诸军轻装纵马,追杀。
史朝义领几百残兵昼夜兼程,逃到范阳,饥肠辘辘,精疲力竭。
李怀仙授命兵马使李抱忠关闭城门。
“难道没看见额腰间系挂之阿嗜尼吗?难道额是山寨皇帝?”史朝义生气地说。
李抱忠冷笑道:“田承嗣必定也已背叛了你,否则官军何以至此?告诉你实情,你亲自任命的范阳尹、燕京留守李怀仙已经向唐廷递交降表,要改邪归正!”
史朝义惊呆了:“为人之臣,岂能首鼠两端?如果悔悟,额不追究!”
“史家人对天子时降时叛,毫无恩信可言,大家早就失去信心。何况,吾等本为唐将,被胁迫造反,迷茫不知所从,现在我等既已归唐,洗心革面,岂能再反覆?天不佑燕,唐室复兴!愿你从速决定去就,谋求自全之计。”
史朝义万般无奈,乞求说:“兵饥无粮,唐军追兵将到,请念旧日情谊,赐食一餐!”
李抱忠叹息说:“身为皇帝,沦落至此,悲惨可怜,更复何言?”
他派人送粮于城外开阔地。
众人狼吞虎咽,顷刻间抢食一空。史朝义见状,泪如雨下,从腰间解下阿嗜尼,递到使者手中,说:“田老匹夫奸佞无耻,而李抱忠尚有人味,请将此信物转赠!”
远处传来唐军的喊杀声。
使者说:“李将军不会要那个倒霉的物件!”
他匆匆转身回城。
史朝义周围的军卒陆续跑散,他喊不回来,气得大骂:“田承嗣老奴!爷咒你萎缩成第二个阿嗜尼,永远当傀儡!”
他骑上马,转几个地方,都遭闭门羹。他决定北投契丹。刚到温泉栅,听说李怀仙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拔马头,拐进旁边的小山村。没人。他又策马到另一座山村。还是没人。到第三座较大的村落,史朝义看见一位瘸腿农夫,喊过来,正色说:“爷乃大燕显圣皇帝,不幸战败,又遭众将背叛,走投无路。唐军发出通缉令,俘获爷者,封官三品,赐地千亩,财产无数。爷将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送给你,使你老有所依。请你绑住爷,送去邀功吧!”
“曹虽贫贱,但不屑做那损阴德的事!”农夫摇摇头,淡然一笑,“这样吧,请您到在下农舍,吃吃饭,喝喝茶,叙叙话,再上路,好不好?”
史朝义木然点点头。
农夫带他到一座破敝不堪的低矮院落,有条不紊烧水,做饭。
吃喝完毕,史朝义问:“这个村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家人呢?”
农夫说:“安禄山造反前,村里有三百人。他称帝后,抓的抓,杀的杀,抢的抢,逃的逃,剩下三十人。史思明大举南下时,就剩下曹一个人。因为操自小得小儿麻痹症,腿瘸,不能当挑夫,也打不成仗,就侥幸活到了现在,呵呵,不知道是祸还是福。”
史朝义恍恍惚惚,低头沉思一阵,说:“额想到村口池塘放放心心洗个澡,暂将马匹、佩刀、衣物寄存贵处,可否?”
“好吧,曹为你保存,”农夫淡然说,“如果今天你有事耽搁了,每年的清明节、盂盆兰节或除夕夜来取,我准给你送还。”
史朝义哈哈大笑几声,脱光衣服,手拿宝相花丝绸长巾,将阿嗜尼拴在腰间,在农夫惊讶目光中,在光天化日之下,**裸走到池塘边,仔细搓洗。
同时,深情背诵《宁布桑瓦》。
背完七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士卒竞跑的脚步声。
史朝义爬上一棵大树,将长巾挽个死结,套在脖子上,握紧阿嗜尼,冲远处农夫招招手,俯冲下去,脚蹬两下,松开手,阿嗜尼掉落在土地上……
众多将领纵马而来,最先抵达的是李怀仙。
他举刀砍下史朝义首级。
忽然,史朝义五官怒张,喷出黑气,用嘴叼住阿嗜尼。
李怀仙大惊,急忙用木函盛头,派中书舍人骆奉先连夜送往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