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与鼓声都戛然而止。她们惊奇地问:“你是谁?”

“朕是德嘉沐国的野马王子阿嗜尼!”侏儒脱口而出,他被自己吓了一大跳,肿么会蹦出这个职称和名字?

美女舞娘却信以为真,露点、露背、瘦身、潮涌、秀场,妖娆妩媚,性感指数飙升。侏儒局促不安,不得不启动毛细血管呼吸,不等歌女问“世上有如此寒酸的王子吗”,他就以响亮声音说:“老土,西域流行裸装、素装,好不好?”

舞娘们根本不理睬侏儒的话,她们喜不自胜,疯狂跳街舞,同时说唱:“高富帅,王子,亲!姐们喜欢用任何方式与德嘉沐王国的野马王子建立永久性联系!”

“朕、朕、朕……嗷来傲来……”侏儒吓得瑟瑟发抖,但他急中生智,正色道:“吐蕃大元帅尚修罗在河西与南诏远征军搞联合军演、与回纥志愿军搞挑衅性军演、与嗢末敢死队搞例行性军演、与反唐汉族联盟志士搞针对性军演、与粟特驴友协会搞威慑性军演……还陆续进行沙地军演、水上军演、空中军演、戈壁军演、单边军演等等,旨在夺取德嘉沐,朕为此愁苦不堪,怎能贪图享乐?”

舞娘围绕侏儒继续热舞:“亲!看一看,摸一摸,姐们骨骼漂亮,锁骨微耸,纤细修长的双臂泛着青瓷般色泽,前凸后翘,腰肢被丝绸束带捆绑紧实,衬托出即将绽放的浑圆的饱满的酥部,难道不让殿下想入非非吗……”

朕艰难呼吸。一朵一朵的舞娘仍然在他周围拼命绽放。他眼花缭乱,窒息。他悲怆地想,看来,昏厥前不可能弄清楚自己身世了。绝望中,他愤怒地发出最后吼声:“朕究竟是谁?脑海里为何存有如此多杂乱念头?谁输入的,又是谁输出的?”

话音刚落,有个声音回答:反了。

这确确实实是侏儒的个性声音,可是,朕根本就没有发声啊……

正疑惑,个性声音Ⅱ发问:谁反了?

个性声音Ⅲ回答:安禄山反了。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安思顺会反,哥舒翰会反,封常清会反,李希烈会反,朱泚、姚令言、张光晟、源休、李忠臣、张光晟、彭偃人都会反,即将造反和蓄谋造反的还有……

尽管记不清有多少个性声音在激烈抢夺话语权,尽管每种个性声音包含的内容大相径庭,但朕绝对保证,它们都属于野马王子。这毫无疑问。朕内心充满自信。朕正对自己超强的分别能力沾沾自喜,忽然,朕又被一双大手揪起来——奇怪啊,汉族人的脸盘,突厥人的胡须,回纥人的鼻子,粟特人的眉毛,吐谷浑人的眼神,南诏人的表情……这凶神恶煞是谁?

“别问本官是谁!”大手恶狠狠地问:“造谣惑众的路人甲就是你吗?”

朕诚惶诚恐,点点头。

大手指指舞娘:“是不是这些阿史德通过鼓声聚拢百姓,传播谣言?”

被攥在手中的侏儒坚定摇摇头。之所以很有范儿完成此动作,乃是觉得重复点头的动作太单调。二十二位舞娘免遭杖脊。据说她们因此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成为昙旷法师顿门巴的忠实信徒……哦,渐门巴弟子们迫切地要提问,对不对?你们想知道,**娘在龙城擂鼓,如何又在敦煌入佛门,有点耐性,好不好?渐门巴信徒不是倡导循序渐进嘛,呵呵。

朕接着讲吧——别急,即将破题了,呵呵。朕非常非常担心,在座渐门巴弟子若失去耐心而转投顿门巴,那莲花戒大士可就惨了,呵呵——猛然间,悬空的侏儒感到筋骨忽地轻松。原来,凶神恶煞已经松开手,将朕高高托起,发表演讲:“具有超常神通的大英雄准确预言了叛贼安禄山起事,本将要携其到廷廷为大家邀功!”

朕怎么又成了大英雄?莫名其妙!

观众沉寂片刻,呼声雷动。不过持续时间非常短,又被另外的嘈杂声淹没,好像说哥舒翰叛变投敌了,好像说封常清朝廷腰斩了,好像说皇帝要逃离京城,正往敦煌而来……那段时间,朕被众人争抢,在不同的大手中转来转去。那些暴徒个个力大无穷,无比野蛮,乱抓起来不分眉眼,朕遍体鳞伤,生不如死。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声逐渐平息。朕终于可以有秩序地呼吸,有条理地观察。朕发觉被安置到一个铺着丝绸面蒲团的高脚椅子上。对面坐着一位面目慈善的僧人。旁边是一位目光如炬的武将。后来知道,他们是禅师昙旷和敦煌军事长官阎朝。

“只有你知道纯陀藏匿黑铁的秘密地点,”阎朝俯下身,和蔼地说:“你知道,敦煌即将被吐蕃大军围困,我们要坚守到底,急需要大量兵器。”

朕不假思索说:“在野白杨林和马莲井。”

阎朝苦笑:“从龙城到敦煌周边,叫这种名字的地方有上百处。”

朕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野白杨林又名‘龙城地王沙陀用长泉宝剑刺杀河西节度使杨志烈的地方’,马莲井也叫‘龙城地王沙陀用长泉宝剑刺杀河西节度使杨休明的地方’,长官,这样回答可以不可以?”

阎朝与昙旷法师密谈半饷,走了。再次见面,他慈祥地望着我,“小乖乖,你的信息非常准确,敦煌感谢您!昙旷禅师发愿要让你恢复常态, 小可爱,你要对佛地敦煌和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纯陀藏匿黑铁地方还有一处……”

“哦,实在抱歉,忘了告诉你们,”朕拍拍小脑袋,说:“那个地方是‘阎朝计划用长泉宝剑刺杀河西节度观察处置使周鼎的地方’,有不少加工过的半成品。”

阎朝忽地站起,脸色变得煞白……朕悚然想起被攥得窒息的情景……阎朝没发作,他围绕朕转了几个八字圈,快步离开。此后,连续多日再不见那位达人。昙旷法师每天来,谈河流、土地、粮食、蚊蚋、牛虻、野白杨、马莲井、柽柳、鸟、红野牛、石头、草窝、雪峰、大漠落日、沙尘暴、雅丹、蒲昌海、月牙泉、奶奶级潮人等等。朕不清楚他受派遣还是自愿来,也不明白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大街小巷响起激烈打铁声,此起彼伏,昼夜不停。朕忍不住问:“这不是纯陀的节奏,难道龙城铁匠铺换人了?”

“这不是蒲昌海边的龙城,”昙旷法师微笑说:“是敦煌士兵们在制造兵器。”

侏儒大吃一惊:“朕从未挪过窝,怎会到千里外的敦煌?”

“呵呵,玩笑开大了,开大了,”法师微笑。接着,他苦口婆心,讲如峰如岭的达人和纷乱如麻的糗事,尽管奇崛突兀,朕却充耳不闻。朕只关心如何完成从龙城到敦煌过渡、穿越或翻墙。二十二位舞娘也证明这里是敦煌,有莫高窟、鸣沙山和月牙泉为证。提起打鼓的事,她们一头雾水。朕唱两遍“金箍滴噶棒滴噶棒”,她们也毫无反应。

难道集体失忆了?朕不甘心,问:“你们认识朕吗?”

“认识啊,怎么会不认识野马王子殿下!”她们齐声说。

之后,再不搭理朕,转而讨论在莫高窟修造最大功德窟的计划。朕对这些事毫无兴趣,无意间听谁叹息说:“唉,阎朝那二货强令所有铁器都要上交,否则,舞娘功德窟早开工了。”

铁器?纯陀?龙城?驼轿?蒲昌海的涛声?……一连串熟悉符号如同蚊蚋,密集袭来。朕忍受不住,挥舞双拳,大喊:“造反!造反!”

舞娘无动于衷,继续探讨功德窟的形制、塑像、彩绘、供养人服饰。朕郁闷至极。忽然,外面擂起紧急的鼓声。八位金刚般武士冲进来,带朕到点兵场。

阎朝站在带有凉棚的土台上,慷慨激昂,发表讲话:“大敌当前,敢私藏铁器者,图谋不轨者,散布虚假信息者,一经查实,军法论处!”他从金刚武士手中接过朕,说:“这就是有重大立功表现的野马王子阿嗜尼,他曾协助本官成功破获纯陀走私黑铁案件,现在,他预言城中有人里通外连,准备献佛舍利、‘混沌’和‘倏忽’取悦吐蕃元帅。”

众将义愤填膺,大声疾呼:“将变节投敌分子揪出来,车裂!”

阎朝用手指轻轻捋几下朕小脑袋,说:“小可爱,你当众说,谁是可耻的造反者?”

刹那间,朕成为众人关注焦点。朕感觉到热血在狭窄的支脉通道中呼啸奔涌。朕酝酿出慷慨激昂的范式说:“造反者就是阎刺史!十年后,他将在城中建筑高高的盟台迎接吐蕃大元帅,并且献出所有兵器、铁器、铜器、银器、土地、牲口、人口、户籍、动产、不动产、各类酒、丝棉、腐烂的野鸭蛋……”

朕滔滔不绝,比唱“金箍滴噶棒滴噶棒”还爽。这是朕生命中的第一次陶醉。将士被朕即兴发挥的超常效果折服,表情酷毙,全场鸦雀无声。忽然,昔日的舞娘、今日的“光头姐”鸽女士、午夜恶魔、维纳绞杀手、黑色大丽花等各穿一身粉红色露胸露点露臀透视裙,手捧鲜花,姗姗走来。这更激起朕的表演欲,语速更快,爆料更多,声音更响亮。朕听见有人啧啧赞叹:“野马王子高不过大拇指,但嗓门奇大,如晴空打雷,若非亲临现场,很难相信。啊哈,掌握话语权确实很重要。”

朕在百忙中如此回答:“当年朕在龙城被囚禁时练就的童子功。你们想一想,声音要穿透二十二层由金属、木材、皮草、麻绳、胶纸等构成的驼轿,没有霹雳效果,怎么能行?”

谁料,野马王子的大嗓门引起阎朝及其僧俗部属羡慕嫉妒恨。朕被中断演讲。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由于被陶醉感覆盖,朕记不得了。当陶醉感烟消云散,阵阵疼痛袭来时,朕才发觉像小老鼠那样被“羁縻”在碱水泉的边骆驼刺中。碱水泉的水异常苦涩,由于“羁縻”小可爱,更名为“野马泉”,传遍河西、雪域和西域,成为著名羁押地。据某些说法,朕在痛苦中熬过十年。但朕觉得这过程仅仅一瞬间,全部记忆只有阎朝三句话:

“小侏儒,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为何恶意造谣?”

“小精灵,你如何预言到本官的结局?”

“小可爱,吐蕃占据六十年后才退出?敦煌人会不会真的变成吐蕃人?”

朕记不清当初是如何回答的。反正,阎朝听从昙旷法师建议,使朕摆脱羁縻状态,回归自由。接着,摩诃衍法师说:“你不要生妄想心吧。”朕如遭当头棒喝,立即清醒。此后臣再不以野马王子自居,臣就是顿门巴的阿嗜尼。

第三件事,也算第三顿记忆:顿门巴禅法——尤其是赞普殿下经过光洁禅法濡染的浩**恩泽,使臣从往昔卑微弱小的侏儒变成现在英武飒爽的修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