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我从权利顶峰坠落到最底层?按照常规路线,再次爬到元帅位置需要多少年南征北战和多少个日夜的辗转反侧?而且,必须把暴力当作生活的一部分,残酷无情,荼毒生灵,嗜血如命,造谣诽谤,钩心斗角,投机取巧,装疯卖傻,装嫩买萌,培育贪、恶、阴、毒、狠、辣、厚、黑等多种品质,锤炼得超忍耐超冷静处乱不惊刀枪不入……现在,一切都轰然垮塌,我又被摔回原地。既然被轻而易举地抛进舍人队伍,也有可能被征为士兵奔赴最危险战场厮杀,或者被作为嗢末遭受桂部勇士遗孀没日没夜的性疯狂虐待。我觉得脊梁骨冷风嗖嗖,万分恐惧。脚下的沙峰似乎在快速松动。必须离开这险恶之地,做个无忧无虑的商人吧。我打算躲进茅厕将过于显眼的服装反穿,然后绝尘而去。
刚进入简易茅厕,就有人敲背。
竟然是五花脸!
他一叠声抱怨:“受不了,真受不了!假话连篇,谎话连篇,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朋友,我借口撒尿跑出来,免费赠你大元帅职位,拿上这件瑟瑟告身,上任去吧!”
告身牌上刻着尚修罗的名字和官位。肯定是昨晚在酒肆中被偷。我没有多想,一把抢过,回到熟悉的位置上。左右侍卫没有异议,大概认为大元帅如厕归来。
我做个习惯动作,汇报继续进行。舍人却站在原地发愣。我重复一次,他还无动于衷。
“难道想要出场费吗?”我大声喝问。
舍人匆忙上前,结结巴巴说:“大元帅手势更换得有点频繁,记起来很困难,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现在开始汇报……两只交头接耳的野鸭并非当年亲密无间的情侣,其实,我们想喝佛祖赐予雷音寺住持的圣水,以便能够聪明点,呵呵,本官要汇报的内容是——”
我吃了一惊,难道五花脸已经……
“本官?谁任命你官职了?”
“口头禅,口头禅,”舍人挤挤眼睛,突然情不自禁,嚎啕大哭起来:“大元帅,您要为我申冤啊!卑职卖老婆,卖孩子,倾家**产,刚买到一个小职,就吐蕃大军包围,我怕打仗,在鹦鹉谷隐姓埋名等十一年,发现彻底没希望了,才自谋生路……
我不耐烦地叫喊:“沙岭晴鸣!”
卫士拖开这位可悲的屌丝。
接下来上场的舍人扭扭捏捏,低声说:“绝密信息,请求单独汇报。”
“少啰嗦!”
“我蹲伏多少个昼夜,才有重大发现,”舍人环顾四周,犹犹豫豫从怀中掏出一卷麻纸,“大元帅,这是尚未公布于世的《再造形象工程创意书》,策划人是阴家族长阴伯伦……”
麻纸可能被毒液浸泡过。我捂住鼻子,远距离观看。他慢慢展开。麻纸正面是密密麻麻的粟特文,背面是屹立在戈壁滩中的三尊巨像。舍人指指点点,殷勤讲解:“阴伯伦老谋深算,为防止创意泄漏,他请抄经生用粟特文在祖传西汉麻纸上书写文案。为防止文案被盗,他派儿子半夜三更偷偷埋在荒废的马圈湾。呵呵,尽管他挖空心思保密,还是逃不过我眼睛。这是他为巴结新任大蕃部落使河西节度阎朝设计的雕像草图。”
实际上,旁边粟特文的注释说要将尚己立藏、尚赞摩、尚修罗三危山雕凿成三代伟人像,并且用金箔贴满全身。难道这个可耻的舍人不懂装懂?
我指着另外两行粟特文字,问他:“这些说什么?”
“……是赞美阎朝归顺吐蕃的诚意吧。”
“哈哈哈,”我笑到抽筋,将笑声撕裂得异常恐怖,吓得他瘫软倒地,半天起不来,“其实,这几句粟特文字说,要将先祖丰功伟绩和本帅出生时朗诵的《宁布桑瓦》刻写在于莫高窟石崖,正对三危山。”
舍人惊吓过度,死了。
此后三天,再无人提起有关《5106》的蛛丝蚂迹。要么舍人刻意隐瞒,要么五花脸在进行诈骗。别着急,待本帅腾出手,就将这帮垃圾一网打尽,哼!
徐定奴似乎看穿我心思,说:“大元帅,大量不法分子明目张胆利用目前这段僧俗管理真空进行诈骗。或许,这是阎朝与敦煌土著阴谋对抗天朝的策略,绝对不能姑息,迁就!依我看,抓一批,关一批,杀一批,以儆效尤!”
我也想拷问五花脸如何盗窃告身——尤其要弄清楚,在他冒充大元帅期间,舍人的汇报中是否涉及到《5106》。尚塔藏率领精兵三百执行命令。那家酒肆与五花脸神秘消失。
按照我提供地点,他们只能找到马圈湾。奇怪。
负责“保卫”阎朝的论三摩说,出于安全考虑,把这位即将就任的大蕃部落使河西节度安置在某座寺院的禅室内。除了会盟,不准接见任何人。
他强调:“只有大元帅知道阎节度的每个精确藏身地。”
“这段时间,你没觉得本帅有啥异常?”我沉思一阵,委婉问徐定奴,“阎朝以不杀生为由,又纠缠一些会盟使身份、代表名额等借口拖延时日,磨磨蹭蹭,不肯践行盟约协定,我十分烦恼。”
徐定奴满脸不屑:“突厥人有句格言,‘用计可以捉到狮子,用蛮力逮不住耗子’。您已经牢牢控制阎朝这只耗子,没必要在他身上消耗力气。”
我豁然开朗,猛击大腿:“本帅也知道一句突厥格言,‘没有不犯错误的智者,没有不迷路的带路人,’尚修罗并非神人,岂能事事如意?本帅有主意了。告诉舍人们,汇报工作照常进行,直到最后规定期限——钢铁般牢不可破的期限。”
“请大元帅恕罪,卑职忘了最后期限是什么时间……”徐定奴犹豫片刻,忍不住问。
“或许,别人没有必要清楚,阎朝知道就可以了!”
大元帅再次全副武装,意气风发地坐在大帐里继续听取汇报,一边望着五色龙那样蠕动从山脚沿着沙峰蜿蜒而上的队伍。为防窜队,大多数人备有芦苇、红柳、胡杨、骆驼刺、甘草、笈笈草、罗布麻等植物及破布片制作成的草人或傀儡,书写名字、性别、年龄、籍贯、身高及履历等信息,在不得不暂时离开时帮忙占位置。因此,这个队伍如同漂浮在戈壁滩上的一道怪异旗帜,五花八门,不伦不类。鸣沙山跃动,旖旎,让我眩晕。这帮舍人进行毫无意义的表演。整个队伍如同一张绷紧的弦。为了维持基本生存或者胜过同行,他们如临大考,高度重视周边,又彼此提防。一方面严防死守,不让信息或陈述方式泄漏,另一方面却又不择手段窃取他人信息、经验或成果。他们甚至将咳嗽放屁眨眼睛打喷嚏打哈欠之类难以控制的自然声扭曲成多声部多音节,迷惑对方,误导对方。据统计,已有三十六名舍人因高度紧张、忍屎憋尿、兴奋过度、悲观绝望,当场暴死。
这方面可笑事极多,不备述。
谁都不可能想到,我表面听取舍人汇报,只为秀给尚结息看。因此,当飞鸟使带来令人欣悦的消息,我心情大开,无论舍人陈述再冗长无趣,都耐着性子倾听,直接导致“冗长无趣”流行;倘若快驿递送来的情报中涉及“南诏王派使秘密联络唐朝”、“黑衣大食正在酝酿夺取西域计划”、“唐使与回鹘王就联合对抗吐蕃问题进行第N次磋商,由于唐朝允诺条件丰厚,会谈取得实质性进展”之类令人郁闷的信息,无论舍人陈述风格多么新颖、多么有趣,我都断然打住,让他们带着极度失落的心情滚下沙坡。因此,没有谁敢再创新。聪明的舍人们发现陈述方式与表达内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成功与否,取决于运气——当然,运气也取决于我,大元帅!而我,越来越深不可测,让这些赌博心理超标的舍人无规律可找。
当舍人叙述到“阎朝喝闷酒时忽然连续不断打喷嚏吓死两只正在**的黑头绿苍蝇”时,我吼叫“沙岭晴鸣”,舍人尽管不甘心,还是跳下沙峰,“轰!”
当舍人说“一支由二百五十匹骆驼组成、满载铁器、胡粉、布料等珍贵货物的无主商队昨夜抵达敦煌城,根据惯例,商队及所在财物归大元帅个人所有。”我无动于衷,甩甩手,打个哈欠,“沙岭晴鸣!”
舍人倒栽葱,自杀式跳下沙坡,“轰!”
总之,不管他们汇报“一百零八名妙龄少女计划组成慰问团,携带珍藏美酒前往鸣沙山犒劳吐蕃高官要员”,还是“遥感到敦煌大户酝酿铸造金佛向大元帅献礼,表达对尚修罗带来新型管理模式的赞赏”,抑或“种种迹象表明,敦煌会盟前兵库被盗的五百铁弓和三万利箭大约分散藏匿在莫高窟或其他寺庙中,根据苯教师喜唐欧巴?、梅贡谢仓、洛卓才俄占卜,它们极有可能躲在佛像肚腹中等待谋反起事”、“三百潮女在党河边当众喂奶,三百童颜**猫女集体卖萌,萌元素十足”之类情报,我都不露声色,糜草人似地挥挥手,懒洋洋说:
“沙岭晴鸣!”
舍人不识时务,想狡辩,被后来者踹下沙峰:“轰!”
其实,我的态度与汇报形式、内容毫无关系。尽管他们已洞悉清楚,却还执着地绞尽脑汁揣测我心思,企图通过汇报信息取悦我,征服我,驾驭我。这更激起我的逆反心理。即便某些信息颇有价值,依然否定。后来,不等舍人们开口,我就叫喊“沙岭晴鸣”,让他们始终惴惴不安,保持高度焦灼状态,让紧张到极限的弦再紧些。
舍人察言观色,及时调整汇报方式。印象最深刻的是耄耋老哥。这位达人为吸引我注意,竟然将做乞丐时从长城烽燧下捡到的垃圾全部展览在身上,我扫视一眼,便了然于胸,准确报数:“木勺、木篦子、木铲、木车轮、木楦头等木器残件18例;丝绸4条;麻布5片;毡片7块;麻、苇编绳3条;磨石1台;麻、毡鞋底4件,毛袜1只,兽骨3只。”然后得意地问他:“本帅统计没错吧?阿咪相信自己的速算能力。”
“错也!”耄耋老哥忽地拉开衣襟,露出一枚挂在前胸的胡杨木汉代封检,字迹清晰,上端用吐蕃文唐文书写“羲和”,下端用吐火罗文和唐文书写“常羲”,左下角用回鹘文题写纪年。年份已被磨损,只剩下“八月十四日寄自宗喀之临蕃”字样……
这潮人玩什么把戏?
他颤颤巍巍,在柔软沙地上艰难行走两步,摔倒,挣扎几次,起不来,羞涩地冲我笑笑,索性像幼儿那样爬行过来,张大嘴,喘息一阵说:“万寿无疆、恩重如山、智慧超群的陛下、大将军、大人、大元帅,您可以忘了朕,但不能不对边郡符信的种类、形制及使用问题不感兴趣,因为,这封发自西汉的封检投递对象就是尚修罗!”
又是老套路。我厌烦透顶,打算让他滚,“沙岭晴鸣”刚到嘴边,一群乌鸦飞过,粪便坠落如雨,淋在耄耋老哥身体及晃**不停的配件上。看那幅狼狈相,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胡须这么长了还当舍人?你是谁?阿咪怎么第一次见?难道没人赡养?你能干动农活吗?”
耄耋老哥谦恭地说:“大元帅,朕的胡须虽然看起来平平常常,但它们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见证过许多影响深远的朝野坊间大小事件。尤其对10枚‘羲和’与12枚‘常羲’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朕是目前仅存于世的亲历者,”他剧烈咳嗽几声,伸伸脖颈,深呼吸,“陛下,您听清楚了吗?它们在鸣沙山的准确埋藏地谁知道?不是周鼎、阎朝,也不是阴伯伦、摩诃衍,而是隐居多年的朕。别问朕名字叫什么,说出来,吓破很多人的胆子。当初,郭子仪、哥舒翰、安禄山、史思明、史朝义、安思顺、仆固怀恩、田承嗣、李希烈、崔旰、郭英义、杨猷、周智光、杨休明、元载、卢杞、张光晟、姚令言、朱泚、源休、李忠臣、浑瑊等诸要员倘若听从朕建议,哼哼哼哈哈哈吃吃吃咕咕咕……”
“浑瑊?你要能让浑瑊归附本大元帅,阿咪立即分一半家产和奴婢给你,并且让你做沙州节儿,特许世袭,主政敦煌!”
他陶醉在沉想中,哈喇子川流不息,我非常厌恶,想吐出“沙岭晴鸣”,让他滚蛋。
“德嘉沐!”耄耋老屌忽然尖声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