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园里没再传出山歌,只有窸窸窣窣的茶树与叶子分离的声音。采石场的阿叶却被这勾魂的山歌给迷住了,这熟悉的旋律让他想起家乡泰顺的畲家女子雷小青来了,直到一阵剧痛从左手腕传来,魂魄才归了位,正在替人扶钎的阿叶被扬起的铁锤重重砸伤,一时间血肉模糊,血滴洒到了碎石块上。

阿松立马从雕刻场飞奔过来,背起哀号的阿叶就直奔小楼。常耀武正摇着蒲扇在厅堂内间正眯眼,听得哀号便起了身,向屋外走去。

“武哥,小叶被锤子砸伤嘞,麻烦你给找个医生。”

“阿松师傅,我这半山腰没得医生呀。怎么这么不小心的,这才几天啊就这样。”常耀武皱着眉应到。

“那怎么办呀?这手不治还不废了。”阿松焦急地说。

“阿彪,你带他俩去对岸镇里的卫生院,快点,顺便叫黄老师回来。”常耀武冲着大门外喂狼狗的常彪喊到。

蛙鸣啸天的小楼里,春香把捣烂的骨伤山草药轻手地敷在阿叶的左手腕,再一圈一圈地绕上纱布,留个活结挂在脖子上。“还疼吗?”春香吹着伤口问到。“现在好多了。”“还好医生说是皮肉伤,要是骨头断了以后可怎么雕石头?”“呵呵,听山歌走神嘞!”阿叶搔掻后脑壳。阿松早已在路上说了太多批评的话,正和茂才呆坐在屋角闷声抽着烟。阿松带来的一条五一和一条西湖早已抽完,正抽着茂才的冰山牌香烟。耀武突然使劲拍了一下阿叶的大腿,“你小子,亏了没砸破脸蛋,要不然我这小妹可有的哭了。”说罢哈哈大笑。堂屋里的人跟着哄堂大笑起来,春香瞪了一眼耀武,“哥,你说啥呢?!”“阿叶,我们去外面走走。”说着扶起阿叶朝门外走去,到的门口转身朝耀武捏着拳头嘟起嘴示威。堂屋里又是一阵大笑,这次连焦虑的阿松也跟着笑了起来。

“阿叶,你怎么听听山歌就能走神的啊?我们紫云这经常唱山歌的,我也会哼两首,没啥稀奇的。”

“我老家也有唱山歌的,是一个小民族畲族他们才会唱。我阿爹都叫他们畲客,他们人很热情,阿爹年轻的时候去挑担走路,都会常常经过喜欢居住在山头上的畲人,他们就会热情地唱起歌来欢迎客人。”阿叶若有所思地说。

“嗯,这样的吗?然后你就听入神把手差点打折了?不对吧?”春香把手别在后面,有些坏坏的看着阿叶。

“是这样的。我……我……我……,我也在畲寨做过帮工的,我们那里跟紫云一样都是山沟沟,还不如洞溪,以前穷得很,劳力不用钱去买,只要换着干就可以的。”

“还不对。说,到底是啥原因?”伶俐的春香紧追不放。

阿叶望着对岸小灯点缀的洞溪镇,转身凝重地看着春香,看的春香直发毛,早已入秋的天气显得更凉。春香使劲搓着润如玉瑙的手臂。

“春香,我也没想瞒着你,我走神确实不是因为山歌,而是山歌里的一个女孩。”阿叶望着月夜下的汉江,向春香讲述起三年前的那场事故。

三年前,阿叶代替父亲去帮畲寨雷朝亮家换工,帮助掘园播种和水稻地瓜的锄草,在雷家待了一个多月后才回的家。但这五十多天,却给阿叶留下终身铭刻的爱和遗憾。他认识了雷朝亮的女儿雷小青,那年他们都只有十七岁。雷小青喜欢唱山歌,不管是茶歌、婚嫁歌、还是长长的《盘瓠王歌》都会唱,是寨子里会唱山歌最多的女孩,歌声甜美,经常把别人唱的对不上。相似的年龄,长得清爽,性格又活泼伶俐的雷小青很快吸引了阿叶,两人在田间地头经常边干活边嬉闹,拔秧苗的时候,阿叶会在田里寻找野荸荠给小青吃,小青却乘机抹了阿叶一脸的田泥;他们一起摘花做花饼、摘叶子做绿豆腐、在刺林里穿梭为小青采来许多山莓……

保守的年代里,情窦初开的两个人,相互喜欢的情愫始终没能说出口去,只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闪亮的光。雷朝亮也没太把阿叶当一个帮工来对待,只有玩的离谱的时候才会去像对待自家孩子似的去喝止。阿叶从小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雷朝亮老婆蓝秋花看着和自己女孩差不多大的阿叶,也对阿叶很好,有什么好吃的从来不偏心,阿叶在蓝秋花慈爱的脸庞上短暂地享受到母亲脸上才有的暖。

山里的天气虽然白天炎热但是夜里却是很凉快的,乡亲们劳作了一天后都会睡得很沉。就在帮工快要结束的一天凌晨,雷朝亮家所在的建造于光绪年间的老房子里,堆放在阴沟边受潮的稻草引发了自燃。突然半夜起的火,火势迅速吞没了有着八十多年的木房子,所有人凌乱的奔逃,有的人在火还没烧到的地方迅速地抢救着仅有的粗制家具和粮食,小青凭着自己脚步快,在第二次跑回二层里屋抢拿棉被的时候,走到一楼楼梯脚被坠下的一条着了火的横梁压住了腿,火迅速引燃了小青单薄的衣服,阿叶被间断的惨叫声引去,正要冲进去救,却被不知情的寨子里的人拉住,解释的话没说完,整个里屋在火魔的肆意下迅速解体,纷纷朝小青砸下去,惨叫声戛然而止,留下泪眼无声的阿叶站在火场外。“小青——”“小青被压里面了哪啊哈——”阿叶失控的尖叫哭声唤醒了寨子里的男人,纷纷把水集中向里屋着火的位置泼去,等到人们把小青抢抬出来的时候,早已没有了人色,黑漆漆的身体,脚趾被烧成了焦炭,只有半只被压在梁下还没来得及过火的鞋子和从左手腕上脱落的彩色石串能辨认。在殡场里痛哭的不止有小青的父亲母亲和尚未懂事的弟弟,还有邻舍的叔婶,还有外人阿叶。寨子里的人们纷纷流着泪为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女孩,为这个曾为寨子带来许多欢笑的女孩唱起了山歌,安慰她去往天堂的灵魂。

讲完往事的阿叶控制不住的抽泣着,扶着栏杆颤抖着蹲了下去,分不清鼻涕和眼泪的脸上洗不尽那年夏天的痛。早已泪眼婆娑的春香也蹲了下来,拍着阿叶的肩膀安慰着。

“咦,外面黑啾啾的,你俩蹲那里干啥嘞?”常彪出门方便。

“你不要过来。”春香朝常彪大声喝道。常彪平时就不敢惹这个泼辣的老乡妹,更怕被常耀武刮鼻子,又退了回去,沿着墙根去了屋后。

“春香,我当时只要一个箭步,也许就能拉出小青呀。都怪我还跟大叔解释什么。”

“叶哥哥,这事不怪你,这是小青的命,命就是那么的凑巧。小时候我家的窑洞塌了,要不是我在苞谷地里撒种子,我也会跟我爹一起埋里头了。”春香停止了抽泣。

长吁一口气的阿叶站了起来,手腕的疼痛让他皱起了眉头。

“快把脸擦干净,别让里头那堆老爷们看见了,又得笑话你了。”春香掏出手帕递给了阿叶。阿叶使劲地擦了一把脸,唏嘘一阵说,“你看我把你这么香的手帕给弄脏了,改天洗干净了还你。”“上边都是你鼻涕,我才不要呢。你洗干净了留着吧,你这个榆木疙瘩。”“我不疙瘩。”“你不疙瘩我疙瘩,行了吧。”说完俩人对视一笑。

堂屋里的人都各自回了房,春香扶着阿叶回到房间门口后也回到自己房间。今夜这两个人终将度过一个难眠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