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的身子软软地向后靠,眼底泛起陌生的酸涩。

他与她的约定,她还是失约了,她没有去。

那天他离开之后,她明明是累的,却怎么都睡不着,心开始变得浮躁,变得无法安定。

一方面她承认可以跟左严在一起一辈子,对她来说是非常非常大的**,她想跟他在一起,只要想象都觉得幸福得发抖;可是另一方面,她一想到会跟一个男人结婚,成为真正的夫妻,她就想尖叫、想发疯。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左严是左严,他不是那个男人,他是从她十岁那年就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快乐有他、悲伤有他,跟她吵、跟她闹,抱着她、吻着她,对她说会一辈子在她的身边,不离不弃。

跟他结婚,也许并不是一件那么不可接受的事情,一直到出门,她还不断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可当她走到登记处的大门口,看见那个等在门边的高大男子,她忽然就却步了。

那里,只要走过去,她就结婚了,成为某个男人法律上的妻子,她的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害怕,那种害怕一瞬间就淹没了她,她闪到一棵行道树后,楞楞地望着那个男子。

看得出来,他今天很认真地修饰过,他不是个喜欢穿西装的男子,虽然他穿起来帅到不可思议,但他却讨厌那种束缚的感觉,可今天他穿了。

黑色真的是很男人的颜色,尤其是穿在左严这样一个阳刚味十足的男人身上,昂贵的衣料,精致的剪裁,将他的霸气与自信衬托得淋漓尽致。

她一眼就认出这套衣服,这是她在他去年生日的时候,用自己三个月的薪水为他买的,可以说是她这辈子买过最贵的东西,可她完全不心痛。

这个男人对礼物好像真的不是特别有兴趣,收到礼物时,某人看到是西装,虽然称不上开心,但他还是收进衣柜里放好。她知道他很宝贝它的,虽然公司很赚钱,他并不缺钱,这样的衣服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算什么,可他还是很珍惜。

一直到今天,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他穿着它在等她。

只要他想,他可以做得很贴心,他真的是爱着她的。

伊伙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他是天生的王者,高大俊挺,气宇轩昂,不管是路人还是准备结婚的新人,眼睛都不由自主偷偷打量他,可他统统都无视,稳稳地站在那里继续等。

她已经迟到一个小时了,如果在乎时,迟到五分钟,她的手机就被他打爆了,可今天他没有,没有不耐烦,没有发脾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他,神情平静,不焦不躁。

她想要朝他走去的,可是她的脚却下意识地往后退,这样的男子,这么优秀、这么好的男子,怎么可能只属于她?就算现在是爱着的,那以后呢?将来呢?万一他不爱了,那她-会不会比妈妈还要疯狂?她会不会-想要杀掉他?

终于,她还是转身离开了,越跑越快,快到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一样。

他说的没错,其实她没有信心的,不仅仅是婚姻而已,她对自己更没有信心。

她立刻订了机票,选了纽西兰作为她的目的地,她要离开台湾,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是地球的另一端,这样,她的心才不会那么痛。

飞机上柔软的座椅舒适而安全,她一点一点地往上蜷缩起来,泪如雨下。

左严,从今天开始,我永远也回不到你的身边了,走吧?

纽西兰此时是最美丽的春季,碧草如云,绵羊如雪,可伊秋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这世上缺少的不是美景,而是欣赏美景的那颗心。

她以前经常出去旅行,可是那时她的身边有左严,即使是再普通的风景,她都可以玩得很开心。她现在的不开心完全是自作自受,本来她可以选择另外一种生活的,有他,有爱情,有争吵,可是也有甜蜜,而现在,她只有自己。

她了解左严的性格,说得出就做得到,同样的,他也是了解她的。

那天他跟她说,如果不去,就永远都不用去了,其实他是知道她很有可能退却的,可他还是赌了,只不过,他赌输了。

一直到那天她才明白,原来她是自卑又害怕的,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当年那件事情,受伤最深的不是她妈妈,而是她,它已经深入她的记忆里,如影随形。

那分伤害,让她害怕得不敢跨进婚姻,害怕到宁愿选择放弃他,也没勇气去尝试,可她的报应,来得未免也太快了。

“嗯-”又一次吐得天晕地暗之后,她趴在洗手台前站都站不稳。

勉强止住恶心的感觉后,她打开水龙头漱了漱口,抬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苍白的女人,她唇边浮起一抹苦笑,真难看。

这样的女人,左严那样的男子怎么可能会爱上?他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

想到那个男人,她的胃又是一阵折腾,再次吐到除了胆汁再无其它后,她望着打开的水龙头,眼底一片酸涩,如果这就是她所谓的自由无拘束的生活,说实话,真的不怎样。

她抓过放在一旁的手机,不知道第几次犹豫地按在开机键上,这段日子,她勉强自己关机,不要去思考,不要去想,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去开,就算上洗手间,手机也不离身,这种折磨,快要逼疯她了。

今天这股冲动特别地强烈,强烈到她克制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打开了手机,五十九条留言,心跳着一一听完,却没有她想的那个人。

早该想到的,不是吗?可为什么心还是不断地往下沉?

她伸手按了按突然翻搅得更加厉害的胃,她知道自己的身体肯定是出了问题了,这段时间她每天都会吐,胃口也不好,如果是不经期刚过,她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怀孕了,因为实在太像电视里的狗血戏码了。

今天已经吐到连胆汁都要呕出来的地步,她明白不能再拖了,她要去看医生。

哪里的医生都一样,听完她的症状,果然首先问的是:“最后一次经期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刚刚结束。”

医生的眉头皱了起来,望着她没有血色的脸蛋,“这样的话,我建议你做一次详细的胃部检查。”

那就做吧,反正她现在别的不多,就是时间最多,一个礼拜就有结果对吧,刚好。

只是七天之后,她没有想到的是,检查出来的结果,居然是那样的-袁幼幼不知道这是自己今天第几次看向老板的办公室了,一如这段时间的每一天一样,那里面一片平静,没有怒火,没有冷嘲,没有所有左严该做的事情。

事实上,这半个月来,老板完全没有展露出丝毫的脾气,这实在是太吓人了。

到现在,全公司的人一致认为,老板不发脾气,简直比发脾气要恐怖一万倍,因为那种低气压比火山爆发更要人命。

最最让人不安的是,学姐莫名就不见了,没有请假,没有留言,什么消息都没有,就这样没有回来上班,谁都不知道她去哪了,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以前老板心情不好,袁幼幼虽然害怕,但至少有学姐在,她觉得心里还是有底的,但这次失去了依靠,她每天都过得胆颤心惊,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那座在酝酿中的火山给启动了,到时她恐怕怎么死都不知道。

唉,学姐,你到底去哪里了啦,没有你在身边,人家真的觉得好害怕!

她又不敢问老板,打学姐的电话永远都是关机,快半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她都快担心死了。

突然打开的办公室门,把兀自哀怨的袁幼幼给吓了一大跳,“老-老板-”

左严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直接往外走。

“老板-你-”她下意识地起身追了几步。

他停下来望着她,眼神锐利,安静地等待,可等了半分钟,小助理还是一副受惊吓的模样,他淡淡地开口:“说话。”

袁幼幼立刻吓得脸更白了,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我-你-”

他没有耐性听她的结结巴巴,直接转身就走了。

“你-要去哪里啊-”现在还没到下班时间啊。

一直到人不见了,袁幼幼才有办法说出话来,可左严早就已经走得连影都不见了。

他要去哪里?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段时间,他不知道自己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感觉活着的,他知道公司上下都怕他,所有人看到他就跑得比飞还快。哪怕他其实并没有发脾气。

不是没有让他火大的事情,只是他发现,自己连生气的冲动,都没有了。

用力地催油门,跑车怒吼着疾速前进,现在只有这种超越极限、濒临死亡的速度才会让他觉得平静,让他有种活着的感觉。

漆黑的夜,安静的道路,只有速度最为真实。

凌晨两点,刺耳的剎车声在安静的街道上响起,黑色的跑车以一种利落到诡异的速度猛地停下来,重重地甩上车门后,左严望着被围墙外路灯照得半明半暗的庭院,沉默着。

他一向不喜欢都市的高楼大厦,嫌它们紧窄逼迫,所以干脆买下这栋透天厝,独栋独院,舒服又自在。

他走过庭院来到大门前,突然脚步一顿,漆黑的瞳孔猛地紧缩,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摆放在玄关门口的那双鞋子,那双熟悉到让他愤怒的鞋子。

她怎么敢?他用力地拉开门,“啪”地一声,明亮的灯光驱赶一室死寂的黑暗,也照亮了那个蜷缩在沙发上的小小人儿,她抱着膝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像睡着了一样,对灯光和声响完全没有反应。

这个女人,就算是化成灰,他都认识,她居然-居然还敢就这样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左严咬了咬牙大步上前,伸手去拉她,刚刚碰到她的皮肤,就发现她身体冷得像冰块一样,真是该死的,到现在,他居然还是会为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而感到生气。

可是不能心软,在她那样对待他之后,他握住她的手腕,坚决地、果断地将她往外拉。

一声抽泣声定住了他的动作,低头去看,一滴一滴滚烫的眼泪砸到他的手背上,比开水还要烫,她在哭,伊秋水,那个他认识十八年的女人,居然在哭。

“左严-”她哀哀地唤着他的名字,脸蛋贴在他的手臂上,泪如雨下。

他咬牙,再咬牙,可是手却再也使不出力气去扯开她。

“你还敢哭?”在他那天站在那里等了她整整一天之后,她居然敢就这样回到他的身边,他实在是要佩服她的勇气与自信。

见到他之后,伊秋水的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从听到那熟悉的车声,她已然失控了,左手颤抖着举起一张纸递给他,实在是抖得太厉害,快要拿不住。

他不接,也不说话,就那样瞪着她,她也不说话,只是流着眼泪,倔强地回望他,手坚持地半举着,一动也不动。

她的眼眶红得让他-低咒一声,他一把抓过报告,眼眸迅速地扫过,这是纽西兰某家医院的检验报告,上面的很清楚地写着,伊秋水,胃癌,第三期。

他很慢很慢地抬头,望着她。

“我昨天拿到的。”她在眼泪中努力地想要微笑,可到现在才发现笑是一件那么艰难的事情,“你说,这算不算是上天在帮你惩罚我?”

他的指间微紧,薄薄的纸张轻皱,伸出手去握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