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迷乱。
他走的时候刚刚天光乍破, 乔茉又多睡了几个时辰才悠悠转醒。
身上皆是酸涩的疼,她睁开眼,正见银翘收拾着撒乱了满室的衣裳。
见她醒了, 银翘将手中物什放下,又过来扶她起床。
“殿下卯时便离京了, 走时吩咐过奴婢让您多睡会。”
乔茉一怔。
离京?
见她不解,银翘继而道:“姑娘不知道吗,今日是殿下出征的日子, 陛下都去城门相送了呢!”
昨夜殿下突然来琉毓阁,难道不是和姑娘告别的吗?
出征。
这两个字离她太过遥远, 乔茉细细地品味它们的含义,追溯到记忆深处,才想起那熟悉感从何而来。
三年前, 哥哥便是因为出征再也没回来。
看她呆愣的样子,银翘只当是她在担心,宽慰道:“姑娘莫要忧虑, 殿下骁勇善战, 一定不会有事的!”
先前姑娘小产,殿下便一直再未来过这边, 银翘都以为是因为这件事导致殿下厌弃了姑娘。
却不曾料昨夜亲自前来看望,又看这满室狼藉, 如此柔情蜜意,定当是和好了。
乔茉回神,比划了两下。
“边关战事很急吗?”
她的记忆中,征战的都是世家将军, 能让卫君樾这样一国摄政王亲自出征, 饶是她不懂, 也知晓并不简单。
银翘皱眉:“......听闻是晋丰失了守,辽川还起了叛军......”
晋丰失守?
她捕捉到了熟悉的词眼。
这个地方不就是哥哥从前的驻扎地?
乔茉抿唇,没有再继续问,待到银翘收拾完室内出去为她取膳食,她才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雨已经停了。
被冲洗过后的天空湛蓝无云,她一时间看得有些呆。
身后传来平稳的脚步声,乔茉以为是银翘回来了。
“乔姑娘。”
温润的男声让乔茉微愣。
她转头,只见苏管家双手拢在袖中,一如往常微弓着腰,举止恭敬。
她沉默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苏绍玉浅浅弯唇:“陛下召您入宫。”
......
金黄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琉璃光,来往宫人垂头低目如同同一个模子刻出来。
卫君霖身边的王公公早已在宫门等候多时,见她下了马车便立马迎了上去。
乔茉屈腿福身,紧着他的步伐往内走。
从前在府中作为庶女,她从未有过入宫的资格,仅有的几次皆是与卫君樾一起,今日还是头一遭独自前往。
皇宫要比她想象地更大,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到了勤政殿外。
王公公做了请示,乔茉颔首,提着裙摆踏上了台阶。
门板被人拉上,鎏金异兽纹铜炉上飘着淡淡的龙涎香。
卫君霖隔着雾色看她,虽不是第一次见,但依旧会觉得惊艳。
眼前的女子不过只着了身简单是素绿衣衫,长发弯成垂云髻,白玉坠静静地悬挂在耳侧,也足够碾压他从前见过的所有胭脂俗粉。
“你就是皇兄的妾室。”
乔茉跪下行了个大礼,以示默认。
卫君霖知晓她不会说话,没有过多为难,遂摆了摆手。
“起来吧。”顿了顿又道,“可会写字?”
乔茉点头。
“那便执笔同朕说话。”
不知他唤自己来究竟所为何事,乔茉忐忑上前。
眼前的少年天子虽然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但面对那张与卫君樾三分相似的脸,她便觉得周遭蔓延着无形的威压。
“朕听闻不日前你失了皇兄的孩子。”卫君霖淡淡道。
乔茉一怔,落下几笔:“是。”
卫君霖扯唇,许是年少的缘故,他虽然有同卫君樾相似的气质,却没有太过锋芒。
“你应该知道皇家不缺女人。”他又道。
“但皇兄待你已经超过了皇家该有的样子。”
卫君霖笑了笑:“朕听闻,你母亲在乔家的最后一日,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只剩最后一口气......?
“你说,她为什么会又多活了那么久?”
乔茉心口一凛,握笔的手几番着墨,却没有写下一个字。
不、不对。
她的母亲......难道不是他用来威胁自己的吗?
又怎么会......
“你真觉得我卫氏皇族会挟持女人与孩子么?”卫君霖看着她神情的变化,微微扬起下颚,眼里有不容侵.犯的骄傲。
而另一边的乔茉脑子里面却一片混乱。
母亲的身子向来不好她再清楚不过了。
以前都是靠着她日日熬药才能熬到现在,而她离开了乔家......
乔天朗会怎么对她,即便是用脚趾头去想都能想到。
所以——
猜想一旦成形,后面的蛛丝马迹便自发地开始构建整个脉络。
卫君樾.......所以是卫君樾他......
“朕这里留有一幅画,是你母亲生前留下的。”
卫君霖修长的指尖推来一张宣纸,只此一眼,她便认出了这是母亲的笔触。
乔茉瞳孔放大,颤抖着手将它执起。
这幅画极其简单,暗夜亮着两颗繁星,映着下面盛开的一朵茉莉花。
乔茉倏地模糊了双眼。
不过寥寥数笔,她懂了其中含义。
“......陛下何以得之?”
卫君樾从未和她说过这些,那么眼前之人又是如何知晓?
“你不必知道。”卫君霖嘲讽一笑,缓缓收拢了拳。
皇兄那般高傲的人,哪里会和她去解释这些?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他问。
乔茉憋回眼泪,点了点头,平复心情后写下一句。
“妾是殿下的妾室。”
“不对。”卫君霖眯眼,带了几分冷冽,“你是他的药人。”
乔茉握笔的手一顿。
“你可知药人是什么意思?”
不等她回答,卫君霖扯唇,一字一顿:“所谓药人,便是用那人的身体作为炉鼎,以阴阳调和或以血入药的方式献祭自身,供养受药之人。”
“而药人本身,不出一年,就会因气血枯竭而死。”
不出一年,气血枯竭而死。
乔茉蓦地愣住,连方才的惊愕都忘了。
以前她常常听到‘药人’的说辞,却从来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难怪前些时候她会莫名吐血,那时她只以为是自己身子骤然衰败,还庆幸着等死逃离,却不曾料其中还有这般原因。
思及此,乔茉忽地察觉了不对。
“很疑惑自己为什么还好好活着,是吗?”
卫君霖不准备再绕弯子。
“因为,他现在已经成了你的药人。”
语落,乔茉瞳孔一缩。
“意外是吗?”卫君霖冷笑着站了起来,“朕也很意外。”
“南苍子告诉朕的时候,朕觉得他已经疯了。”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意,可理智亦告诉他眼前的女子也并非罪人。
“今日召你来只是想告诉你,朕无意滥杀无辜。”卫君霖居高临下地睥视着她。
“该怎么做,你知道了吗?”
话已至此,已经不言而喻。
......
日暮西山,银翘早在琉毓阁门口翘首以盼。
眼看着时辰就要喝药了可姑娘还没回来,殿下一定会要扒了她的皮。
乔茉回到摄政王府时,她眼睛一亮,忙迎了上去。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倘若耽搁了用药时辰,殿下知晓定要怪罪!”
银翘手头煨着汤药的匣子里硬是多放了几个暖炉,这才维持着原本的热气。
乔茉看着黝黑的药面,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气味太过浓烈,她竟隐隐闻到了几丝血腥味。
“姑娘、姑娘?”瞧她发呆,银翘着急地唤了几声,“再不喝药就要冷了,待饮了药再回去罢。”
乔茉回神,左手的袖中尚且拿着母亲的那幅画,右手微不可见地颤抖着执起药碗一饮而尽。
银翘终于松了一口气,将汤碗收好扶她上楼。
王府的夜晚一如既往地静。
沐浴过后,乔茉披散着长发坐到窗台边,点了盏小烛,细细地临摹着手头的画卷,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何处。
啪嗒。
忽然一滴泪落下晕开了墨迹,她忙撇开眼,胡乱地擦着眼泪。
可不知为何眼泪却越擦越多,她颓然地将画推到一边,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泪水顺着指缝下流,女子瘦小的肩膀在微弱的光影中颤抖。
她无声啜泣,脑子里面乱成一团。
卫君霖的话在她耳畔就像魔咒,一遍一遍地撕扯她的理智。
不,不对,卫君樾就是罪大恶极之人!
如果不是他,她就可以嫁给允珩哥......允珩哥也不会死,对......就是这样,他死有余辜!
此番出征,他最好葬身沙场,永远都不要回来!
可......
倘若真的追溯源头,这一切的开始难道不是乔家吗?
若非乔天朗利欲熏心,若非乔家根本不将她当做人看,她又怎会......?
白蜡由整根染成蜡油,窗边的女子彻夜未眠。
晨光熹微,第一缕阳光照上她时,她掀开眼帘。
银翘又按时送药来了。
乔茉站起来拉开门板,已经恢复了平静。
“姑娘……”
话没说完,她便饮下汤药,银翘稍愣,但也没多想,只是躬身退离时忽然被叫住。
“姑娘有何吩咐?”
“殿下的满玉楼又有新缎了,裁些来吧。”
理解她意思的银翘眼前一亮。
从前殿下为博姑娘一笑送来了无数锦缎都引不来姑娘侧目一眼,可今日姑娘竟然亲口说要那些锦缎,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她忙应声:“是!奴婢这就去!”
小丫头欢快地提着裙摆下楼,乔茉收敛了勉强弯起的唇。
她在门外站了会,望着天上风云变幻,又看向窗台上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新的茉莉花。
良久,乔茉收回视线走进屋内。
周遭的空气冷冷清清,一点也不像初夏。
她点燃了火折子,焰心倒影在她的瞳底,翻转着潋滟的光晕。
乔茉感觉眼中又有了几分湿气。
你杀了允珩哥,我也折了你的孩子。
从此两清了吧。
卫君樾。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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