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菀:那可真是意外之喜呀◎

皇上这样想着, 神色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甚至亲手扶了行礼的谢锦安起身,问了句:“头可疼么?”

谢锦安面上覆了一层赫然:“儿臣昨日让父皇费心了。”

“费心的该是你的王妃,回头千万要关心对待。”对比起方才太子与武王的狼狈惊慌, 此时皇上瞧谢锦安只觉得诚直可爱、心中妥帖。

他稍稍停顿一下,若有所指道:“昨夜你也实在为难,怨不得你,只你是金尊玉贵的皇子, 得有应有的威严。”

谢锦安闻言垂眸:皇上这话与阿菀所说意思相近,然而比之阿菀的真心关怀,皇上话语中更多了一层令人厌恶的试探。

皇上在试探他……是否是那种自恃身份、有意告状之人。

如今棘手大事在前,若他当真有意无意地将昨晚逼酒之人告知,那必定在皇上心中得一个不知轻重、瑕疵必报的考评。

“儿臣虽是父皇的儿子, 但入朝时间尚短。”谢锦安拱手谦声:“诸位大人们与儿臣同为臣子, 父皇亦曾交代于儿臣,要时时向老臣请教。”

“不过一两壶酒,儿臣肚量大,自然不在话下。”

皇帝闻言便轻笑一声, 只当为儿子留自尊,绝口不提谢锦安昨儿要人搀扶的醉样,拍了拍谢锦安的肩:“真不愧是朕的儿子,往后定然和朕一样, 千杯不醉!”

说罢,便带着谢锦安进了御书房。

再转身时, 就看见谢锦安有些担忧地盯着自己, 半晌后, 好似忍不住地问道:“父皇, 儿臣听闻您昨夜一夜未睡, 如今眼下有许多乌青,可要去小憩一会儿?”

“父皇贵为君主,龙体最是重要。”

“无妨,先前饮了一杯浓浓的醒神茶,如今精神尚好,先和你说一说今日之事。”皇上在龙椅上正襟危坐,神色肃正:“你对昨夜发生之事,可有了解?”

谢锦安先点头后摇头,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缓缓道出——是不算多也不算少的信息量,正巧卡在皇上可以容忍的限度之内。

皇上自然不喜御前的消息流传出去,可也不想做那等吩咐事情下去,还要仔细同别人将缘由。

闻得谢锦安的答案,皇上尚且满意地点点头,将大致事情说了一遍,提了提要点:“……你也无须主管些什么事务,跟在刑部尚书、靖北王世子或者鲁国公身边,看着学着这种牵连甚多的政事,应当如何处理。”

说罢,他转了话头,将祈天台掌事汇报的线香断裂之事告知谢锦安,沉声问道:“前段日子,朕嘱咐你整理的那些折子,多有与此类似事情。”

“那朕便考考你,该如何让此事断绝于诸人之口,不让其传出,有动摇民心的可能。”

“儿臣记得,父皇幼时于上书房中曾亲自讲习过一课,所说的便是人言。”谢锦安心中早预料到皇上有此一问,佯装思索片刻后,面上露出一抹明笑:“父皇说,人言能显露出人心的一部分,有时亦如人心那样,禁止什么,偏想要往那儿探究。”

“父皇此刻担心的,不过是此事已有不少人知晓,怕其中有不怀好意之人抹黑父皇。”

说到此处,谢锦安口吻轻松起来:“依照儿臣的拙见,线香断裂并非是上天不应父皇所求,或是父皇不够诚心、惹恼上天所导致的。”

“父皇当年得承正统,便是父皇仁慧天赐、勤奋爱民、感于上天的缘故。”

“今日线香忽断,是因为这小指粗的线香,已然是承受不住父皇数十年如一日的为民祈福之诚心。”

随着谢锦安的话语落下,皇上皱着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来。

“这倒也是个方法。”皇上心中颇为赞同,但嘴上却不过分称赞,怕谢锦安因此而自傲,只说道:“就是取巧了些。”

说罢,他由忽而一叹:“这十几年前,朕说过的话,难为你还记得。”

若是去问太子或者武王,恐怕是一副支支吾吾、惹人生气的模样。

心头更涌动起数不清的愧疚:他这么些年,为着罗国公之事,的确对不起罗贵妃与肃王,可到头来,还是肃王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其实仔细说起来,自罗贵妃去后,后宫妃嫔中甚少有人记得,他在冬至吃饺子的时候,那一碟醋中,必定要放五滴香油与小拇指甲盖那样多的蒜泥,吃得才香。

宫中现下流行的玫瑰汁子醋或玉兰汁子醋,皇上并不喜欢。

皇上正在这边思潮涌动,欲要开口和谢锦安多说些话,冷不防喉间涌上一点铁锈味,来不及抽出腰间的帕子,便暂时用手挡了挡突如其来的咳嗽。

咳嗽完,他就瞥见自己的掌心,有一团鲜红。

皇上心中震骇不已:的确,太医院院令年初时就同他说过,他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需要放权好好休养。所以他这一年间,若有重要事务,大多分与太子和武王,以作考察,对于素来不重视的肃王,亦渐渐放在了心上。

可、可如今不过是熬了个通宵,竟至于吐血的地步!

瞧了瞧面前乖巧站立的谢锦安,皇上硬生生将喉头尚存的甜腥味吞下。

“想来靖北王世子他们还未出宫,正好你此时动身,能赶过去一块儿协助。”他挥了挥手,让谢锦安退下:“靖北王世子擅长武功,指挥军事方面很有天分,你大哥武王和二哥太子时时缠着靖北王世子切磋,你也该学一学他们。”

“等这两件事情处理完,你寻个时间单独来见朕,朕还有别的安排吩咐你。”

见谢锦安不似往日那样勉强应下,而是格外郑重,皇上不由欣慰了些。

强撑着谢锦安出了门,才软倒在龙椅之上,勉力唤了一句罗寿。

罗寿眼尖,一眼望见皇上手心的一点红,努力压住含着慌乱的声音,行礼道:“奴才立刻去传太医院院令。”、

“让他从后殿进来。”皇上断断续续道:“再、再通知暗卫来,朕亦有吩咐。”

有些事情,他势必是要查清楚的。

若太子和武王,当真支持或默许了春闱考官受贿之事。

那这从列祖列宗手里传下来的江山,绝不能托付此等为了一己私利、自身权势,便置国家前途于不顾的人!

*

给太后按揉完额头,顾菀就讨了个巧,获得前去朱雀门送女眷的机会。

“哀家知道你是祖母膝下长大的,自然担心镇国公老夫人。”太后让宫人从库房中拿出许多上好的人参来:“你去朱雀门,将这人参分给那些年岁大的诰命夫人,表一表哀家思虑未周的歉意,其中最好的那一株人参,哀家便给镇国公老夫人。”

“也是哀家奖赏你的孝心。”

顾菀面上乖甜一笑,认真行礼道谢之后,便转身往朱雀门去。

依着太后所言,言笑得体地将人参分发,最后留下专给老夫人的那一份。

在众人面前,蓝氏表现得如同一位孝顺儿媳,恭恭敬敬地搀扶着老夫人。

老夫人纵心中不喜蓝氏,近来更是失望生气,可在外头,仍是一对亲亲密密、关系融洽的婆媳。

顾莲稍稍坠在后面,眼角眉梢一半是欢喜,一半是忧愁。

——欢喜的自然是,昨夜那一遭算是重新与太子牵上了红线。而忧愁的,则是看着殿中皇上盛怒的模样,她担忧太子如今的处境,亦怕太子因此烦恼,又不再理会她。

顾菀的眼风掠过顾莲,上前阻了要行礼的老夫人:“祖母快起——这是太后娘娘赐下的好参,祖母收下后快些回去歇息。”

“不妨事,昨夜皇上对咱们颇为宽容,允准自行歇息,我胆子大,悄悄眯了不少时间,现在没什么不适的。”老夫人见了顾菀,面上笑容多了不少,别开蓝氏的手,上前两步,握住顾菀,低声道:“昨儿我仔细听了,皇上盛怒的事情和肃王无关呢,你与肃王不必担心。”

“多谢祖母告知,我都知道的。”顾菀轻轻应了一句,而后问道:“可我瞧着祖母神情中颇为担忧,很不安心的模样……是父亲被牵连进去了么?”

“没呢,昨日望儿早早就写完了颂文,后面也没被查出有偷梁换柱的举动。”老夫人摇了摇头,否认后又有些欲言又止。

等到顾菀矮下身子,将耳附在她嘴边时,才呵气似地说道:“但皇上指派人彻查的时候,我瞧着你父亲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像是虚心。”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顾菀眼底如流星般划过一抹笑意。

哦?镇国公心虚?

那可当真是意外之喜呀。

“祖母放心,我先前说过会尽力拉一拉父亲的。”敛起那点子轻快的笑意,顾菀对着老夫人安抚道:“祖母且交给我,只管回去好生歇息。”

看守宫门的侍卫此时上前请走:皇宫本就是肃穆庄严之地,即便在宫门口,也不宜久留。

顾菀便柔声送别了老夫人,再客气地与蓝氏母女打了个招呼。

随后就急急返身,对琥珀道:“快去宣武门。”

若时间掐得好,还能与锦安见上一面。

头一回被皇上委以重任,顾菀总有些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