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追逐月亮,本能地一跃而下◎

顾菀清晰地记得,这是肃王利落跃下时,落在自己怀中的。

她眼睫微颤,莫名回想起肃王的面容。

正如琥珀和琉璃咬耳朵时讲的八卦,那位极不着调的肃王殿下,生得格外矜俊隽美。

街上斑驳落下的树影,周边惊起的人声喧哗,亦连身上偏向暗淡的银朱色,都不掩少年身上的朝气蓬勃、俊美逼人。

尤其是他的眼,鲜活光亮,潋滟动人,像融入了朝阳碎光的一方桃花池水。

鲜衣怒马少年郎,理应如此。

手指无意识地蜷起,触碰到折扇合起的扇面。

是像流水似的清凉顺滑的手感。

她心也似被浸在清潭之中,微微一颤。

顾菀恍然意识到一点:

——她方才在出神。

还是在老夫人和蓝氏面前。

但她并没有停止,而是在心中想道:若是将来可以,要寻个机会将这折扇还回去。

还要亲自,再和肃王道个谢。

顾菀这片刻的失神,落在老夫人眼中,就成了惊吓过度。

她赶忙叫苏妈妈将顾菀扶进去,又命素月和素心两个,一个去熬制安神汤,一个去将女医请进来。

勉力压下今日不听话的心跳,顾菀颤声道了谢,又从善如流地下去歇息。

蓝氏坐在一旁,心中难免不是个滋味:不过是个庶女罢了,老夫人竟是这样关心!也不见这些年,老夫人有对她的一双儿女这样关心过。

她似乎是浑然忘了,自己当年是如何使得老夫人离府养病。

又是如何潜移默化,叫顾望和顾莲对老夫人不够尽心的。

“可有查清楚,那马匹为何会突然发狂?”老夫人扫了一眼兀自闷闷的蓝氏,对着顾菀十分温和的嗓音就冷了许多。

蓝氏被叫来时已有准备,此刻便起身行礼:“儿媳已经问清管家,那马近日到出门前的饮食身体,皆是一切正常。在发狂前,车夫都在旁看着,亦无征兆——车夫有说,当时附近有表演杂耍的,许是马儿第一次见,便惊着了。”

这话说得尚且过得去:既然在街上受惊,那实属是意外,怎样也不能怪到旁人身上。

顾萱便在此刻进来了。

只见她两眼涌出泪光,一边小跑进屋子,一边言语嘤嘤:“祖母、母亲……”

正当她准备哭诉今日自己惊魂的经历,却发现屋中并非是她想象的温情安慰场景,而是老夫人对着蓝氏责问。

老夫人瞥了眼惊恐浮于表面的顾萱,淡淡道:“你是镇国公府的小姐,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丢了礼数。”

话音未落,顾萱就立刻抹去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泪水,战战兢兢行了礼。

“起来罢。”老夫人抿了口茶,向顾萱问道:“我听底下的人说,当时只有菀丫头一个在车上——你在一旁,可有看到些什么?还有,莲丫头当时去哪儿了?”

分明老夫人语气十分平和,顾萱却不由得有些心惊胆战。

再加上蓝氏含笑望来的目光,她就觉得腿也开始打颤。

早知道还不如回去歇着!

“孙、孙女也没瞧见怎么回事,就看那马儿忽然像发了疯似的冲出去。”顾萱咽了口口水,心中颇为懊恼:“至于长姐,是瞧见熟识的闺秀,便一同去小聚了。”

蓝氏颔首添了一句:“莲儿着人来和儿媳说了一句,是儿媳娘家的嫡长女,因年节时生了病,已经许久未和莲儿见面了。”

老夫人倒没在意顾莲的事情,只道:“虽然如此,但她到底是嫡长女,带着妹妹们出去,就这样擅自走了,到底是不妥。”

“是,儿媳回去会好生教导莲儿的。”蓝氏低眉应下。

“我也问过了管家,那马匹也用了几年,想来不会轻易被吓着,倒可能是患有隐疾。”老太太话锋一转,仍是抓起了马儿的事:“你既然掌管着府中的诸多事物,那就要仔细这些,什么细微小事都要看顾着。今儿是菀丫头她们碰上了,只幸好没出事。”

“但若是哪一日国公爷或旁的勋贵碰上了,那可就不能善了了。”

这话便是说蓝氏当家不仔细的意思了。

偏生老夫人句句在理,蓝氏不能反驳,只好应下。

心中将这股怒气分到了顾菀和顾萱的头上。

得益于老夫人的安排,顾菀倒是在里屋听了个畅快。

温柔有礼地谢过女医之后,她瞧着苏妈妈送女医出去,一回头就听见了琥珀的嘟囔:“这件事情准是和夫人、三小姐脱不了干系!”

琥珀的眼尾还留有几分残红,眼中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带有怒气的忿忿不平,亦有对她的心疼。

顾菀轻笑出声:“夫人不能确定,顾萱倒的确很有嫌疑。”

那藏在眼底的心虚,可是被她瞧得一清二楚。

同时,她也十分诧异:一个人做了恶事,竟然没有除了心虚以外的情绪,且那心虚十分的短暂。

不愧是蓝氏养大的孩子。

顾菀只能如此叹道。

“你先回去,看看屋里有没有发生旁的事情。若是琉璃问起什么事情,你如实告诉她就好。”顾菀拍了拍琥珀的手:“另外,你着人盯着门口,要看顾莲是什么时辰回来的,回来时神情如何,身上有没有多出些什么。”

琥珀仔细地应下,随后顿了顿,没忍住似地问道:“小姐,那这件事情,便这样算了吗?”

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时辰,可那时的险状、那样剧烈的颠簸,仍像是环绕在她身上。

琥珀害怕极了,也气愤极了,只恨不能上前给顾萱两个耳光。

“我原先还想着你带一带琥珀,怎地回府这几天就变得沉不住气了?”顾菀的眉眼间好似有春风吹来,目光柔和温暖:“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一句话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外头传来顾萱低低的、迫不及待的告退声,想来是受不住老夫人的询问了。

顾菀循声望去,眼中春风散去,又重新凝聚为冰霜。

她有句话没有和琥珀说。

——她不是什么君子,只是个小女子。

还是个,最瑕疵必报的小女子。

“我都记着呢。”她嗓音依旧温软,带着几分笑意。

那是和平时笑着打趣时,一样的声调。

*

“啧啧,锦安兄,你方才那英勇的身姿,可真是俘了万意楼多少美人的心呀!”瞅见无数姑娘含情脉脉地望向谢锦安,张瑞的语气中不免带上了几分艳羡。

不光如此,还有不少世家子弟纷纷上前致谢。

自然不乏有人上前试探:“没想到肃王殿下的身手,也是如此了得。”

谢锦安抬起棱角精致的下颌,面上扬起恣意的笑,恰恰掩过眼底的一缕不耐和厌恶。

他将手搭在张瑞肩上,随意答道:“这可得多谢张兄日日陪我练习了。”

张瑞闻言倒也不谦虚,顺势在美人们面前,将自己吹得有盖世武功一般。

周边人不约而同都默然了一瞬,眼睁睁瞧着谢锦安和张瑞走远。

有细心的人小声道:“肃王殿下似乎不大对劲。”

他们仔细看去,发觉谢锦安的腿脚似乎受了伤,是借着张瑞的力才走得如此潇洒。

“原来是不行装行啊,也不怕没跳到,出了事情。”有人带着不屑轻哼出声。

围过来的人一个个作恍然明白的模样,失去兴趣地挥手离开。

而在包厢门合上的那一瞬,谢锦安便挺直了腰脊,显出少年人俊秀颀长的身姿。同时,也不忘向张瑞道了声谢。

他从桌上挑起一盏小杯,潇潇洒洒地倚坐在窗边,半点也看不出受了伤的模样。

谢锦安垂眸看向窗外。

底下是在忙碌扶起马车的镇国公府侍卫,还有许多伸长了脖子围观的人群。

他的目光只轻轻落在车厢上。

或者说,落在车厢中,那一抹姣好的倩影上。

今日一早,镇国公府的马车一上街,惊羽便来向他汇报。

“主子,前几日太子向顾大小姐送了封信,今日两人都出了门。”惊羽拱手道:“不过,顾大小姐还带了二小姐和三小姐出门,想来……”

“今日太子要密会的,就是那位顾大小姐。”谢锦安慢悠悠地吟出这句话,语气十分笃定:“太子年节时才被抓包一次,如今倒也学会掩人耳目了。”

只是一贯都由顾大小姐自己安排,真是不负责也不在意。

“你去跟着太子,小心别叫人发现。”谢锦安吩咐道:“再去安乐伯府告知张瑞,半刻钟后去万意楼相见。”

这两条吩咐的内容颇为跳跃,惊羽不由愣了一下,才应下转身出去。

谢锦安以手支颐,心头有些漫不经心地想道:万意楼附近的那几条街道,基本开满了美丽奢华的珠宝店、锦衣店,是京城贵女们最常去的地方。

那他便去万意楼待着,正好也能……

想到这,谢锦安心头莫名一顿,片刻后才延续思绪:……正好也能盯着那位顾大小姐。

当她悄然离开的时候,便传条消息给惊羽,提醒他要注意跟上。

之后的一切格外顺利。

唯一的意外便是忽然撒开蹄子狂奔的惊马。

彼时谢锦安瞧着顾菀上了马车,正在侧首听着张瑞打趣,一双桃花眸子中漾满了笑意。

听闻马鸣的那一瞬,他便收起折扇,凝神望去。

眼中的和悦已经是**然无存。

周遭的嘈杂如落深潭,半点未入谢锦安耳中。

他握紧折扇,不自觉地探出一点身子,抬起眸子望去。

只一眼,便瞧见了顾菀。

马蹄疾弛,带起一阵骤风,吹得车厢上软帘乱飞,也带起顾菀耳边的青丝乌发。

若隐若现之间,犹见两汪凝亮的秋瞳。

似一钩半隐于厚云的弯月,只露出月牙尖尖,洒下朦胧的月色,

却娇妩到让人心乱动。

谢锦安没有半点犹豫。

来不及思考,来不及顾虑。

他似追逐月亮,本能地一跃而下。